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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紀事:龍宮良和他的兄弟

關中紀事:龍宮良和他的兄弟【一】


龍宮良和祁川生是一對好兄弟,兩個人一起進礦,一起下井,然後一起下崗。下崗之後,兩個人卻沒有一起找活兒干。原因是龍宮良好面子,總覺得自己工人階級的身價在哪兒擺著哩,打零工簡直是丟人敗興,給工人階級老大哥臉上抹黑,而祁川生則不一樣,經常開導龍宮良:「給錢咱就干,不幹才是王八蛋」。


那天天擦黑,龍宮良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黯淡無光家裡,家裡冰鍋冷灶的,一點熱氣都沒有。他想喝杯水,就拿起了經常用的那個茶缸。這個搪瓷茶缸平常就放在窗台上,印著血紅顏色的「獎」字,缸子裡面已經被茶葉熬出了黑紅的茶垢。

他拿起暖壺,感覺輕飄飄的,就有些火了,嘴裡都囔著:「這婆娘,尋得挨打哩!」黑暗裡一個女人嘶啞的聲音吼起來:「來來!今兒就把我打死!」


龍宮良當然不敢打,甚至連一句硬話都不敢跟媳婦說。一直以來,儘管這個家裡所有的吃喝拉撒,都靠他一個人支撐,龍太太在家裡啥都不幹,他也不敢高聲說話。


龍宮良心裡很憋悶。他特別想發泄一下,但是苦於沒有發泄的對象,甚至連發泄的地方都沒有,除了黑漆漆的地下,他想不出來還有什麼能讓他把滿身的怨氣發泄出去。


煤氣灶早已經停了氣了,勉強交了點電費,卻連電燈都是在孩子回家之後寫作業的時候才開一會兒,平時家裡就黑著。

龍宮良不知道這情況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從這年的三月開春,龍宮良跟他的弟兄們就沒有多少活了,干一天歇十天是常事。不僅龍宮良家裡出現了經濟危機,幾乎每一家都遭遇了生活上的拮据。包括這個關中道上曾經最知名的經濟神話的城市,都籠罩在經濟陰天的霧霾中。


龍宮良上午去縣城給上高中的兒子送錢和乾糧。臨走的時候,龍曉宇跟他說:「爸,學校要開運動會哩,我得買一雙運動鞋。」龍宮良笑著:「買!這個禮拜天就給你買回來了!你走時候帶上。」曉宇高高興興地去了教室,而龍宮良卻熬煎上了:慫上尋錢去!


安頓完兒子的事,就到了飯晌,這時候他在縣城的人市上(人力市場,很多干力氣活的人聚集在一起,等待主顧招走幹活兒)遇到了川生。


川生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坐在市區的馬路牙子上,胸腔上掛了個牌子,上面寫著:「啥雜活都能幹」惹得一堆人圍觀耍笑。


一個人說:「你啥雜活都能幹?能生娃不?」川生笑說:「能生么!管吃管住一年,給你生一個……」眾人笑了,那個耍笑的人卻弄了個沒臉。

另一個人說:「你們工人都是領導階級,咋還跟我們農民階級搶飯碗哩?」川生說:「我們能領導誰?誰聽哩?在屋裡連自己媳婦娃娃都領導不了,只能領導自個兒!」眾人又笑了。


龍宮良叫了一聲:「川生!」聲音很大,明顯帶著火氣。川生透過人群尋找聲音的來源,最終定格在愁眉苦臉的龍宮良身上,川生開玩笑說:「龍王來了,你不在龍宮裡蜷著,來人市幹啥?可不敢下雨啊。一下雨我們這下苦熬活的人生意就黃了。」


龍宮良惱著:「球生意!跟我回礦上!在這兒丟人耷臉的,弄啥哩!」川生笑笑:「靠自己勞動吃飯,咋就丟人了?挖煤掙錢跟打零工掙錢都一樣是錢嘛!」


龍宮良不說話了,他有個特點,對方說到有理的時候,他根本沒辦法反駁,就用黑著臉的沉默來應對。


這時候,圍在川生周圍的閑人們都散開了,打牌的打牌,等主家的等主家,龍宮良就坐在了川生旁邊:「你干這事,你大(爸)知道不?」

川生蹲在地上,把頭埋到了褲襠里,隨後,並沒有把頭完全抬起來,抬起了一半,眼睛卻朝上看著,抬頭紋一下子就深了,眼睛也瞪得奇大,看得人瘮的慌。


川生說:「我大說,我的事情他慫管!」龍宮良嘆了一口氣:「你哥哩?」川生一下子就火了:「我哥?我哥在我跟前圪蹴(蹲)著哩!我不就是生了個女兒嘛!咋哩?世上生女兒沒兒子的人有一層哩!都生兒子不生女兒,傳一代就畢球了!」


