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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云:延續千年的中國人情社會

許倬云:延續千年的中國人情社會



文 |許倬雲

一個宗族,通常擁有一些祖產,也許是田地,也許是店房。這些產業出租的收入,就是族內的共同財產。老弱貧寒的族人,平時依靠這些祖產的收入,津貼他們生活。孤兒、寡婦,當然更是名正言順,用祖產維持其日常需求。族內會有一個學堂,由祖產聘請老師,也許就是族內的老書生,教育族內兒童。有出息的孩子,在過去是趕考,在現代是上學,自己本房無法支持時,其不足之數,也由祖產供應。男婚女嫁,本房本支無法獨立辦理時,一樣也是用祖產津貼。發達的房份,會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購置更多的產業,捐獻給宗族——這種親族圈內的「小共產」,在將近一千年左右,使中國相當一部分人口,免於饑寒,而且還有開展發達的機會。


以我自己所見為例。無錫一縣,據我所聞,有五六十個宗族,每一族都有或大或小的祖產,提供族人生活基本保障。我們家的祖宅,在無錫東城,有一個五六畝的大院,還包括一個桑園。城外還有數十畝良田,出租給佃戶。城內也還有一些佃房,其租金也是祖產的收入。上一節所說的津貼老弱貧寒,以及維持學堂等等的費用,就由這些祖產的收入支付。我印象中,比較特別的一份,則是桑園內,有數百株桑樹。我的祖母,是主要一房的女家長;春天的時候,由她老人家,率領全族女眷,採桑養蠶,結成繭實,由繭行收去。這一份收入,就是全族女眷的零用錢,寡婦的額外津貼、女孩上學的置裝費用、女兒出嫁時的添妝等等費用。有些壞掉的蠶繭,那些亂絲,就是我們學生們墨盒裡面的絲絨。


在乾嘉時,我家人口不少,單在大院內居住者,包括族人和僕役,大概就有兩百人左右。太平天國之亂,東南受害極大,「家家涕痕」,我們許家,損失男婦三十八口;四支之內,有兩支絕後。族人四散逃亡,有些從此沒有再回來。老宅被太平天國的守將,佔為王府。有一部分院內,是太平軍的火藥庫。太平軍亂後,要收拾這三十八口死亡者,自己族內只有四個男丁,全賴出嫁的幾個女兒,她們也蒙受大難,但是,這幾家姑奶奶們,回饋娘家,安排喪葬。這就是親戚關係,從親族延伸到姻親,互相提攜,渡過難關。從太平軍後,直到抗戰前,先父從他的祖父,到他自己,三代的努力,修繕祖宅,恢復祖產,使故居大院,仍是全族「歌於斯,哭於斯,聚族於斯」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無錫城內,以及一部分城外的大家族,不下二三十家,彼此之間,都與我們家有千絲萬縷的「老親」關係。如果沒有這種以親族為基礎的共同體,許多大族,不能夠撐過難關。


模仿親緣組織,則是各種社團本身的內部關係,例如,宗教團體:佛教、道教的寺觀和宗派,或者民間組織:漕幫和其他地下或半地下的團體。這些組織,也用父子、叔侄、兄弟的名稱,界定他們的人際關係,我們可以稱為「類親緣組織」。寺院、宮觀,本身就是一個家庭一樣的結構,因此,他們的成員,也是在團體之中,有一定互相幫助、互相支持的功能。漕幫,是中國水路交通的員工,組織類似工會的大團體。他們成員之間,界定為一個龐大的弟兄團體,生、老、病、死,以及其他需要的事務,都由漕幫於必要時,加以協助。最顯著的,在各個重要的碼頭,都設有羅祖庵;年老退休或者生病的弟兄們,都可以住在庵中。又例如,造船工人、鐵工、木工,都有自己的同業公會:南水仙、火德星君、魯班廟,這些祭祀地,對於同仁,一樣有種種的照顧和互助。

將許多不同的親緣關係網,混合類親緣關係網,以「鄉土」的觀念,編織為更龐大的地方組織,也是傳統中國,權力結構中,很重要的一環。雖然中國號稱是大一統的帝國體制,自古以來,中央的權力其實不大,真正的治理實體,各個時代並不一樣。遠的不必去說,以近古而論,從宋代到清代,大致都是以縣級作為真正的治理單位。縣級的社會,乃是自主性的共同體。清代縣令,單車上任,身邊只有三五個秘書,再加上屬僚和助手,整個縣政府工作人員,也就不過二三十個人。一縣人口,通常在十餘萬到五六十萬之間。真正的日常事務,其實不在縣衙門,而是在民間。


