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3：允沙俄特使上前殿！

財新網專欄作家 李弘｜文

俄羅斯人和中國人的關係，幾百年來就是打打和和，親親疏疏。這種關係，和亞洲鄰居的藩屬「朝貢」不同，和西歐人進宮覲見的遭遇也不同。俄國人從來沒有接受過東方文化，中國人也沒有真正看懂過信奉東正教的俄國人。兩邊打起來的時候，皇帝會劍拔弩張，甚至親率大軍征討；和起來的時候呢，滿清朝廷對服軟的沙俄使臣會執手宴客，恩賜京城使館，待遇優厚於所有的西方人。認為北方強悍的民族可以被收服利用，甚至當朋友交，這種國策一直延續至清末。光緒朝時，李鴻章對居心叵測的鄰居抱有一廂情願的企望，1896年在俄舊都莫斯科，他與沙俄簽署了另一份條約即《中俄密約》。23歲的熱血青年梁啟超知道了，撰文抨擊，一針見血，「李鴻章之手段，專以連某國制某國為主，而所謂聯者，又不是平時而結之，不過臨時而蹴之。蓋有一戰國策思想橫於胸中焉」。大清與沙俄，晃蕩在眼前總是短期利益，缺少文化底色或貿易夥伴的長期信任。

順治皇帝不情願與荷蘭人為貿易定約，他的兒子在30年後卻與北方的俄羅斯帝國沙皇，簽訂了一份軍事條約，開啟了處理國際關係靠談判協議的先河。從北部翻過崇山峻岭到大清的都城朝聖，從來是俄國人的特權。與之相伴，出現了從莫斯科到北京的行旅地圖。

這是一個皇家使團， 也是國家使團，他們在北京得到的待遇，用現在的話說，可叫做友好熱烈。真是不看書不知道，原來大清的康熙爺與沙俄的皇室曾經打得這麼火熱。

這交情還真是打出來的。派使到北京，兩國的強弱已經分出了高山流水。

古時候，中國的西北和俄羅斯之間橫亘著峻岭荒灘，混雜居住著許多游牧民族，蒙古人算是其中出類拔萃的一族，還有就是滿族。對歐洲人來說，除了這兩個民族，也搞不清楚其它的民族，就給他們一個統稱叫「韃靼」，圖1上就有「韃靼蒙古」 「韃靼中國」「韃靼依附國」等等。大清和俄羅斯中間隔著這麼多靠墊，兩個大帝國是打不起來的。

1644年，能征善戰的滿族人佔領了華夏，大軍披靡直指中亞，情況發生了變化。1688至1689年康熙皇帝兩次親征西域，平定準噶爾噶爾丹的叛亂，將漠南漠西大片土地收回或收歸大清版圖之內。而俄羅斯帝國到彼得大帝的時代，也是擴張慾望膨脹，躍馬揮鞭向東稱雄。近代史上的中俄，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眼對眼，跟著雙方就在雅克薩城大打了一仗。

雅克薩城後世默默無聞，倒是它的鄰居尼布楚城因為中俄爭鬥名垂青史。1689年8月，俄羅斯「世襲獨裁天佑君主御前大臣」烏拉索夫和清王朝 「全權代表領侍衛內大臣」 索額圖, 在這個小城簽訂了一份邊界協議：《尼布楚條約》。它結束了中俄雙方的惡戰，確定了永敦睦誼的原則，廢除了古來邊境游牧部族的未決爭執，從此兩個國家各自嚴守約章。這真是一件歸順造福的大好事。俗話說不打不成交，一紙條約打出了中俄邊境一百多年的平靜。

我認為康熙的大清是訂約中的強者，掙足了面子。起碼那些跟著皇帝去西域平叛，又為索額圖大人做翻譯的傳教士，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印象。歷史上聲名赫赫的彼得大帝，1689年才開始走出監護，真正握有實權。八年後他遊學歐洲的那兩年，法國的路易十四正在尋求和康熙帝建立親密關係，可以說，大清是他的老師企圖尋找的老師。而康熙皇帝呢，到1689年已經在位26年，平定了多起內亂外叛，年富力強，運籌帷幄。再有一個證據，就是條約簽訂幾年後，不是中國人派使團去到莫斯科謝恩，而是一位叫義傑斯 （Eberhard Isbrand Ides1657-1708）的先生受彼得大帝之遣，來到了北京。他的使團爬雪山，過沙漠，跋涉在幾乎沒有人煙的曠野，歷時一年多，到了長城以北。他們在康熙面前畢恭畢敬跪地行禮，貢呈帶來的禮物。這哪裡像一個打了勝仗，簽署了一份持強凌弱條約的國家派出的使團？