川生的情緒變化太快,從油嘴滑舌開玩笑到惱著臉罵人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龍宮良說:「媳婦還是老樣子?」川生嘆了一口氣:「越來越不行了,原先上半身還能活動,現時連手都不能動彈了。」龍宮良急了:「那你敢出來胡跑?沒有人伺候還能行?萬一有個啥事情……」


川生又笑了:「有個球事情。就我屋賊都不進去。電早都停了,煤氣開到最大連蒼蠅都熏不死,其他的啥都沒有了。我小姨子在家裡招呼著哩。」

龍宮良摸了摸放在胸口裡面的那包香煙,他清楚地記得,裡面還剩下三根。他猶豫著要不要拿出來兩根,跟川生分享一下。最終,他的手裝著撓癢,垂下去了。


三月份以後,他們沒有開過一分錢工資。而川生的父母在鉬業公司上班,企業效益還可以,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加上也已經退休了,旱澇保收,所以用常人的思維理解,川生完全不會淪落到在人市上找活的尷尬。而相反,龍宮良才是最應該在人市上找活的人。


龍宮良從農村當兵到部隊,然後又部隊轉業分到礦上,從臨時工干起,隨後升到合同工,因為幹活捨得出力,又不挑肥揀瘦,終於熬成了正式工,十年光陰交給了黑乎乎的煤井。但是他感到很滿足,一線礦工收入高,他還能每月寄回去一部分錢,弟兄姐妹們多,農村比礦上更苦。


礦上經營出現困境之後,龍宮良孤立無援,在每個月只能保證一半工資的情況下,寄給家裡的錢就首先減免了。誰知道,剛停了兩個月光景,龍宮良的父母打發四弟牛牛到礦上尋龍宮良來了。四弟見了他啥話不說先是一頓罵:「一家子把你供給的當了兵,你現在牛了忘了本了!你拍拍你的胸膛看你的狼心狗肺還動彈不……」


當牛牛看到龍宮良家裡放糧食的缸里全都是粗玉米糝子而沒有一點精糧之後,一句話都不說了,他雙手抓著頭髮蹲在了地上,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臉上抽:「哥!我不是人!我不知道你的光景可憐成這景況!」


第二天牛牛又來了,帶來了二百斤白面,自此之後,家裡就斷了信兒了。再沒有狗大一個人過問龍宮良。


川生的媳婦剖宮產生下來女兒小華的時候,川生父母扭著嘴就離開了醫院。川生並不計較,依然非常興奮。川生的興奮期還沒過,媳婦桂芳就出事了:麻藥過敏,下半身癱瘓。


從那以後,川生就開始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而父母從來不聞不問。女兒七歲了,爺爺奶奶連一個生日都沒參加過。


川生終於等到了一個活兒,給一家住戶的新房子的衛生間貼瓷磚,這活路需要一個打下手的,川生就帶上了龍宮良一起去了主家屋裡幹活。當然,剛才說著在人市上等活丟人耷臉的龍宮良,現時的臉面早就被一雙雪白乾凈而又時尚的運動鞋替代了。


他咬了咬牙,把裝在衣服最裡面口袋的那三根煙拿出來,給川生一根,自己叼在了嘴上,卻沒有點燃,等川生給他遞來火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想著,煙盒裡還有一根,等川生抽完一根,正好給川生續上,到時候再跟川生一起抽。


川生完全是一個行家裡手,看來這人市上蹲的時間不短了,他儼然一副行家的做派,包括驗活兒,說價,要材料等等……完全不用龍宮良搭話。


這點活兒幹了三天,川生拿了五百,龍宮良拿了三百,就算徹底交代了。


「還差四十!」龍宮良心裡嘀咕著,再差四十元,兒子曉宇的運動鞋就落實到位了。


那天給錢的時候,龍宮良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川生笑著把錢給了他:「龍王,這下能鬆緩幾天了。不吃一頓包子?」龍宮良笑笑,沒有說話。


