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楊漣是怎麼變成貪官楊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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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楊漣是怎麼變成貪官楊漣的？

東林黨與閹黨的決戰，是東林率先發起攻擊的，而魏忠賢則後發制人，轉守為攻。

得到皇帝尚方寶劍、後發制人的魏忠賢，鎖定了以楊漣為首的東林先鋒：東林六君子。

怎麼把清官楊漣打成貪官楊漣？魏忠賢冥思苦想，尋找突破口。

起初，他是想以移宮案下手，但那個漢奸高參馮銓又獻計策了，不妥。《明史》記載，這個高參對魏忠賢講了這麼一番話：

「彼但坐移宮罪，則無贓可指，不如坐納熊廷弼賄，則封疆事重，殺之有名。」

馮銓說你拿移宮案說事，力度不大，因為這裡沒有經濟問題可挖。不如拿遼案開刀，一者此案系封疆大案，干係重大，二來可以受賄窩案坐實，一舉端掉東林叫的最歡六個人。

不得不承認，這個計策確實狠毒而高明。在高參的誘導下，魏忠賢決定從遼案下手。

什麼是「遼案」？此案的主角是抗清名將熊廷弼。

熊廷弼，大明江夏人，也就是現在的湖北武漢人。進士出身，懂軍事知用兵，文武全才。此人在萬曆年任遼東巡按，頗有建樹。但因為性格原因，和同事搞不好關係，幾起幾落。天啟元年，熊廷弼以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的身份經略遼東，因與中央下派幹部廣寧巡撫王化貞不和，造成薩爾滸之戰大敗，明軍在與後金軍隊、就是後來的清兵作戰中慘敗，幾乎喪失了遼東一半河山，朱由校勃然大怒。天啟二年，下旨將熊廷弼拿進京問罪。這就是著名的「遼案」。

被下獄的熊廷弼，既不甘心，也不服氣。他認為失敗原因不在自己，而在同僚相互拆台，上書為自己開脫。在保不保熊廷弼這個問題上，東林黨內部分成兩派，葉向高主張不保，楊鏈左光鬥上書皇帝主張保熊，雙方爭執不下，遼案遲遲不能結案，熊廷弼在大牢一住就是兩年。這兩年間，大明政壇起了大風波，閹黨和東林黨的決戰開始了，熊廷弼似乎被遺忘了，擱置一邊。大牢中的熊廷弼耐不住寂寞，在東林黨和閹黨決戰的當口，他居然為求自保而行賄了。

他不遺餘力找到人疏通關節，希望救自己一命。

當魏忠賢了解到，遼案主犯熊廷弼找的第一個說情人是汪文言時，不禁大喜過望，突破口找到了。因為汪文言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東林黨人，一出「受賄窩案」的設計適時出台了。

天啟五年初，魏忠賢吩咐錦衣衛出擊，以涉嫌受賄抓捕汪文言。

汪文言是獄卒出身，時任中書舍人。這個職務屬於國家機關文書，七品官。汪文言官不大，但能量不小，善搞關係。在閹黨黑名單《東林點將錄》中，他的封號是「鼓上蚤」，明代時遷，小偷。雖然此人確實幹過監守自盜的事，但比較講義氣，和東林六君子一樣，比較有氣節。

汪文言被抓後，遭到嚴刑拷打，魏忠賢爪牙逼著他招供，熊廷弼除他之外，還向哪些東林黨人行賄。汪文言終於明白，魏忠賢這是沖著誰來的，即便自己做了污點證人，也必死無疑，所以抱定必死之念，被打得遍體鱗傷，也不肯為了自己免於受苦，亂咬別人，表現出東林人令人佩服的骨氣。

東林人的牙是鐵打的，敲不開東林人的嘴，怎麼辦呢？

魏忠賢手下有的是能人，一個超級打手上場了。

他就是著名酷吏許顯純。

明史記載，許顯純是河北定興人。略曉文墨，武進士出身，官居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性殘酷，大獄頻興，毒刑鍛煉」。他的特長就是刑訊逼供，羅織罪名，製造冤案，民間稱其為「活閻王」。此人在依附魏忠賢后成為閹黨骨幹，系閹黨首席催命判官。

