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英雄老了，老成村口抱著搪瓷缸的寧二伯

搪瓷缸里的風雲往事

文 / 簫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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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寧二伯眼睛看不清了。

兩年前，寧二伯的耳朵聽不見了。

一年前，寧二伯已經不認識人了，街坊們說，他痴了，傻了。痴了的寧二伯天天抱著那個已經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坐在村口的老槐樹底下，乾瘦的面孔在夕陽下，如同一尊被歲月鏽蝕的看不出模樣的雕像。

寧二伯是英雄，或者說曾經是英雄，只是英雄的光環在歲月面前是經不住打磨的，幾十年過去了，曾經器宇軒昂的青年軍人成了今日的暮年老者，只有一些曾經的記憶的碎片依然帶著當年的熱血與硝煙鮮活在這具老邁不堪的皮相之中，比如說那只在他手中摩挲的泛著黝暗卻又耀眼的光澤的搪瓷缸子，上面幾個殘缺不全的紅字-----人民解放軍，還有早已被他手中流淌的時光洗濯了色彩的一枚勳章，都在告訴我們一段帶著熱血帶著硝煙的往事，往事里卻寫滿今日的沉重的歷史。

那年，他二十歲，新婚的妻子寧嫂站在村口的大槐樹下，羞澀在他打得整整齊齊的背包里塞了三個煮雞蛋一雙綉了鴛鴦戲水的鞋墊。他笑著伸出大手給寧嫂抹去臉上的淚水說，等著我吧，等我打完小鬼子就回來給你蓋三間青磚大瓦房。

這一走就是五年，只要有軍隊從村頭過，寧嫂就會抱著個小包袱早早地站在大槐樹底下，裡面是一件寒衣或者是三無雙鞋墊布鞋。五年過去了，那個俏生生的小媳婦眼角有了歲月的痕迹，大槐樹的花開了，大槐樹的葉子落了，春去秋來，花落花開，終於迎來了抗日戰爭的勝利，她的寧二伯回來了，陪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支用槍管製成的簡易拐杖，胳膊上的拐杖和空蕩蕩的褲管，讓寧嫂臉上的笑容還未來得及綻開就消失不見了。

寧二伯成了英雄，活在村子裡的孩子們的眼裡，生在村子裡人們的心裡。每次去作報告的時候，他會小心的從隨身帶著的印著斑駁的紅五星的挎包里拿出一個搪瓷缸子，擺在面前，再從懷裡貼身的衣兜里拿出一枚銅質的獎章，用那粗糙的大手一遍又一遍的摩挲乾淨，擺在搪瓷缸子跟前。他說，這個搪瓷缸子就是他們班長留給他的，那滿山的小鬼子黑狗子的屍體山溝都給填平了，那從傷口流淌下的血液把腳下的土地都染紅了。

很多人曾問他，你都是戰鬥英雄了，還回咱這個破村子幹啥呢，你得去找國家給你安排工作。寧二伯笑著說，我不識字，只有一條腿，還是回來心裡踏實，在咱自己的土地上心裡踏實。那麼多年過去了，踏實的寧二伯與寧嫂依然在村子裡過著平靜的生活，春天了也耕地種玉米，種黃豆，秋天了就收玉米收黃豆，只是，那條空蕩蕩的褲管常常沾滿了泥土和各種莊稼葉子。但也就是在他的口中，我的父輩們記住我們章丘著名的抗日女英雄辛銳在1941年12月的沂蒙山區火紅塔北山抗擊日本侵略軍的反「掃蕩」戰鬥中，拉響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時年只有23歲。也是在他的口中，街坊們知道了在距離我們百里之外的英雄山上的黃土裡躺著一個又一個年輕的英魂。他說，他不是英雄，他是在替犧牲的戰友看著我們的祖國一天一天強大，看著我們流過血的土地上生長著倔強而頑強的新中國的老百姓。

等到我小的時候，寧二伯已經老了，受過傷的眼睛開始看不清了，甚至，他很少再去走在大街上，他只是安靜的坐在那個小院子里，看著黃土牆上開的豌豆花，看著腳下的花盆裡盛開著一株又一株嫣紅似血的指甲桃兒花。他老了，村子卻越來越年輕，沒有人再去俯下身子來傾聽歲月深處的帶著硝煙的往事，也沒有人再去關心英雄山的烈士墓前是否在清明節的時候還有一束潔白的菊花。

就在寧二伯七十三歲那年的春天，習慣沉默的他突然對小兒子說，想去英雄山了，這幾年夢裡經常見到他的的班長他的戰友，默默地坐在青山上，他走啊走啊，卻怎麼也走不到他們的跟前。說著話的寧二伯那昏花的眼中流下了兩行渾濁的淚。

那年的清明節，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小雨。

那年的清明節，七十三歲的寧二伯出了趟遠門。

那年的清明節，很多人看到一個穿著舊軍裝的老人，拄著拐杖，在英雄山的列士陵園裡默默的坐了整整一天，面前是一隻裝滿了辛辣的白酒的搪瓷缸子，他喝一口，就老淚縱橫的喊出一個名字，喝一口就用那雙如遒勁的老樹枝般的大手撫摸著眼前的墓碑，一直到天黑下來，一直到雨水打濕了他那稀疏的白髮單薄的衣衫。

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街坊們說，寧二伯痴了，誰都不認識了，只會絮絮叨叨的念叨幾個陌生的名字，念著念著就會老淚縱橫，誰都勸不住。

我蹲在他的面前，看著他空蕩蕩的褲管，小聲叫著二爺爺。他笑著端起一隻搪瓷缸子對我說，班長，喝水，你喝水。他的目光越過的我頭頂，一直看過去，彷彿看到曾經硝煙瀰漫的戰場，彷彿看到一張張年輕的充滿著昂揚的鬥志的面孔。

清明節，我回家的時候，母親說，寧二伯去世了，他去世的時候懷裡緊緊地摟著那個搪瓷缸子，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宿的話，一會兒說班長，咱們勝利了！一會兒說，指導員，我們完成了阻擊敵人的任務。清晨，寧二伯走了，那隻搪瓷缸子緊緊地抱在懷裡，一枚褪色的軍功章握在手心裡。

一年後的今天，我坐在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的敲打出這樣一篇文字，在這樣安靜的夜裡常常想起一段叫做往事的記憶。寧二伯走了，一段帶著硝煙和熱血的記憶，是不是就真的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湮沒在歲月的深處了呢？不，不是的，我側耳傾聽，彷彿聽見一陣一陣的槍聲從歷史的深處傳來，隔著歲月的簾櫳，看見一個年輕的身影背著背包，對著同樣年輕的女子說，等著吧，等打完小鬼子，咱回來蓋上三間青磚大瓦房，過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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