包子當然想吃,他每次從包子鋪跟前過的時候,總是滿嘴的口水了。他狠狠地吞咽著口水,然後憋著氣從包子鋪門口艱難地走過去,摸著胸口的三百元錢。


包子的味道淡了,龍宮良這才深深地呼吸一口,沒料到包子鋪的小夥計喊了一聲:「剛出籠的包子!又香又軟白又圓,吃來——」小夥計一副好嗓門,極具穿透力,把龍宮良剛剛強力壓抑下去的食慾又一次招逗起來了。龍宮良的胃一陣抽搐,狠狠地朝著包子鋪的方向吐了一口:「狗日的,王八羔子才吃包子哩!」


他幾乎每一回成功戰勝自己的慾望都要對著包子鋪吐一口,然後罵一句,轉身走遠。誰料到他這回不走運,被包子鋪的小夥計聽見了。


小夥計一下子追上他,抓住他的胳膊不讓走:「狗日的煤黑子,你罵誰?誰是王八羔子,你老慫今兒不說清白,嫑想走!」下井的工人從臉色上很容易能看出來,皺紋間夾雜著的一些煤屑幾乎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所以縣城或者市區的人搭眼一看就能認出來。


龍宮良啥身板力氣?小夥計根本不在他眼裡。他只抓住小夥計的胳膊輕輕一甩,就把對方甩出去老遠,摔了個「狗吃屎」。小夥計想掙扎著起來,龍宮良怒目相對:「你給我悄著!再嘴長小心捶你!」


龍宮良出了一口「包子氣」,轉身朝著南山礦區走了。川生在山峪口等著他,看見龍宮良,川生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本色:「我都想著我大隊長肯定要坐車回礦上,誰能想到為了省十六塊錢,硬往山上走哩!」龍宮良也笑了:「你也不是11路公交?」


兩個人就搭伴朝著礦區走。川生說:「一百二十里,咱腳底下得麻利些,要不然天黑把咱倆就撇到半山裡餵了狼了。」龍宮良笑說:「餵了啥都不要緊,只要狗日的管飯給錢!」兩人都笑了。


二】


龍宮良從門外面的柴垛子上抽出了一大把乾柴,這山溝里的平房一排又一排,都是給這些礦工們準備的。家裡斷了煤氣有些日子了,龍宮良就從山上砍柴燒火,家家戶戶都在門口堆起了不小的柴垛子。


龍宮良終於燒好了水,媳婦酸草根本不搭理他,為了緩和氣氛,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把三百元拿出來,果然引起了酸草的關注,龍宮良說:「你給咱保管好,下個禮拜曉宇要開運動會,得一雙運動鞋,我問了,三百四,還差四十。我再想辦法。」


酸草的表情總算活泛了些,在這個初冬的傍晚,在照進屋裡的有限的光亮映照下,隱約能看見一個圓臉上有了些柔和的表情:「我當你這三天都死了!」龍宮良嘆了一口氣:「也快了!」酸草才不管那些事:「要死你就死到礦坑裡,公家多少還能賠些錢!」


龍宮良沒有說話。有啥說的?原本這媳婦就不滿意這樁婚姻,要不是自身條件差,才不會嫁到這山溝里當「煤婆(煤黑子的婆姨)」。龍宮良娶上人家,原本就有些自慚形穢,自從有了兒子曉宇,龍宮良更是把酸草當神敬哩。


而不斷地示弱,讓這媳婦更加飛揚跋扈,幾乎不把龍宮良當人。每次出礦洞回來歇班的幾天,家裡的大小事務,包括生火做飯洗衣服都是龍宮良的營生,酸草坐在炕上,尻子(屁股)就跟生了根一樣,都懶得挪動一下。龍宮良做好飯還得給人端到跟前……


就這,龍宮良仍然得不到媳婦一句軟和話,更別說一個好臉色了。自從龍宮良拿不回來原先那麼多的工資,酸草對龍宮良說話,就再也離不了個「死」字了。她每每說出這個字,甚至當面詛咒龍宮良去死,龍宮良都是一副迎合她的口吻。這讓她很沒有脾氣。


而龍宮良無疑對「死」是很忌諱的,特別是從自己的媳婦嘴裡說出來。他想,這肯定是酸草的真實想法,酸草巴不得他死哩。他死了,酸草就能領取一大筆撫恤金,改嫁或者在市區買房都有著落了。


酸草詛咒了大半年,龍宮良硬朗了大半年。因為缺少下井機會,酸草的詛咒實現的幾率越來越小。這種局面不禁讓人想起一張照片:非洲某地,一個小女孩一頭栽到地上,艱難地朝著救濟所爬去,後面不遠處落著一隻禿鷲,等待著隨時可能死掉的小女孩,而對於龍宮良來說,酸草就是等候在他身後眼巴巴看著他的禿鷲。