從陸路東來的通道，自打漢代的張謇出使西域，就被商人們一趟一趟地踩著，而且踩出來了許多條。在義傑斯的書里，他列出來了六條路，每一條都可能成為他的選擇。例如，他可以南下經過印度的莫卧兒王朝的領地到中國，可以走達賴喇嘛的西藏路過拉薩，還可以北上通過中亞及蒙古草原進入亞洲。中國在2014年推出了「一帶一路」的戰略構想，其中的「一帶」就覆蓋了歐亞之間的多條通路。義傑斯的行程選擇了更北的一條線，包括了下面的這些地名：大烏斯提卡（Great Ustiga）, 斯利安尼亞（Siriania）, 帕米爾，西伯利亞，達沃爾（Daour）, 大韃靼（Great Tartary）, 終點站正是帝都北京。

紐霍夫的北上數了四百多個地名，義傑斯的東行聞聽了三百多種語言。在歐洲和歐亞接軌的那一片地區，間或有人群居住的村莊，有小小的廟宇和交易市場，但看不到國家管理的痕迹，人們過著原始的、淳樸的、自得其樂的生活，儘管自然條件經常很糟糕。在和當地人交談的過程中，他聽說這裡曾發現了一種巨大野獸的遺骨，這就是後來世人皆知的猛獁象。義傑斯是把這個發現告訴給西方科學界的第一人。有意思的是，聽他講故事的第一人卻不在西方，而是紫禁城裡的康熙皇帝。

義傑斯的年代，來往歐亞大陸的有許多商隊，不少也志在中華帝都的市場，因為那裡的錢包很深，吞下了他們所有的商品。最受歡迎的寶貝，包括來自西伯利亞的水獺皮毛，狐狸皮，人蔘，珍珠，還有巴蒂安的銀子。落腳在北京，商人們還可以把生意做到日本人、朝鮮人家裡，需求大的不得了，而且一路上沒有一個關卡收份子錢，也不需要護照。義傑斯在路上，常與這些商人為伍，聽他們講來往北京的故事。一隊商人得意地告訴義傑斯，他們從莫斯科來，在北京打個轉，來回只用四個月，路上不遇到強盜，就是一筆好生意。

義傑斯自己來自文明的北歐丹麥，長期在宮裡為沙皇政府服務。對於俄羅斯仍停留在中世紀的習性，他頗有微詞，即便是宮廷貴族的上流生活。他也瞧不起莫斯科，說那裡只是個大村莊，人們邋遢不潔，自由懶散。往大清的邊界走，他覺得文明在一級一級拾階而上。離長城不遠有一個地方叫西西卡，那裡開始出現房屋整齊的村莊，廟宇修的富麗堂皇，使團遇到一隊村民們，有序地排著隊，到廟中祭祀天地，因為這天正趕上一個節氣。看到了長城，他瞠目結舌，它不但高大挺拔，鳥都飛不過去，而且剛剛重建修葺，磚石簇新，堅如磐石，蘊藏著帝國動員資源的巨大能量。再往前走，使團看到了一個廢棄的燒瓷窯，遍地都是不成器的碎瓷片。義傑斯感嘆，簡直不可想像，它正常生產時，具有多麼大的產能和產量。

北京在他們的腳下一步步被拉近。等待著他們的皇城是什麼臉色, 皇帝是何樣心情？俄皇之前曾派使來朝拜，並沒有受到過禮遇。不過，別擔心，義傑斯回過頭來對我們一笑。他告訴我們，明末清初，在北京受到盛情款待的唯一西方使團，就是這批彼得大帝派來的俄羅斯人。

對於熟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北京迎賓儀仗的人來說， 1693年11月2號義傑斯使團的入城式，有點似曾相識之感。相當於開路的迎賓車隊是90多名清騎兵，還有喇叭嗩吶吹奏的軍樂隊。路邊大宅院的門都奉旨敞開，老百姓可以站在家門口和大路上觀看西洋景，指指點點，高聲喧嘩，平添了歡快喜興的熱鬧。義傑斯明白這些都是為他們穿城故意安排的。康熙皇帝甚是開心俄使前來朝拜。幾年前，威武大將軍乾脆利落把俄國人打回到河北嶺北，邊境相安無事。雅克薩所建抗清城障，已經盡行除毀。大清的土地增加了八、九百萬平方公里。現在俄國人又很懂規矩，同意按大清的禮節三拜九叩，雖不是個朝貢屬國，也算是服軟認輸了。沿途大臣們沒有一個人與義傑斯為難，入城三天後，禮部尚書就代表朝廷設置了接風宴，讓義傑斯受寵若驚。

