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帝是魯迅祖父罵的呆皇帝嗎？：周福清科場舞弊案深度法律分析
大先生（魯迅）在俄文版《阿Q正傳》的序言中寫到：
我於1881年生在浙江紹興府城裡的一家姓周的家裡，父親是讀書的；聽人說，在我幼小的時候，家裡還有四五十畝水田，並不很愁生計。但在我13歲時，我家裡忽遭遇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裡，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
這「一場很大的變故」就是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的:「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因頓的么」,其轉折點便是他祖父周福清的科場舞弊案，即所謂科場舞弊遞條子引起的案件。
話說從頭。
光緒十九年（1893）三月，周福清母親去世，按清朝官場定製，孤哀子要丁憂，即離開官位回鄉居喪三年。周福清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在他回到老家紹興後不久，其子周用吉（也就是魯迅之父）要參加了這年八月的舉人考試。主持這次浙江鄉試的主考官恰巧是周福清的同年（同一年一起考中進士）殷如璋，周福清得知自己的同年來當主考，動了活絡心思，準備暗通關節。這種事也是人盡皆知的竅門,風聲一放,共有五戶人家與之接洽,講定價錢後,即進入操作,由周福清帶著這五戶主顧共同派出的一名叫陶阿順的傭僕,一起去兩位主考暫時駐驊的蘇州下條子。條子和銀票都攥在陶阿順手裡,主顧們堅持要讓自己人親手遞出才放心。
遞出的條子情況如下， 一張紙條粘在一張「憑票發洋銀一萬元」的銀票上，紙條上寫:
計開:馬官卷、顧、陳、孫、章,又小兒第八。均用『宸衷茂育』字樣。
就是說,共有六個考生,都是將『宸衷茂育』四個字分別嵌入答卷作為作弊的暗號,其中姓馬的是現任官員子弟,是做官卷的。「小兒第八」,就是魯迅的父親周用吉。這票暗通關節的「生意」是五戶人家各出2000銀子,而周福清則在「整批交易」中將自己的兒子夾帶在內，信手撿個便宜。另外，如事情辦妥，按慣例約有20%到30%的傭金可得。 周福清在這次「勾兌」中可以省下2000兩，並且至少拿到2000兩的好處。
另外，這事如果搞成了，魯迅的父親就能在科舉中順利過關，從此周家將繼續花團錦簇，之後中國文壇上會不會有大先生（魯迅，周樹人）和二先生（知堂，周作人）也未可知。
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試，正副主考都已發表，已經出京前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由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節，取中舉人，對於經手當另有酬報。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待主考的到來，見過一面，隨即差遣「二爺」(這是叫跟班的尊稱)徐福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周錫恩正在正主考船上聊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鄉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邊叫喊，說「銀信為什麼不給回條?」這件事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查辦。……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重的。往往交通關節的，雙方都處死刑，有時要殺戳l0幾人之多。清朝末年這種情形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願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定為『斬監候』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內。前後經過八個年頭，至辛丑年，乃由刑部尚書薛允升上奏，仗照庚子年亂中出獄的犯人，事定後前來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
蘇州知府王仁堪（王仁堪是光緒丁丑年的狀元，就是《錦恢堆》|《明式傢具》的作者、收藏和文博大家王世襄先生的伯祖）也與周福清相識，他初審了案犯，覺得案情很嚴重，如果查下去必然要株連很多人，因此就和幕僚陳秋舫商議，想大事化小，但陳秋舫正好是周家的親戚，剛結婚的時候住在紹興周家台門的老婆娘家，說法刻薄脾氣暴躁的周福清把他罵作躲在布裙底下的沒出息的東西。等於送了他一個「軟飯王」的稱號，陳秋舫大怒離開周家，這時候「六月債，還得快」，堅持一定要秉公斷案。王仁堪無無可奈何，只好把案子轉給浙江臬司（浙江檢察院），並派蘇州臬司押解陶阿順到杭州。周福清見沒事情沒有轉圜餘地，只好連夜逃往上海租界躲避。等到案子到了浙江，浙江巡撫崧駿進行了審訊和調查。信中的銀票和名單是鐵證。浙江巡撫查出信上所列「小兒第八」是周福清的兒子周伯宜（考名周用吉），立即取消了他的科舉考試資格。但因為就要鄉試，案子暫時放下。等鄉試結束，崧駿將此案上奏光緒皇帝，並說，只有將在逃的周福清捉拿歸案，才能查個水落石出。光緒皇帝看了奏本，下了一道聖旨，措辭十分嚴厲：
案關科場舞弊，亟應徹底查究。丁憂內閣中書周福清著即行革職，查拿到案，嚴行審辦，務得確情，按律定擬具奏。該部知道。欽此。