龍宮良說了兩句話,就沒話了。他從桌子底下翻出來去年壓好的煙葉,拿出來一片,卷了卷,點燃了,屋裡頓時充滿了煙草的味道。


龍宮良想著從哪兒再摳上幾十元錢,把曉宇的運動鞋的事情先打發了再說,其他的都是閑事。他抽著煙,屋裡屋外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只有他蹲在門口,一明一暗的紅點暴露了他在黑暗中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川生就過來招呼他出去尋活。他想都沒想就跟川生下山了。兩個人搭了一個從礦上往下運煤的順路車,倒是很快就到了縣城。


因為到得早,所以活路也比較容易到手,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今天的活兒很簡單,到河灘里跟車裝沙,一車沙八塊錢。沒有比這活路更合適的了。龍宮良和川生都是勞模,挖煤裝車憑的是力氣,這點活路根本不在話下。


川生今天心不在焉的,也沒有興緻開玩笑。龍宮良覺得奇怪,歇息的時候就問了一句,川生黑著臉:「回去的時候路上說。」好容易裝完了最後一車,兩個人一人四十,龍宮良倒是很高興,畢竟兒子的運動鞋錢夠了!


天色還早,兩個人立即上路。半路上,川生悄聲說:「蓮生到我姐家住了一晚上,我姐夫把我妹子……」龍宮良的腦袋「嗡」一聲,差點炸開,他停下腳步,川生也痛苦地手抱著頭蹲在地上,龍宮良攥緊了拳頭……


兩個老男人徹底停下了腳步,坐在馬路邊上,誰都沒說話。良久,川生說:「蓮生還沒嫁人哩,這一輩子都叫狗日的毀了。」龍宮良:「告他狗日的!當官的咋哩!」川生說:「告?你說得容易,告了他,蓮生咋辦?我姐咋辦?這一家子都毀了!」


川生的姐夫胡德長是礦上出了名的惡棍混混,而且手裡還有些小權力,家裡條件還可以。川生大姐在煤礦不景氣之後,在家裡閑著沒事幹,就又生了個女娃,剛出了滿月。計劃生育政策原本落實地非常嚴格的礦區,如今也在大環境下顯得有些鬆動了。


川生的父母對於女孩子向來沒啥好感,更別說嫁出去的女子了。所以就打發妹妹蓮生去伺候月子,川生媽省得舟車勞頓,也不用受那伺候月子的活罪了。


蓮生剛去沒幾天,胡德長就開始毛手毛腳的,蓮生嚇得跑回家去了,父母說:「那有啥?小姨子有姐夫半個尻子,正常!他還能把你吃了?再嫑胡想!」就又把蓮生打發走了。沒想到還真出事了。


川生跟蓮生關係最好,最心疼這個妹妹。當天夜裡兩點多,蓮生頂著一頭凌亂的頭髮和皺巴巴的衣服進了川生家門了。川生見她臉上有傷,就問她傷咋來的?蓮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


最後川生問得緊了,蓮生才「哇」一聲哭出來:「胡德長不是人!是畜生!大畜生!」川生當時就明白了,他的嗓子已經被胸口湧上來的血氣頂得發疼了,甚至於不能呼吸,他的臉憋得通紅,一條條青筋在火紅的腦門上顯得更加粗壯。


川生強忍住眼淚,卻根本忍不住,眼淚還是滑落下來,他突然坐起來,從前院柴垛上摸出一把斧頭,騎上車子就要衝出去。蓮生趕緊趕出門,拉住自行車的後架,甚至坐在了地上,硬硬把川生拉住了,要不依著川生的脾氣,肯定把胡德長日塌(弄死)了!