在審問汪文言的攻堅階段，許顯純大顯身手。嫌疑人的「不合作」難不倒催命判官，他撕掉了汪文言的供詞，自己偽造一份，在這封偽造的供詞中，東林中人「無所不牽引，而以漣、光斗、大中、化中、朝瑞、大章為受熊廷弼賄」。這封偽造口供，有鼻子有眼地描述了熊廷弼向東林六君子行賄的情節。他們都接受了熊廷弼賄賂為其開脫，且受賄數額巨大。楊漣、左光斗各受賄白銀二萬兩，魏大中三千，袁化中六千，周朝瑞一萬，顧大章四萬。

結案後，許顯純將汪文言杖斃於獄中，殺人滅口。污點證人死了，此案成了「死無對證」的鐵案。做完這一切，活閻王將結案報告上交主子魏忠賢，魏忠賢非常滿意，上報皇帝。

天啟皇帝朱由校看了偽造口供後，勃然大怒。本來他對打了敗仗喪權辱國的熊廷弼非常痛恨，回想起楊漣左光斗此前上疏為熊廷弼辯解，他更相信了這伙東林人確實受了賄。再聯想到東林黨人此前對魏忠賢的攻擊，他覺得東林人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是偽君子集團，很虛偽很可惡，終於痛下決心，下旨讓魏忠賢放手去干，將 「東林六君子」捉拿歸案。

此時這六個人，有的已經貶回原籍，有的還在任上，但均以「收受賄賂、結交邊臣、欺君罔上」的罪名，革職收監。

可嘆東林黨人，做田舍郎的願望也成了奢望。

六君子分別逮到，投入「詔獄」。

什麼是「詔獄」？在明代，只要一提「詔獄」這兩個字，人們無不為之顫慄。這是人人談之色變的人間地獄。詔獄，顧名思義，就是專門羈押欽犯的地方，設在錦衣衛管轄的鎮撫司，分南北兩處。南鎮撫司相當於拘留所，北鎮撫司相當於看守所。但這個看守所，和現代看守所不同，審案人員自由裁量權巨大，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犯人，不必經過司法機構。

詔獄之所以令人害怕，一是沒有申訴渠道、人容易進來不容易出去；二是刑訊逼供令人髮指、這裡審訊所用的刑具可謂滅絕人性。 而且，這裡由於是特務天下，缺少專門法官斷案，有些倒霉嫌疑犯關在獄中，二十多年也沒被提審，被關得神經錯亂。

東林六君子是以受賄之名，抓上來就被投入了北鎮撫司。進了這個看守所，他們註定不可能活著出來。因為他們被整的真正理由，不是受賄，而是挑戰當權者。中國封建王朝的派系鬥爭向來是這樣，一方打敗另一方的手段，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借題發揮，巧立名目，借法律之刀殺人。明明東林黨與閹黨的爭鬥是一場政治鬥爭、權力之戰，但魏忠賢卻以經濟犯罪整治東林黨。

「廉吏第一」因為「接受巨額賄賂」投入大牢，這怎麼聽起來都是對大明王朝的巨大諷刺。是廉吏變質了腐敗了，還是大明司法敗壞了，成為當權者整人的工具？

一生以清正廉明為座右銘的楊漣，當然不服，不肯認罪。

但是，他和那五個人是魏忠賢必殺的東林急先鋒，閹黨必須讓他們死，而且是罪無可赦地死，「合法」殺之。而要做到這一切的前提，是讓他們先認罪。

怎麼讓六個人認罪？閹黨的做法就一個字：打。

魏忠賢的催命判官、活閻王許顯純再次出場。他命令獄卒，對東林六君子全刑伺候。

明代筆記小說《詔獄慘言》，描述了六君子遭受全刑的慘景——

武夫出身的主審官許顯純，和東林六君子曾同朝為臣，但他沒有絲毫人性和憐憫之心，每當提審，即令昔日這些同僚披枷帶鎖，在台階下跪成一排，令人剝去他們衣服，裸體受刑。而且，採取車輪戰、疲勞戰，日夜提審、拷打不停歇。

十天之後，六君子別說站立，就連跪都跪不住。受審時每人都得由兩個獄卒架著拖出來，他們一個個「濃血如染」。「一步一忍痛，聲甚楚酸」。到堂上，「舉頭欲辯而口不能言」，「伏地若死人」。其狀慘不忍睹。 六君子被打得渾身血葫蘆一般，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趴在地上像死人一樣。