周福清見不是頭，再躲下去就變成全國通緝的欽犯了，只好主動自首，被捕的他立即被押解到杭州。在後來浙江主持的多次審訊中，周福清一口咬定賄賂舞弊案是他一人所為，與參加考試的其他幾家沒有關係。浙江巡撫崧駿並不想窮究株連，便基本按照周福清自己的說法上奏光緒帝，在奏摺中按照周福清本人的供詞說調查結果是周福清去通關節，是一時糊塗起意，而且也沒有成功，再加上後來的投案自首，應該酌情減罪。最後，崧駿的意見是於本罪上減一等科斷。光緒帝看了奏本，批道：「刑部奏議」。年底，刑部擬出的判決是：「請於斬罪上量減一等，擬杖一百，流三千里。」如果這個判決實施，理論上周福清必須被流放到東北、西北邊疆，或者其他環境惡劣的地方，但也不排除通關節往南三千里到廣州喝早茶吃叉燒包。
按照清朝歷久相沿的法律制度，刑部擬罪一般比較,由御筆改輕，表示「恩出自上」（恩典只有從皇上這裡才能給予）;但這一次讓周福清和刑部、浙江官員大跌眼鏡的是，光緒帝根本不同意刑部擬定的罪名，又頒旨道：
（本案）未便遽於減等，周福清著改為斬監候，秋後處決，以肅法紀而儆效尤。
皇帝特旨將周福清從流放改判了死刑緩期執行，要求將他在杭州府獄關押，等待秋後處決。雖然免去了流放之苦，但在監獄裡頭上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等待死亡降臨的度日如年的趕腳卻更是難受。
第二年太后萬壽（慈禧六十歲整生日）停刑，周福清可以多活一年，但自光緒二十一年（1894）起，周家每年都要設法活動，才能保證周福清不被咔嚓。
台灣知名暢銷歷史小說家高陽先生認為這一和以往慣例完全不同的處理是光緒帝批示文件的時候正好遇到新年，想翹班嗨皮卻必須辦公，實在煩了，所以遷怒於周福清。
這個說法只是揣測，並沒有依據。
浙江巡撫崧駿號稱「遍查律例，並無作何治罪專條」，他的理由是周福清雖然想疏通關節，但未成功；雖然想行賄，但「財未與人」，事後又主動投案自首，於是，他把難題推至刑部，暗說我不是法律專門人才，不知道怎麼處理，各位精通大清律的大神乃們看著辦。
刑部煞有介事地經討論後將周福清的罪名定為「杖一百，流三千里」。這裡顯然比照的是《大清律》中這一條規定：
（賄賂）其有顯跡、有數目者，方坐凡律，稱准者，至死減一等，雖滿數亦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周福清的供詞完全顯示出經過故鄉紹興刀筆師爺指點的「專業性」，周福清堅持把這事說成不是經過五家計議過的，而是他到北京探親路上，途經上海時一時起意，事前有關的五家人並不知情。至於那一萬元的銀票，也只不過是一紙空票。因為那幾家家道殷實，事後不愁無人承諾支付。
這樣，他就把一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把條子中涉及的五家親友的干係完全撇了一個乾淨。
浙江巡撫崧駿接受了他這種供詞並據以奏聞，其原因未必是周家賄賂了他。而是因為科舉舞弊坐實就是大案要案，崧駿不想興大獄，也不想因為這個案件導致浙江的科舉考試收到波及影響。
在他十一月初十的奏摺中，充分反映了這一點，他說：
廩生馬家壇、生員周用吉，訊非知情，業已分別斥革，應與訊不知情之家丁陶阿順，均無庸議。函內所開顧、陳、孫、章四姓，並無主名，該革員既供先未與各家商謀，應免查提以省株累。
在這裡，還應該提醒大家注意一點，那就是周福清的口供和浙江巡撫崧駿的奏摺都強調派陶阿順給殷如璋送去的只是帶有周福清自寫的「洋銀一萬元」字樣的一紙「空票」。這一情節與案件的最後結果關係極大。因為如果送去的是一張當即便可以兌現的錢莊期票的話，周福清這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免予一死的。
但是實際上周福清案件根據《大清律》處理本身就是錯誤的。
清代杜受田（咸豐帝的老師）、英匯等修纂的《欽定科場條例》，對科舉制度涉及的各個環節都作了非常詳盡的規定，其細密嚴謹程度世所罕見，其中對防止舞弊的規定可以說是密不透風、滴水不漏。這些條規是在科舉考試上千年的演進歷程中逐漸形成的，按照特別法優於普通法的原則，周福清案件應當適用《欽定科場條例》。
串通關節，不論已成未成，均須問實斬決。
實際中周福清被判決為「斬監候，秋後處決」，雖然牽累周家敗落，自己和家人都年年擔驚受怕，但關押八年後最終還是被釋放了，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周作人對祖父的態度和對案件的評價都比較平和中正，他寫道：
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重的。往往交通關節的，雙方都處死刑，有時要殺戳l0幾人之多。清朝末年這種情形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願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
出獄回鄉的周福清更加性情乖戾，脾氣暴躁，罵人也是他經常乾的一件事（這也是祖父讓童年的魯迅非常反感的地方之一）。周福清的罵人，包括罵魯迅三兄弟是「烏大菱殼」（沒用的垃圾和廢物「，罵因為自己案件牽累的兒子周用吉，但又不僅僅限於在自家台門裡頤指氣使，他毫不避諱地痛罵慈禧為「昏太后」、光緒未「呆皇帝」。
其實，周福清倒是有一點因為遷怒而口不擇言了，雖然皇帝背後罵昏君本身也許只是情緒發泄，不代表真實的判斷。
在周福清案件中，光緒乾綱獨斷，不顧「恩出自上」的慣例，將浙江和刑部的官員一起搗糨糊擬定的「杖一百，流三千里」直接加重到「斬監候」。既是暗示性地點醒官員們不要在自己面前玩里格楞，又並沒有真的教條主義地按照《欽定科場條例》直接搞成嚴苛的「斬立決」（死刑立即執行），其圓熟的處理手法和對清朝法律邊界的把控，體現出一定的成熟政治手腕，至少在這件事上，光緒帝一點也不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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