祁川生對這個妹妹最上心,儘管這個多子女的家庭對於川生一直以來缺少關愛,而川生和蓮生的親情卻非常深厚。


對於多子的家庭來說,父母對孩子們的關愛是不可能那麼平均的,總是會有偏向。所以,關中道上有一句俗話「寧當頭,寧當稍,千萬不能當中腰。」父母對於最大的孩子和最小的孩子偏愛最多,而中間的孩子,倘若性別與頭和腰有重合,那麼就成為了最不受關注的「中腰」。


祁川生家四個孩子,父母儘管重男輕女,但是對大姐仍然上心,剩下最溺愛的要數小弟了,其次,對川生的哥哥關生這個第一個兒子,也非常在意,所以也不難解釋在經濟如此困難的境況下,父母的「經濟扶持」政策只針對關生,而對於生活更加困難的川生不聞不問了。一方面固然是川生沒有生下兒子的緣故,另一方面與一直以來川生在家中的位置屬於「中腰」不無關係。


而小妹蓮生在家裡處於倒數第二個排行的位置,與大姐爭寵幾乎不可能,所以也不受關注。這次受了欺負不受家人支持就是明證。


祁川生到底沒有動手,他沒有那個膽子。但是祁川生並不善罷甘休,他在等待機會。因為龍宮良給他出過一個主意,趁沒人的時候,截住胡德長,黑踏一頓,專門往下三路招呼,叫狗日的再騷情。


然而祁川生要收拾胡德長的事情不知道咋讓胡德長知道了,胡德長專門跑到祁川生家門口,趾高氣昂地扯了公鴨一樣的嗓子罵,祁家就沒有咬狼的狗,一個個「蹦起來沒頭高,站直了沒球高」,還想跟他憋火,豬娃子跑到蒜地里了——尋得挨打哩!


祁川生沒有應聲,卻把床上不能動彈的媳婦氣得唉聲嘆氣的。蓮生過了兩天來了一下,怯生生地看著川生,川生不敢看蓮生,低了頭看著腳底下自己露出腳趾頭的鞋。蓮生嘆了一口氣,轉身就走了。


礦上早已經傳得滿城風雨,蓮生走在路上,不時有人指指點點。川生知道,蓮生能夠來找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氣?蓮生走後,川生不停地用拳頭砸牆,最後砸得牆皮掉了一層,上面的白灰變成了灰的,最後變成血紅,血印子順著破裂的牆皮往下流……


川生沒有想到,他的這個懦弱幾乎釀成了一個巨大的悲劇,蓮生一個人躲在礦坑裡,準備跳下去尋死,幸虧被一個檢修線路的電工發現,才及時救了下來。


雖然人是救下來了,蓮生已經沒有地方去了,川生把妹妹接回自家照看著。蓮生不吃不喝,跟一截木頭一樣,川生還得出去熬活,只好讓還能說話的妻子和每天放學的小華給蓮生做思想工作。


【三】


川生家裡暫時安頓好了,龍宮良跟川生回到了縣城,又開始了撅著尻子熬活的日子。那天后晌,他倆正遇到一戶主家,讓他倆第二天去一個養雞場,用水泥把一千多平米的地面抹平,工價每平方米17元錢。倆人實在很興奮,這麼大的活路還是第一次遇到。


倆人二話沒說,趕緊上山回礦上拿些換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因為這要好多天才能完工,他們就不想每天來回耽誤工夫了。


龍宮良回到家裡,媳婦當然不在家。等到他收拾完一切用品,媳婦酸草才從外面回來,扭著肥壯的身材看著忙前忙後的龍宮良:「咋哩?不準備過了?這是要收拾東西滾呀?」龍宮良沒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山底下有一個活兒,比較緊,我幹活期間就暫時不回來了。給你的那些錢是給曉宇買運動鞋的,可能就這兩天要用,娃回來了你給娃拿上。」


媳婦滿不在乎地說:「你這都出去掙大錢呀,那幾個小錢還能看上?那錢我打麻將早都輸光了!」龍宮良的怒火一下子直衝腦門,他恨不得拿起手裡的瓦刀或者啥傢具把這又肥又懶又不顧家的爛婆娘日塌(毀了)咧!


但是龍宮良沒有發作,因為他知道,兒子比什麼都重要,運動鞋的錢,他可以去借,直接送到孩子手裡,等這個活兒做完了,他就有一筆錢了,這筆錢必須給娃存一部分,至於酸草,給她一部分就行了。他唯獨沒有給自己留一份。


他收拾完畢了,一切也都打算停當了,這時候卻感覺右下腹部隱隱作痛,而且越來越嚴重,一會兒工夫就滿頭大汗地癱坐在椅子上。酸草砍了他一眼,沒事兒人一樣一手拿著小手機飛快地發信息,另一個手則從兜里掏出來瓜子兒扔到嘴裡,然後胖胖的頭臉稍稍朝著龍宮良坐著的方向微微一偏,就優美地吐出一個瓜子殼……


