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愛上自己的學生已是出格的極限，猜不到他們竟是這樣結局

文 | 蘇思黃

後來，後來就是陳嘉恩出事的消息。

消息傳來的時候，付麥秋正在給一個本科生班上文學史的課。課上有幾個女生嘰嘰喳喳不停地講話，付麥秋呵斥了她們一通，卻又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太過嚴厲。

每個嘰嘰喳喳的女生都會讓他想起嘉恩。

想起嘉恩那時也是他的學生，總是坐在第一排，眼睛裡閃著光，有一種大城市孩子沒有的羞澀神情，眉目間常常充滿嚮往和期待的樣子。有時她會低聲和旁邊的同學講話，也是那樣嘰嘰喳喳的，他卻不覺得吵，也不覺得討厭，只覺得有一種小女孩子氣，說不上是幼稚還是天真，撓得他心裡痒痒的。

嘉恩嫁給他的時候遇到不小的阻力。他們是師生戀，說出去本來就有些提不起氣來。他又大她整整一輪，在小縣城任教的嘉恩父母看來簡直有些不倫的意味。雖然他們一方面也看好他——全校最年輕的教授，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對他們這個普通的家庭來說幾乎有著無可挑剔的背景。

卻也沒有太多的波瀾，只是嘉恩的母親鬧過幾次離家出走、斷絕關係的戲碼，後來因為嘉恩莫名卻篤定的堅持，加上青春期少女拗得過鋼鐵俠的倔強，他們的關係就得到了父母的接納。或者，是一種無奈的默許。

那好像是嘉恩從小到大第一次違背母親的意願。

有時付麥秋也覺得稀奇，明明這個女孩子生命里有那麼多的渴望，可是她竟然可以隱藏那些渴望，如同隱藏一個不願說出口的誓言，那樣循規蹈矩地生活著。努力地學好不喜歡的功課，學習數理化，考上一個完全不知道哪裡吸引她的大學，在一個她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前途的專業上花上四年或者更多的時間。

還好，她遇到了他，就不必再浪費時間在那些她根本不擅長也不喜歡的功課上。本科畢業她就和他結婚，婚後頭一年她弔兒郎當地找工作，最後還是他托朋友給她找到一份兼職編輯的活兒，她就在家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偶爾去一趟雜誌社，更多的時候就在家曬太陽、養貓、擺弄花草。

她也不愛逛街，買衣服，甚至也不太愛讀書。過去那些年她讀了太多不願意讀的書，以至於後來對書都傷了。他那些落地書櫥里一排一排的經典、名著，她一本也懶得翻開，甚至都懶得替他擦去上面的灰塵。打掃家的時候，她總是下意識地繞過書房，好像那是一個她很想逃避的地方。

結婚第二年，她懷孕了。從此她更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全職太太。反正他們有他早年間買下的一處小房子可以住，吃穿不愁，公婆也很喜歡她這樣在家相夫教子的兒媳婦。唯有嘉恩的爸媽，對她這樣賦閑在家、好吃懶做很是發愁，常常耳提面命要她別荒廢了，以免有一天他付麥秋「有了別的女人」，她還能給自己留條後路。

她笑呵呵地把這話學給付麥秋的時候，他只覺得荒謬。雖然他算是小有成就，可也沒那麼大魅力搞什麼婚外情。娶嘉恩的時候他都已經過了胡天胡地的年紀，跟自己的學生談戀愛已經是他出格的極限，怎麼可能再有什麼「作為」。

嘉恩自己也把這件事當作個樂子，反正她爸媽從小就對她的前途憂心忡忡：上小學，擔心她讀書不好，又擔心她讀得太用功成了書獃子；念了中學，擔心她愛打扮歪了心思，又擔心她不夠漂亮，將來耽誤婚嫁；到了大學……到了大學，就開始擔心她和她念念不忘的那個「付教授」會不會搞出什麼讓他們沒臉的醜聞。

付教授沒有那麼禽獸不如。君子發乎情止乎禮，他認為自己是傳統的上一代人，喜歡上女學生已是人生中最大的叵測，在各種緊要關頭都是他比傻傻分不清楚的嘉恩更早叫停。

就沖這份堅忍，陳嘉恩覺得付教授配得上她的全副信任和尊敬。直覺和理性都告訴她：亦師亦友的付麥秋，是她最佳夫婿的不二人選。

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直覺和理性都是非常正確的。結婚之後，陳嘉恩的人生就被付麥秋從她的父母手中接管了，他代替了他們二老的角色，教導她、啟發她、點悟她，甚至有時也訓斥她，她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對她來說，沒有比接受權威人物的教誨更自然的事情。太自然了。

