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猶豫彷徨，不妨自問一永恆問題：我還可以活多久呢

《殺人的人》第17

世界是黑的了，於卡拉感覺暗藍色被褥里的自己懸置在宇宙的中心，眼前無數根秒針正前赴後繼，堅定地從他的右手邊盤旋過去。它們看起來那麼奔忙，但是於卡拉無論頭朝上朝下，身軀向左斜向右斜，都處在那宇宙、那時間的中點——秒針像利刃，一夜割走了這城市多少人的生命，但是他卻長生不老，像一塊長了幾百年的苔蘚。

於卡拉想到爺爺曾經鄭重其事地叫他讀一本叫《往上爬》的書，並指著中間一句用紅墨水和藍黑墨水劃先後划過線的話對於卡拉說，你讀讀——

「如果你為一件事猶豫不決時，不妨問自己一個永恆的問題，便可以迅速作出決定。這個問題是：我還可以活多久呢？」

這句話的妙處就是它只說到那地方，然後聽到的人開始不停地在心裡按計算器：樂觀地估計，一個人可以活80歲。但是成長和教育需要20年，衰老和臨終需要20年，這樣80年只剩下40年了；如果把睡眠時間、吃飯時間、散步時間等無效時間刨除，40年又只剩下20年；如果按照勞動法規定，一個人每天只能工作8小時，那麼20年里又要去掉1/3，這樣20年頂多又只剩下14年；如果再拋去雙休日，即時間成本里的2/7，這14年又只剩下10年；如果再把五一、國慶、春節、元旦等假期刨除……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扳著指頭數，一天一年，數不完兩隻手。

於卡拉算完後，陷入到莫名其妙的惶恐當中，他當場就要找點事情做，就像一個訓練了七八年的士兵急於要上戰場。得意洋洋的爺爺適時地把暑假作業送上來，於卡拉像餓獅在籠里看到一隻拋過來的羔羊——你不能不佩服這句話的強大興奮力，未及兩日，這孩子便把需要兩個月完成的暑假作業全部做完了。

於卡拉看著自己在作業空白處留下的鋼筆字，像欣賞書法一樣細細欣賞，整個人陷入到長久的成就感當中。但是這事情就是這樣，重新看了一遍後還有點愉悅，再看第二遍便會厭倦，這很無聊。而此時，下午的時光正步步靠近黃昏，於卡拉和暑假作業一起攤開在灰暗的沙發上，感覺到時間和光線混為一體，緩慢行走，從深灰走向更深的灰，並終於黑成一團。於卡拉的腰酸掉，眼睛脹掉，口臭也在舌吻內里逐漸形成，他不想動，不想吃，感覺自己是塊死去的石頭。

這個下午度得太長，以至讓於卡拉很容易想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在這個失去意義的下午，一個小時就長達十年，他可是死死坐了四五個小時。次日下午，他在糟糕的時光里深呼吸了一次，然後帶著青草般的願望，興沖沖地去找同學邵華。那個時候的邵華已經像一個魔術師，總是先變出一隻足球，接著變出七八個夥伴，再變出一個可以供大家出汗的場地。

但是那天，邵華像死掉的馬拉，一隻手耷拉在床邊，口邊滿是口水流過的痕迹，當然還有眼屎掛在緊閉的眼皮旁邊。邵華也許醒來過，也許壓根就沒醒，總之是抬了下手就沒再言語。懷著高度期望而來的於卡拉有些悻悻然，他不想搖醒這個正在展示醜陋真實的魔術師，他忍受著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光，慢慢堆成一堆僵死的水銀。

那是於卡拉人生的第一天。

……就在那糟糕的房間里，聽不到鳥的叫聲，聽不到人的呼吸，看不見希望，看不見未來--未來，已經以過去的姿態預示，已經結束掉了，一切都結束掉了。於卡拉的喉嚨像被卡死，他想吐，但衝動的穢物在關口處被迫凝結。

後來的於卡拉，跌跌撞撞又悄無聲息地退出此房，他想到牢獄之外尋找一點寬慰內心的光明，但不幸的是，外邊的天空和屋內一樣：銹跡斑斑的衣架上吊著幾件破敗腐朽的短褲，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可以倒影出於卡拉灰暗的形象，而遠處的人，像是模糊的剪影，貌似在移動……於卡拉心情糟糕透了，這個時候他恰好又看到走廊轉角處有一團報紙包著的東西，它們存在了多久？它們還要存在多久？

那是不可能看不見的東西，那報紙里包著一堆干屎。（那是邵華晚上不願去廁所而在走廊拉的嗎？那是某個心懷仇恨的人丟在這裡禍害空氣的嗎？）

於卡拉問了自己一個永恆的問題，我還可以活多久呢？

於卡拉苦笑著，懶得回答。這個瞬間早熟的人，再也不覺得世界是上了發條的世界，再也看不出有什麼事情是值得去猶豫的。

……你要讓我高考我就高考，你要讓我考上大學就考上大學，考不上也沒關係。

……我離開了邵華這偶然的房間，還會進入到這必然的天空。我逃不掉這灰暗時光，無論我在哪裡，它每天准按時到來，它從不缺席。

……在上午的時候，太陽也許給我的背脊帶來過力量，但是在下午，我像被押進了乾燥而沉悶的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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