龍宮良和祁川生兩個人一大早就趕到了工作現場,主家稍稍安頓了幾句,扔下一個暖壺、兩個茶杯、一包劣質茶葉、一條最便宜的煙,上了一輛麵包車就離開了。


兩個人帶著興奮勁兒在這裡痛快地賣著力氣,川生先抹灰,龍宮良打下手,一會兒川生累了,就換龍宮良抹灰……金錢的力量和吸引力是無窮的,特別是對於龍宮良和祁川生這樣困苦的人來說。


兩個人一口氣干到了下午四點,抹了近五十平米!而且活路做得相當紮實。要知道,一方面要在地基上鋪設混凝土,另一個人還要收面,最熟練的技術工人兩個人每天能幹三十平米就不錯了。照這樣的速度下去,原本預計得一個半月的工程,兩個人一個月內肯定就能幹完。


當主家來到施工現場的時候,對這兩個人的工作量驚呆了:茶壺裡的水一點都沒動,茶葉包原封不動,煙倒是少了兩包,但是這麼大面積,而且質量絕對紮實,一下子就對這倆黑黑的中年漢子刮目相看:「走!倆老哥!幹得不錯!吃飯走!我請你們吃飯。」


一說到吃飯,這倆人才感到餓得拾不起來腰了。主雇三人到了一家麵館,龍宮良和祁川生一人吃了四大碗面,一桌子的蒜皮讓飯店裡的食客們目瞪口呆,甚至一些外面的人都來這裡圍觀,當然不能白圍觀,都少要一碗面作為擺設,其實真的是看「西洋景」哩!


川生一邊瞪著眼睛掃著周圍看熱鬧的食客,一邊飛快地往嘴裡劃拉麵條,腮幫子鼓得老高,剛咽下去一口,卻被噎得翻白眼,另一口就又劃拉進去了,龍宮良的吃相也好不到哪兒去。


川生吃碗面,緩緩地喝著湯:「奇了怪了,現時這城裡人咋啥熱鬧都看,人吃個飯嘛,也至於圍得滿滿當當的?」龍宮良笑笑不說話,主家也笑了:「城裡人見識少,你倆嫑計較。」


到結賬的時候,麵館老闆死活不收錢:「這倆兄弟吃這麼好,說明咱這面味道還成,這不?招來了這麼多生意!我再收你錢,就不成人了!」最後也只好不了了之。


主家走了之後,這倆人卻犯了難:光想著幹活,沒想著在哪兒住呀!這廠子四面光牆,冷倒是不冷,這天氣也冷不到哪兒去,就是這半夜萬一落雨,倆人可就麻達了。


工地所在的地方處於縣城外圍,比較偏僻,兩個人圍著這個場子轉了一圈,總算是看到不遠處兩根粗大的水泥管子廢棄著,不多不少,正好兩根挨著,倆人相視一笑:這個地方最合適不過了。


他們用磚頭把一頭堵住,另一頭用木板擋著,防止老鼠或者其他動物騷擾,這就成了兩個很簡易的房屋。


兩個人累壞了,收拾完沒多久,就從水泥管子里傳出來了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一隻野狗跑過來,聽見鼾聲響,疑惑地朝水泥管里嗅了嗅,對著其中一個水泥管子尿了一泡,轉身跑遠了。


工程仍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到了第五天的時候,主家結了一部分工程款,這可真是天旱逢甘雨,龍宮良帶著錢趕著夜色就去了兒子的學校,他滿身泥漿灰點的進了兒子宿舍樓,遭遇的卻都是學生們鄙夷的目光。


龍宮良很在意這些,他很懊惱,要不是著急給孩子送錢,應該穿一件體面的衣服。他在隨處可見的鄙夷的目光的注視下顫顫巍巍地進了兒子的宿舍,腳步很輕,與在路上的那股勁兒完全不同,好像害怕踩髒了原本就髒亂不堪的水泥地一樣。


門開著,兒子曉宇在宿舍看書,幾個同學也都坐在床上忙著自己的事情。龍宮良怯生生地敲了敲門,兒子曉宇轉頭看過來,眼裡滿是興奮,正站起來準備叫他,他搶先一步:「請問誰是龍曉宇?」曉宇頓時明白了,尷尬地低下了頭。


一個同學對曉宇說:「曉宇,找你的。」龍宮良這才進了宿舍,從兜里拿出一沓錢塞到兒子手裡:「你爸讓我帶給你的,他說了,好好念書,將來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不要想家。」曉宇眼睛裡有了淚花,他看著父親,鄭重地點了點頭。龍宮良說:「那我走了,你們先忙,有啥話讓我帶給你爸不?」