以我自己家鄉江蘇無錫作為例子。大概乾嘉以後,江南大定,滿清政府不再擔心江南會有叛變。同時,江南的士紳集團,自從明代以來,已經逐漸成形。這些士紳,真正地執行了地方的管理工作。每一代,大概總有二三十位士紳,代表三五十家大族,共同參與地方管理。這些管事的士紳,並不是以財富或是官位,參與地方的管理工作,雖然沒有明確的選舉制度,大致上還是以人品和性格,作為大家擁護的條件。每一個參與管理的士紳,又代表了至少兩三個大族,大族與大族之間,千絲萬縷的婚嫁與友誼,都是彼此知道根底,可以信任的。


無錫縣內,除了士紳以外,當然還有許多商家和作坊,近代以來,又以小上海著稱,有不少江南的企業家,在當地設廠,也在其他地方設廠,生產日常用品,當地人的資源,確實相當豐厚。管事的士紳,過去並沒有特別的名號,但在近代,則以「商會會長」的名義,有一個領袖,領導群倫。北伐以後,無錫的士紳領袖,先是楊翰西,後是錢孫卿,兩人都不經營企業,只是因為他們人望和學問,得到大家尊重,才擁護他們,出頭管事。在軍閥鬥爭時代,為了防止過境的軍隊,進城騷擾,地方的領袖們,就出頭與軍隊談判,付出一筆開拔費,使他們不再進城。無錫地方上的福利,暫時性的例如,修橋補路,又例如,每年準備一定的救濟金,接濟從江北南下,逃春荒的難民。經常的福利:無錫有育嬰堂(孤兒院)、養老院和乞丐的安置。這三個項目,大概都是從乾嘉之際開始的,到1949年,有二百多年的歷史。這些費用,都有士紳們按例向企業界和工商業,取得一定的捐助,委派可靠的人員,監督和管理。


士紳家族的女眷們,也並不閑著。我的祖母,就是當地念佛會的副會長;會長和兩位副會長,都是當地人物的老太太。她們以念佛會為網路,募捐款項,冬天送寒衣,青黃不接時,給糧食,以救濟當地的貧戶。她們督辦的「齋堂」,也就是守寡無靠的婦女,可以養老的地方。這些婦女,卻也是在養老院與育嬰堂里工作的人手。


每天早晨,管事的士紳們,在「新公園」的一個茶室聚會,討論公眾事務;外面的大間,則是一些想提出請求的百姓,等候提出請求。也有各行各業的主要人物,隨時聽取士紳們向他們交代的工作和承諾捐助的款項。一縣之長,在將近中午時,才會到達茶室,聽取這些士紳們的決定。整個一縣事務,基本上是老百姓自己在管,政府奉行他們的意旨而已。

這種形態的組織,不是無錫獨有;當時整個的江南,幾乎處處都有同樣的社會結構,以當地民間力量管理當地事務的體制。江南以外,我相信,中國各處,比較富裕的地區,大概都會有類似的社會。

許倬云:延續千年的中國人情社會



稍微和這種方式不同的,則是北方戰亂較多,比較不安定的地區,地方人士也會有以自衛的目的,而組織地方自治。在抗戰時期,我家有一段時候,住在湖北西北部,也就是先父工作的地區。與老河口相距不遠處,河南的西南部,宛西(南陽)地區,內鄉、淅川、鎮平等五縣,曾經有一位別廷芳組織了自衛隊,保衛豫西五縣,土匪不敢進入。他只是一個當地中等地主出身,讀過私塾,也讀過師範。眼看家鄉不斷遭受匪害,殘破不堪,他出頭糾集鄉里親朋友好,組織民團,保衛鄉里,同時發動民間力量,進行建設。他們開發小型水利系統,提升當地的農業收入,也興辦各種小型的現代企業,例如,水力發電站、農具廠、紡織廠、麵粉廠等等。他推行保甲制度,家家聯防,使姦宄無所藏身。嚴刑峻法之下,當地居然可以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河南省政府委派的縣長,只是在任垂拱而治,沒有實權。


別廷芳組織的地方自治,其運用的網路關係,也就是親戚故舊,和地方原有的宗族組織與信仰團體。這些千絲萬縷的關係,編織了綿密的差序格局網,才可以不經過法律,純粹依靠人際關係,強調人人儘力,為己為人,以保持鄉里的安全和繁榮,從私擴展到公,實現傳統中國理想社會。

