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歌》未必真是他寫的，但朱元璋確非真喜歡這個大明第一謀臣

向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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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知道劉伯溫了不起，能掐會算，運籌帷幄而制勝千里之外。他是諸葛亮再世。《明史·劉基傳》說：「西蜀趙天澤論江左人物，首稱基，以為諸葛孔明儔也。」

他給朱元璋當軍師，出謀劃策，接連大敗陳友諒、張士誠和還很強大的蒙元朝廷，居功厥偉。計謀歸計謀，若非徐達、常遇春、湯和一干人等赳赳武夫，浴血戰場，攻城略地，劉伯溫再神機妙算，也只能躲在青田看日出。

至於那傳得神乎其神的一紙《燒餅歌》與《推背圖》，把劉伯溫吹得比神仙還神，深諳奇門遁甲、撒豆成兵。民間流傳：「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前節軍事諸葛亮，後世軍事劉伯溫。」究竟是否出自劉伯溫之手，都是一個關於哥的傳說。

以此為題材拍電視劇、出圖書者，不為少數，如什麼「神機妙算劉伯溫」，如什麼「帝王師劉伯溫」深不可測。

他既然能算到過去五百年、未來五百年，那怎麼沒算到胡惟庸對其下毒？那怎麼在被朱元璋格外寵信時不打掉胡惟庸？諸葛亮不喜歡魏延，硬是造出一個反骨之說，生前叫劉備不得重用他，身後留計讓人逼殺之。

當然，大明第一謀臣劉伯溫死後，確實給朱元璋留下了一本書，叫《天文學》。他囑咐長子劉璉說，要送呈皇上，不許後人學習。他又跟「弱冠通諸經」的次子劉璟說：「夫為政，寬猛如循環。當今之務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諸形勝要害之地，宜與京師聲勢連絡。我欲為遺表，惟庸在，無益也。惟庸敗後，上必思我，有所問，以是密奏之。」

劉伯溫確實算準了楊憲、汪廣洋和胡惟庸的垮台，但劉伯溫這本遺書，不是算命之書，是資政之書，希望朱元璋和後世之君為政，做到寬柔與剛猛循環相濟。就是借劉伯溫一萬二千個膽，他也不敢寫後世帝王表，他知道朱元璋那種超級猜忌狂，若是看到劉伯溫胡說八道，定然將其剖棺戮屍、誅滅十族，那麼後來也不可能有朱棣的靖難一役了。

電視劇《朱元璋》中的劉伯溫與胡惟庸劇照

所以，《明史·劉基傳》是不承認劉伯溫有此能耐的，明文記載：「顧帷幄語秘莫能詳，而世所傳為神奇，多陰陽風角之說，非其至也。」「基以儒者有用之學，輔翊治平，而好事者多以讖緯術數為傅會。其語近誕，非深知基者，故不錄雲。」

2

明人王世貞說得好：有人將劉基比作張良，劉基在謀略上確實無愧於張良，但說到做官或不做官的氣節，卻差得遠了。

確實，劉伯溫太聰明了。

至正二十年（1360），他被朱元璋請出山，見面就上「陳時務十八策」，喜得朱元璋「築禮賢館以處基等，寵禮甚至」。

給元廷做過元帥府總管的劉基，針對當時形勢，向朱元璋提出避免兩線作戰、各個擊破建策，集中兵力收服方國珍，滅掉陳友諒、張士誠。後來又用一本《大統歷》，不知收穫了蒙元多少民心。

朱元璋稱帝，劉伯溫奏請「立軍衛法」。朱皇帝「初定處州稅糧，視宋制畝加五合，惟青田命毋加，曰：『令伯溫鄉里世世為美談也』」。朱元璋外出，要麼帶上劉伯溫陪侍左右，要麼特頒聖旨拔高他同左丞相李善長留守共理政務。

蔡元培說劉伯溫是：「時勢造英雄，帷幄奇謀，功冠有明一代。」

然而，劉伯溫太認真了。

他執掌御史台，「令御史糾劾無所避」，不論是東宮宿衛宦侍，還是李善長的心腹，只要犯事有過，要麼重罰，要麼砍頭。

皇帝倒是喜歡這樣的循吏，不但支持，還賞賜豐厚，「追贈基祖、父皆永嘉郡公」。

李善長與劉伯溫構怨日多，劉伯溫還是認為「善長勛舊，能調和諸將」，是國家的樑柱。朱元璋是一個權力控，為增皇權、削相權，最怕的就是首相在武將中威望甚高。劉伯溫越是誇李善長，朱元璋越是要把他搬掉。朱元璋罷免李善長，似與劉伯溫拔高李善長莫無關係，這恐怕也是一招借力打力、殺人無痕。

劉伯溫與李善長劇照

李善長倒了，誰來做首相。朱皇帝點相，卻都不入劉大人的法眼：

楊憲，「有相才無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義理為權衡，而己無與者也，憲則不然」。

汪廣洋，「褊淺殆甚於憲」。

胡惟庸，「譬之駕，懼其僨轅也」。

這個不行，那個不足，朱皇帝曰：「吾之相，誠無逾先生。」劉伯溫卻推辭：「臣疾惡太甚，又不耐繁劇，為之且孤上恩。天下何患無才，惟明主悉心求之，目前諸人誠未見其可也。」既然自己不相干，又何必設防他們不得用。