龍曉宇咬著嘴唇,終於「哇」一聲哭出來了。他不顧父親滿身的泥漿灰點,就撲上來抱住父親,大聲地叫了一聲「爸!」宿舍的同學們都驚呆了,但是很快就明白了咋回事。其中一個同學把宿舍門閉上,對龍曉宇說:「曉宇,不要這樣,你爸也是怕你難堪!」


龍宮良心裡暖暖的,兒子總算還是不錯,雖然媳婦不是個好媳婦,但是給自己生了個好兒子,也算是對得起他龍宮良了。這樣想著,原本對妻子滿腹意見的龍宮良,此時此刻也就完全放下了。


工程仍然在繼續,龍宮良顯得心情很好,而祁川生雖然也幹得很得力,但是在龍宮良看來,祁川生更多的是在發泄情緒。龍宮良知道,蓮生的事情一直壓著他,甚至讓川生有些抬不起頭。川生有一回歇晌的時候說:「實在不行豁出去把狗日的弄死,同歸於盡算逑!」龍宮良當然是好言相勸:「這光景不敢胡惹事。屋裡頭的還在床上貼著哩!還有個娃娃哩!」祁川生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悶著頭抽煙。


工程終於接近尾聲了,主家看到工程這樣的進度,非常高興:「龍相、祁相(相:相公的簡稱,當地人習慣把在家熬活的長工或者短工成為相公),工程完工了,請你們喝大酒!」


到了那一天,兩個人拿到了工錢,多少驅散了心裡長久的陰霾。因為工程完工早,給主家節省了很多時間,主家一高興,多給了二人幾百元的獎金。


完工的那天,龍宮良和祁川生熬了一個通宵,在第二十天早上,就把所有的工作完成了。那天中午,祁川生和龍宮良喝得酩酊大醉,喝完酒已經到了下午四點多。兩個人堅決拒接了主家開車送他們回去的提議,搖搖擺擺地朝著南山礦區走去了。


龍宮良快到家的時候,和祁川生分了手,山上的冷風吹著,他的酒很快就醒了。這時候,來自肝部那股熟悉的隱痛有些加劇,老毛病了,他就沒有太在意。


龍宮良站在熟悉的家門口,裡面一片黑暗,卻傳出來悉悉索索的說話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喘息聲。龍宮良再熟悉不過,這是老婆酸草的聲音。他知道,一直以來他懷疑的一件事情,現在坐實了。


【四】


一直以來,龍宮良在妻子面前扮演著一個十足的窩囊廢的形象,他最大的好處就是每個月把掙來的錢交給酸草,或者在酸草心情不好對他破口大罵的時候而忍辱負重,一句話不說。他從來沒有跟酸草說過一句硬話,更別說咒罵和毆打。


龍宮良的妻子酸草從一開始就對這樁婚姻極不滿意,她有自己的相好的,但是很無奈的是,自己的相好的是一個只會吃喝嫖賭的貨色,沒有掙錢的能力。權衡之下,酸草就嫁給了下井的龍宮良。而酸草的相好的也支持酸草嫁給龍宮良,這樣一個從農村出來轉成正式工的工人,是最好打發的。兩個人底下戀情不斷,酸草的相好的說了:「這些煤黑子有今兒沒明兒的,保不住那天就死球了,只要他一死,你就能拿一大筆錢,咱們」


煤炭景氣的時候,龍宮良的收入很可觀,酸草偶爾還會給龍宮良一般個好臉,但是持續時間最多一個禮拜,也就是發了工資之後的一個禮拜,過了這個時期,龍宮良就一點好處都沒有了。酸草整天耷拉個臉,好像誰欠她債似的數落祁川生的不是。


煤炭這二年不景氣了,礦上的基本工資都保證不了,酸草對龍宮良的態度就又大有不同了。


她跟相好的說:「這狗日的命大,在礦坑裡幹了那麼多年,一點事都沒有。這下要把我耗死了。我天天罵他死,盼他死,狗日的就是死不了!」相好的說:「你現時盼他死,他死了你一分錢拿不到!」酸草說:「那你說咋辦?」相好的說:「慢慢混著,等這段時間過去,礦上又開工了,你尋個機會……」


龍宮良早都聽到關於酸草的一些風流傳聞,他不是不生氣,其實是一切都看淡了。在礦坑裡出生入死的人,把命都別在褲腰帶上,誰還在乎這點事兒?唯一讓他欣慰的是龍曉宇這孩子還算爭氣,念書念得好。


龍宮良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龍曉宇。儘管很多人說,龍曉宇跟龍宮良長得一點都不像,以酸草的作風,這個孩子很有可能就不是他龍宮良的。但這並不阻礙龍宮良對這個孩子的愛。他太愛這個兒子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種,但是自己從一尺長養到一人高的,總是姓龍嘛!