從上面所說,差序格局的延伸,是由親緣延伸到地緣,每一個人在這大網路之內,有所歸屬,依靠網路解決自己的問題,也憑藉網路,貢獻自己的力量。這種網路的起點,則是最基本的親緣關係:親子之間的親密互依。人類的生物性,也是為了個體自己的生存,與經過繁殖,延綿的後代。親子之間,其親密性是自然的。生我、育我、顧我、腹我:父母為了子女,可以犧牲一切;子女為了父母,也可以無所不至。孟子認為,「仁」的起點是惻隱之心,而他形容惻隱之心,卻是從孩子看見死去的父母,屍首暴露,心有不忍,回去取了鋤頭,埋葬父母。孟子這番形容,確實是道盡了親子之間,必然存在的一番顧念和依戀。親族只是親子關係的延伸,兄弟骨肉,當然也是親子附屬的同胞關係。這些就是從最自然的生物性,開展為人間倫理的基礎。男婚女嫁,既是生物性的需求,也是社會性的結合。夫婦情愛,是人際關係根本之要項;由婚姻建構的親戚關係,則是配偶雙方家族之間,交叉的聯繫,乃是親屬關係的延伸。因此,中國文化的差序格局,乃是從生物性中,最基本、最自然的部分,由近及遠,從最親近的骨肉,延伸到宗族、鄉里和類親緣的團體 。


儒家理想,以「仁」為本,「仁」的定義,是忠和恕,「忠」是內心之中,「恕」是我心如他心,「仁」則是二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儒家的基本觀念,正是儒家倫理的基礎。戰國道家的文獻,有「惠」字出現,其意義是與「愛」相通的。佛家進入中國,頗為著重其普世、仁愛的一面。這三家的觀念合而為一,正是上述「推己及人」的基本。


由推己及人的原則,儒家才發展為「己欲立而立人」。所以,論語「憲問」:「修己」,應是個人對於人倫的充分理解與實踐。「修己」之後,行有餘力,下一步是「安人」「安百姓」。「安人」之「人」,還是人自己附近的其他人群,這些人群,就可以界定為鄉里之間的互相照顧。「安百姓」,卻是「安」全人類,邊界極大,因此,孔子都說,古代「聖王」都很難做到「安百姓」。他不是說,不能做,而是因為世界太大,「聖王」只不過是中國一地的王者,未必能夠照顧到全人類。然而,孔子仍舊以此懸為目標,盼望有一天,每一個人的「安人」,可以互相交叉、重疊,發展為大網,使得全人類,都在互相關心、互相幫忙的過程中,得到適當的照顧。第一章中,曾經討論馮友蘭「新原人」和「新道學」。他提出,人類的倫理觀念,應當是逐步提升。在本章中,我們討論的方向,也是指出,中國的人倫關係,可以從生物性,提升到社會性,又從社會性,提升到超越的普世價值,其提升到形態,其實與馮氏所說,可以互通。


這種構想,乃是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重疊。個人的部分,是從「修己」,領會到自然的人性,個人既不能孤立,也不應當孤立。集體的部分,則是由近及遠,推己及人,量力為之,能先照顧到四周圍,才互相照顧,逐漸將整個大的差序格局的網路,籠罩在更大的人群。差序格局之中,個人既有權利、也有義務,人不能孤立,然而人也不是屈服於集體的安排。這一種個人到集體的延長線,是開展的,不是斷裂的。在這差序格局之內,個人要自我約束,時時刻刻理解,個人是集體中的一部分。然而,個人也知道,個人不是由集體支配的,個人對集體的儘力,與他可以從集體出去的保障,互為因果,互相依附。中國文化中,差序格局的特色,與今日西方文明中,個人主義的極度高漲相對比,可以救濟個人主義的孤獨,也可以防止因為個人主義過度發展,社會必然面臨的碎裂與瓦解。而且,這種共同體,並不是出於利益的合約,而是基於人性的感情。利盡則交疏,人性之間天然的感情,卻不會因為利益之有無,而就此斷絕。這是中國文化中超越性的價值,也可以擴充成為人類社會的普世價值,以補現代文明的不足。

許倬云:延續千年的中國人情社會



當然,今天的中國,已經不見如此形式的人際關係。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將此形態的社會,看作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一群人,一群為數眾多的人群,憑藉一家理想,實踐過如此這般的人際關係,彼此兼容合作互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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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名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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