更何況，比起她父母來說，付麥秋的教育手段可以說是非常溫和，教育理念也先進了不知多少倍，她覺得很滿足，非常滿足，別無所求。

孩子的出生可能是陳嘉恩和付麥秋婚姻生活中的一個坎。這個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沒有後來，可能誰都不會去想這裡面的問題。

首先是下奶的不順利。讓月子里的嘉恩和寶寶一起大哭過幾場，後者是因為飢餓，前者是因為受不了看到後者嗷嗷待哺的可憐樣子。接著是睡眠不足。睡眠不足嚴重地影響了陳嘉恩的情緒調節能力。從上小學開始，她就一直是會為寫不完作業要推遲睡覺時間而嚎啕大哭的那一型。可想而知，夜裡頻繁起夜餵奶對她來說是多大的挑戰，偏偏在這件事情上幾乎萬能的付麥秋也毫無辦法。

再之後，夫妻生活的問題也成了他們的一大困擾。和所有傳統的中國父母一樣，一旦有了孩子，他們就很難有二人世界的時間和空間。和一個隨時會醒來啼哭的嬰兒同睡，付麥秋的心理壓力很大，幾乎也想不到那件事情上去。而和其他男女關係中似乎略有不同的是，對此頗有微詞的並不是許久未曾享受溫存的付教授，而是他剛剛做母親不久的小妻子。

他甚至不知道她對此其實是頗有微詞的，直到後來。後來，他看了她的日記，才知道她早就開始介懷他對她的渴望似乎不夠深。到此時連婚前的那些發乎情止乎禮也成了把柄，好似他從那時就對她並不熱情。她竟然還記錄了他提出親熱請求的次數和頻率。

原來她在這事上是這樣敏感的么。付麥秋覺得十二萬分的驚訝。驚訝……也有落寞。

之後，便是無邊的劇痛，如漲潮的海水一般，呼嘯而來。

他竟一直當她還是小孩兒心性。他把她當孩子養，也常開玩笑說自己養了兩個孩子。其實那不是玩笑，後來他想，他是真的把她當成了孩子。他錯了，錯得離譜，可是她竟不說，不言語，不反抗，就那樣默默地，好似幸福地，過了那許多年。好像最艱難的時日都過去了，孩子大了，越來越乖巧懂事，再不是沉重的負擔。他們也又能睡一夜酣甜的覺，重新有了私密的空間，也彷彿親密如昨。

然而直到嘉恩出事，他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陳嘉恩只是乖巧慣了，懶得爭辯和反抗，並不是真的一直矇昧無知。出事的那天，她穿著從沒穿過的一身妖艷的大紅色舞裙，直直地從二十一樓栽了下來。

他以為她從來都不知道，在她生過孩子之後最低落的那段時間裡，他忙著上課、開組會、照顧她和孩子，焦頭爛額的時候，曾經極其短暫地迷戀過一個穿紅裙的女人。他請朋友的妻子來幫忙做飯、帶孩子，說是有重要的會議要出差三天，其實是去日本參加那個女人的專場演出。

她甚至沒有在日記里寫過有關這件事情的隻言片語。

只是，在日記本的最後一頁，夾著一張那個女人的照片。那是一張舞台照。燈光迷離，看不清她的臉。火紅的舞裙，肆意舒展的肉體，散發著一種歡脫的氣息。她是跳弗拉明戈的舞蹈演員，不知在一個什麼場合遇到了付教授，一見鍾情。

對付麥秋而言，這個跳弗拉明戈的女子，不過是緩解他極度焦慮的一劑頭痛葯。藥到病除，他千里迢迢地從日本趕回自己那個六十平米的蝸居，在路途中不斷地想起嘉恩疲倦而淚流滿面的臉。那張臉充塞了他的腦海，令他想不起任何人的清晰的模樣。

而對陳嘉恩而言，這個跳弗拉明戈的女子，她究竟是什麼，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也許，她是陳嘉恩從年少時就想要成為的樣子，而她終於在死的時候成為了那個樣子。也許，她是一把螺絲刀，打開了陳嘉恩這台機器裡面至關重要的一個閥門，讓那些禁閉多年的妖獸張牙舞爪地飛奔了出來。也許，她只是一個借口，當陳嘉恩最終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一切興趣的時候，她成了一個最好的借口，讓陳嘉恩可以把自己死去的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

……

「媽媽，媽媽，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

後來，後來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再後來呢？再後來，他們生了小王子和小公主，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再後來呢？再後來……

再後來的，都不是大團圓結局。你還想要後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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