皇帝宣旨，使團入京十天後即11月12號，正式在太和殿召見。在大清的時代，十天見天子，是神速安排，俄國人高興的手舞足蹈。到了覲見的大日子，義傑斯和同來的幾位團員，按著吩咐分別套上了綉著龍、獅、虎、鶴綉片的清官朝服，來到了皇帝面前。上上下下的跪拜完成後，義傑斯把國書遞交給了一位伺臣，並看著皇帝歡喜地接了過去。

幾天後，高潮來了。康熙皇帝在宮中親自設宴，召集群臣，一起款待使團成員。只聽御前總管對殿前層層疊疊的就餐人群喊道，允沙俄特使上前殿！禮部尚書立馬快步走向義傑斯，拉著他的手，一步一步穿過大殿，帶領他徑直來到了龍椅邊。康熙爺問，你說什麼語言呀？義傑斯的翻譯回答，俄語、德語、荷語和義大利語都行。皇上向身邊的人幾句低語，從圍屏後面走出來了幾位神父。他們個個都和顏悅色，幫助皇上和義傑斯聊起了閑篇兒。他發現皇上對歐洲皇室的事情知道的不少，也有興趣不停地問問題。和神父們輕鬆神態相比，周圍的大臣們顯得拘謹，他們始終眼帘低垂，沉默不語。只是到了飯菜端上來的時候，大殿里才熱鬧起來，七十道菜飯吶，幾個小時，吃聲喝聲叫嚷聲，響成一片。

使團住了幾個月，正好趕上了京城過春節。義傑斯就像是個自由人，可以隨時出入四合院，所以他的書里，一月份充滿了節日氣氛。和皇城子民一道，他們聽鞭炮，逛廟會，看大戲，在攤子上掏土特產，遠望八大胡同燈火輝煌。皇上的御象到象來街洗浴啰，使團成員是戰在前排觀看的嘉賓。

說了這許多開懷玩樂，我們是不是忘掉一個項目，俄使義傑斯到北京來有沒有公事呀？其實，沒有。西歐國家此時朝思暮想的貿易開放，在《尼布楚條約》中已經明了：「自和約已定之日起，凡兩國人民持有護照者，俱得過界來往，並許其貿易互市」。 唯一有件事，遞上的國書中提到了，即俄國大皇帝希望今後和大清常來常往。皇帝二話不說，俄國人就得到了恩准，可以在禮部南邊、「四夷館」西邊，設立自己的使館。四夷館翻譯過來就是現在的飯店，舊時是為常來北京的朝貢國準備的行館，朝鮮、越南、蒙古的使者可以在裡面一住幾個月或半年，但也不是他們可以長駐不走的地方。對懂規矩了俄羅斯帝國，康熙爺給了大面子：俄國公使館，是在京城的長駐機關。、

義傑斯回國的述職報告，充滿了對彼得大帝而不是對康熙皇帝的溢美恭維之詞。不過，在1706年英文譯本中，他悄悄加上了一段精闢的評論：

「以我們的知識，中國人已經毫無間斷地延續了自己四千年的歷史，接受了兩百二十位國王和他們家族的統治，或許時間上可以再延伸出五百年。然而直到今天，至少截止於十七世紀中葉，中國人並沒有改變他們史來俱有的幽默、道德、博學、習慣、政府的管治與語言。的確，叛亂、內戰、干涉、革命時有發生，也曾模糊了這個國家的面目，但那只是短時間的，表面的，很快所有的事情都會回復到原有的樣子。不管它是分裂成了一百個國家，或是變成三百塊地方碎片，它總歸會縮減為七國，三國，最後是帝國四海一統，萬民頂禮膜拜一個君王」。

沒有什麼能改變中國人，他們強大的向心力，對皇權俯首盡忠，即便京城已換了主人。所有的變革變化，緣起於萬民盼望有個好皇帝，當下，他們幸運地有了康熙爺，主宰著一切。俄國人最好不要輕舉妄動，繼續保持對大清禮讓三分。三年陸路之旅，數月京城款待，彼得大帝與康熙皇帝，同樣實現了他們的初衷。

作者為資深投行人士，英國劍橋大學歷史系研究生畢業，師從大英帝國史與全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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