在這裡，我要特別說一下中國古代的非人刑罰。

中國古代非人刑罰，與中國封建社會的年頭一樣長。中國歷代統治者，名為儒家擁躉，實為法家信徒。所以他們大多堅信：嚴刑酷法利於統治。

基於此原因，中國封建社會歷代刑罰，均在殘忍之列。即便是後人盛讚的「相對仁慈」的大宋朝，那刑罰也絕對讓你驚恐萬分。凌遲腰斬一應俱全。

《朝野遺記》記載，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就是被「拉肋」酷刑處死的。什麼是拉肋？就是兩個獄卒外扯犯人兩個臂膀，然後行刑人用利器猛擊犯人肋部，刺穿心肺而亡。「文明的北宋」刑罰尚如此殘忍，何況以嚴刑酷法立國的大明？

我曾去過北京「東嶽廟」，在那裡，地獄七十六司殿及各種酷刑一應俱全；我也曾「觀光」關押過蘇三的洪洞縣衙牢房。那裡會告訴你「牢房」為什麼也叫「牢籠」——因為牢內從地面到屋頂不到一米高，人在那裡永遠不站起來，關在那裡生不如死。 一旦你到那些地方，你就明白了古代中國人為什麼那麼奴順， 殘忍的刑罰，不僅嚇唬住了百姓，也極易摧垮政治對手的抵抗意志。

話說回來。在酷刑折磨下，東林六君子居然招了。

難道他們果真受了賄？並非如此。而是保命策略。先招供，後翻供。這是左光斗的主意。本來楊漣決心堅持到底，寧可被打死也不認罪。但左光斗說：再這樣扛下去，閹黨可以不認罪為由，將我們刑訊逼供致死，那樣我們就白白死了。不如先行認罪，按照大明律法，如果招供案子要移交法司，走出閹黨牢獄，我們或許還有伸冤機會。諸人覺得有理，於是，隨即承認受賄罪名。

壞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好人不知道壞人有多壞。閹黨卑鄙和陰險，超出一般君子的想像力。對六君子「詐降」他們早有心理準備。而六君子對大明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承認受賄，正好給了魏忠賢合法「追贓」的機會。

大明律稱「追贓」為「追比」，又稱「杖比」，即犯人每次受杖刑，均定出下一次交出賄銀的日期，到時候交不出，又會再以大杖伺候。一般是每五日一比，讓犯人說出下一次交銀日期。到時吐不出受賄銀兩數目，就會五日一刑，無休止折磨下去。「六君子」這回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招供就等於中招，魏忠賢大喜過望，緊接著便勒令退贓。活閻王許顯純令以五日為限，陸續退臟，不交贓款，加劇用刑！

六君子兩袖清風，如果不退贓必被打死，如果退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兩萬兩的數目，對於楊漣左光斗這些清官家屬來說，是天文數字，一時難以湊齊。因此，楊漣們幾乎是每五天就要受次大刑。到了天啟五年七月，大刑伺候之後的楊漣，已「鬚眉盡白，體無完膚」。眉毛和鬍子全白了，全身都是傷，沒一處好地方。

《詔獄慘言》記錄，公元1625年即天啟五年七月十五日，是楊漣五十四歲生日。

一大早，左光斗等五位患難知己向楊漣拱手慶生。楊漣苦笑了笑，讓獄卒拿來一大碗涼水咕嚕咕嚕吞下。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凡重傷之人若飲生涼水，無異飲鳩。五位獄友驚愕不已，楊漣坦然說：

「魏閹將我等逮入詔獄，就沒有打算讓我們活著出去。一旦贓銀追齊之日，便是我等斃命之時。我已抱定必死之決心，喝涼水只求速死。」

應該說，此時的楊漣倒是十分清醒。聽這他一席話，五人無不掩面唏噓。

果然，這一天，許顯純受魏忠賢指示，送給楊漣的生日禮物是全刑。

《東林列傳》記載，受刑前，楊漣將在刑房外守候的家人喊到跟前，吩咐道：「你們現在都回老家去，好生服侍太奶奶，對各位相公傳我的話，再不要讀書為官了，都學著種田去。」

這幾句話看似平淡，其深意可謂沉痛至極。楊漣至此已明白，如果沒有皇帝的昏庸，就沒有魏忠賢的逞凶。僅靠道德文章，救不了腐朽王朝。自己學富五車，卻被一個文盲整得家破人亡。這樣的世道讀書有什麼用？作為顧命大臣的他，在生命的最後之際，終於徹底地看透了朝政腐敗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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