所以,龍宮良有時候也鬱悶,這不是自己的種,將來可咋辦呢?酸草這種女人算是把他龍家坑苦了,把他龍宮良坑苦了,辛辛苦苦一輩子,連一個種都沒在世上留下,反而是給別人養了娃了。


再一想到娃,龍宮良就不想了,那是自己看大的孩子,一口一個爸叫得親著哩!


月亮已經出來了,山上的風硬,龍宮良在門口蹲著,等著屋裡的人辦完事出來。他想跟這人見一面,至少見一面嘛。總不能這麼長時間連個照面都沒打過。


裡面的人大概辦完事了,兩個人黏黏糊糊地說著話,只聽酸草說:「我現在連看他一眼的心思都沒有的。」那男人說:「再忍忍,等礦上開工,再想辦法除了他。還能拿一筆賠。」龍宮良心裡一沉:這女人比潘金蓮也差不多了!狗日的恁歹毒!


龍宮良憋屈了很久的火氣噌就竄上來了,他緊緊地握著拳頭,從門前靠牆處摸了一把鐵鍬,這是他一直放在這裡的,一直都沒人動。剛把鐵杴拿到手裡,他看到了晾在窗台上的一雙暫新的運動鞋,這肯定是曉宇的。這婆娘還沒有沒譜到連娃娃的事情都不操心。


他把鐵杴放下了,轉而走到了祁川生家裡。


祁川生家裡亮著燈,蓮生見來了生人,就避到屋裡去了。龍宮良心裡憋著火,臉色就很難看,川生問:「哥,你臉色咋這難看?」


龍宮良說:「長時間不喝酒,喝了酒就是這球色。睡一覺就沒球事了咯。」


川生說:「我正準備尋你去哩。聽說了吧?礦上讓明日上工哩。說是有一筆大單子,得干好幾個月!」


龍宮良問:「消息靠實了沒有?礦上屯的煤都處理不了,還要挖?」


川生說:「靠實了。工隊牛隊長剛走,可能這陣尋你去了。」


龍宮良說:「那我就不坐了,趕緊回去,要不然屋裡沒人。」說完立即就起身出門,川生起身去送,龍宮良到門口又轉身說:「給妹子說,她的事我記著哩。我要是有個啥事,把曉宇招呼好!」


川生皺了皺眉:「你這陣說這話弄啥!」


龍宮良到底在半路把牛隊長攆上了,接了通知之後,牛隊長打著哈欠告辭了:「那就是這,明天早上五點,嫑遲了!」龍宮良說:「遲不了,我從來沒遲過。」


第二天上午十點的時候,井下工人們亂鬨哄地升了井了。他們抬著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龍宮良。祁川生背著龍宮良一路上不停地叫:「哥!你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衛生隊馬上來了!救護車馬上來了!我叫蓮生把救護車的錢都付了!你要是畢了,我問誰要錢去呀!哥!你不敢……」


龍宮良到底還是沒有救過來。與此同時,龍宮良家裡的命案也被鄰居們發現了。龍宮良的老婆酸草和礦上的一個二流子聞鑫達兩個人光著身子死在了炕上。另一方面,胡德長的屍首也在自家屋裡被發現了,據鄰居說,當天晚上胡德長打麻將打到三點多,這才熄燈走人。胡德長的老婆在娘家坐月子,家裡就他一個,啥時候出的事,鄰居說沒有聽到動靜。


案子很快就了結了,兇手就是龍宮良。警察在整理龍宮良的遺物的時候,在他衣服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張化驗單,上面顯示龍宮良肝癌晚期,預計存活時間是半年。而化驗單的日期是一年前,這說明龍宮良硬是多熬了半年時間。


龍宮良在井下是被冒頂砸死的,儘管動機成疑,但是證據顯示龍宮良確實是意外事故死亡。究竟是啥情況,祁川生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對著龍宮良矮小烏黑的屍體哭著喊著,眼珠充血,最後連聲音都沒有了。


蓮生說:「哥,你有個好哥!」川生拉著曉宇的手,一句話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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