朱元璋與劉伯溫劇照

雖然朱元璋對劉伯溫的評價甚高：「學貫天人，資兼文武；其氣剛正，其才宏博。議論之頃，馳騁乎千古；擾攘之際，控御乎一方。慷慨見予，首陳遠略；經邦綱目，用兵後先。卿能言之，朕能審而用之，式克至於今日。凡所建明，悉有成效。」但是，在劉伯溫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時，朱元璋還是出手敲了他一下。

大封開國功臣，同樣是朱元璋的左膀右臂、出謀最多，李善長「授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中書左丞相，封韓國公，歲祿四千石，子孫世襲。予鐵券，免二死，子免一死……制詞比之蕭何，褒稱甚至」。

再過了十九天，朱皇帝才封劉伯溫「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上護軍，封誠意伯，祿二百四十石」。同時封賞的汪廣洋，雖也是一個忠勤伯，但「食祿三百六十石。誥詞稱其剸繁治劇，屢獻忠謀，比之子房、孔明」。

李善長劇照

無論是爵位還是歲祿，甚至嘉獎詞，李善長、汪廣洋的都比劉伯溫的榮耀得多。電視劇《朱元璋》中，劉伯溫笑稱自己的歲祿只有李善長的二十分之一，所以危險也只有李的二十分之一。但在當時，朱元璋未必封賞時就想到了如何下手。

朱元璋對劉伯溫「每恭己以聽，常呼為老先生而不名，曰：『吾子房也。』又曰：『數以孔子之言導予』」，然而在朱皇帝的心裡，劉伯溫只有誠意，而缺少忠勤。

3

在劉伯溫的身上，有著傳統文人的清高和孤獨。

《明史·劉基傳》說：「基虯髯，貌修偉，慷慨有大節，論天下安危，義形於色。……所為文章，氣昌而奇，與宋濂並為一代之宗。」

劉伯溫畫像

然而，他始終擺脫不了明代文人的命運，他的文人性格不為朱元璋喜歡，就是委婉地告訴朱元璋說胡惟庸送葯可能做了手腳，朱皇帝也是置若罔聞、漠不關心，只是待打掉胡惟庸後，向天下公示時加了這一條罪狀。

若非朱皇帝表示過對劉伯溫的不喜歡，胡惟庸縱然千般恨萬般恨劉伯溫，他也不敢公然借皇帝的刀殺皇帝的人。

朱元璋未必真喜歡劉伯溫。劉伯溫死了也就死了，直到「正德八年加贈基太師，謚文成」，就是說劉伯溫死了138年才得了一個皇家的謚號。也就是說，朱元璋借劉伯溫的死，扳倒了胡惟庸，但給劉伯溫的待遇卻和謀逆罪犯差不多，要不是遇到那個叛逆的朱壽大將軍明武宗，劉伯溫也未必能得一個死後的安慰。

伯溫的死，是明朝文人的悲歌，是很難逃脫的血色宿命。

歷史學家樊樹志在《明代文人的命運》(中華書局2013年8月版）中，也寫到明朝的文人，都有著從政的熱熱期望，都有著迷戀權力的幹勁，但能壽終正寢者、平安著地的，不為多矣。

劉基是朱元璋非常信任的子房在世，宋濂是朱元璋太子的授業恩師，李善長是朱元璋的股肱首臣，卻無一幸免於難。他們之死，死於朱元璋的猜忌，也死在自身的性格缺失上。三人當初對朱元璋相見恨晚，朱對他們青眼有加。但，劉過真、宋偏迂、李會事成為了致命傷，造成和尚出身的朱皇帝不放心。

樊樹志有過劉、宋不出山的假設，讓劉基遵從乃母「衰亂之世不輔真主」的勸告，讓宋濂留戀溫樹不出來做布衣皇帝的草萊侍從。也許他們會是另外一番命運，但未必能逃脫朱元璋「不為己用為除之」的黑手。

樊氏是假設，我亦為猜測。李善長的命運，何嘗不是個現場回答？李為首相，封公封王，頒免死鐵券，結兒女親家。當朱感到威脅時，自有辦法，讓你死在不能免死的唯一缺口，讓你死於斬草除根的一片血腥中，即使親外孫也不能倖免。何況劉、宋在尋找盡命世之才的機遇？何況劉、宋死於歸隱山野的空隙？何況劉、宋並非死於直接令下。

不讓文臣直接死在敕令下，在明朝似乎是一個傳統。劉基死於胡惟庸的毒藥，宋濂死在流放途中，朱家父子都喜愛的解縉也死於朱棣一問。按理，解縉是朱元璋送給兒子的賢臣，甚得朱棣的看重，其「叩馬首迎附」，足以使殺出「讀書種子」方孝孺十族慘絕的明成祖聊以欣慰，故不該遭遇殺手。何況他在重新撰寫太祖實錄，刪削靖難隱惡，更有曲筆添彩的殷勤。但這個大才子難逃一死，他把劉基臧否朝臣的本事擴大化，似乎朝堂上唯其一人完美。更有甚者，他摻和皇家立儲的家事，授人以柄。他熟知歷史，卻忽視了類似楊修之死的諸多警鑒，也忽視了同屬先皇帝留才後世的唐代李績聰明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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