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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群vs舒晉瑜:尋找那些鄉土世界的遊魂

《大風》(李鳳群)梗概


七十年,四代人,淪落、遷徙、改名換姓、奮力圖存、尋祖覓蹤、自我放逐……漏洞百出的謊言掩飾著求活的艱辛,被謊言包裹的憤怒演化成異常的性格,怪誕的舉止激起別樣的風波,祖宗的烙印無形中熔化於子孫的血液。這四代人的生活、性格以及各自的下落,經由他們的講述,斷續成為完整,生存成為信念,沉重和眼淚變成一種機智,甚至變成一種滑稽,風雲變幻似乎在他們身上看不出痕迹,但是,每一道紋理都寫著:命運和中國。


江心洲是一個四面環江的小島,沿江有堤壩,內圍種玉米、油菜和棉花,島上有小賣部、小學和初中,江水是天然屏障,隔開江心洲人與世界。除了水,這裡什麼都缺。意味著單調、貧窮,白天冗長,夜晚暗黑,江心洲就是風起浪打,夏長冬短。

生活在這裡的人,絕大多數在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沒有機會離開江心洲。有一隻渡船連通向鄰近的小鎮,但是除了油鹽醬醋,沒有出門的理由。逃避江心洲是江心洲人共同的理想。


李鳳群也一樣。


她離開了故鄉,且越離越遠。先是在常州,後來去了南京,現在又居美國。但是,「江心洲」在她不同的作品中反覆出現。她說,故鄉是來處,也是去處。「她養育過我,我嫌厭過她,因為她偏遠,落後閉塞、不為人知。但是,現在,她是我最熟知的地方,她在我心裡,將永遠在我筆下,沒有她,我什麼也不是。」


從十三歲開始寫詩,十九歲時,李鳳群的處女作散文發表在《常州日報》。退稿生涯伴她整個少年。她害怕退稿,為了減少被拒絕的次數,所以寫長篇。和很多作家一樣,李鳳群的寫作之初未能擺脫自身的成長經歷。2002年,她的第一本書專門寫自己。在今天的李鳳群看來,已不值一提。

舒晉瑜:在你走上文學之路的初始,有哪些人對你產生了影響?


李鳳群:我去年聽舊友回憶說,我讀初中時候就開始跟人談論小說,我完全不記得,但我絕對相信,因為這個毛病至今還在,我南京的朋友深受其害,我將來會改。我初中語文老師非常賞識我,我離開的這些年,她不停地向她的學生們一次次提起我,以我為傲,我相信她的錯愛使我少年時代能夠振作。舒晉瑜:願意談談你和編輯的交往嗎?給你有益的建議或無情的打擊的,都可以談。


李鳳群:第一位使我輕微接觸外部世界的是上海《文學報》的李連泰老先生,他的退稿信是用毛筆寫的,這封退稿信使我在江心洲名聲大增,那年我十四歲。


我2002年開始寫長篇,第一位與我有正式交往的是原華文出版社的吳修書老先生,我們未曾謀面,我受過的苦和對文學的執念感動了他,他一直拿我跟他女兒比較,他女兒未曾受過苦,也不愛文學,可能是他的遺憾,他編了一輩子書,也幫我出了兩本。


另外就是我們江蘇的傅曉紅女士,她離開《鐘山》後才認識我,她沒發過我的小說,但她對我早期小說的大加褒揚使我手足無措。當然對我影響最為深長的是人文社的王清平,他首先是一個品格高尚的詩人,然後是一個了不起的編輯,他對我的意義不在於幫我出了一本書,而是讓我發現了敬重。我提到的這些人都沒有打擊過我,他們都看出我的性格一擊就倒,他們的話語都非常慷慨,並不可信,更多的出於善意。

良師之外,我有益友周曉楓,她的洞察力和她的敏銳以及她的善良,使我對女性刮目相看。舒晉瑜:為什麼會以「格格」為筆名,你寫網路小說,一般發表在哪裡?李鳳群:這個筆名是一個網站取的,沒人用過,如此而已。我並沒有寫過嚴格意義上的網路小說。我僅僅寫過一部關於網路的小說,但是在《小說精選》連載發表,在華文出版社出版的。


從最初的愛情小說、網路小說,到後來的《大江邊》《顫抖》《大風》,李鳳群的每一部作品都會有很大的突破。她邊學邊寫,從最初濃重的自敘色彩中走出來,走向社會與人性的開掘,走出更為廣闊的格局。


舒晉瑜:能否談談自己的創作風格的轉變?如果有明顯的階段性變化,那麼這個變化的起因是什麼?


李鳳群:如果說有變化,風格不好說,格局上是有些變化的。最初是有點自敘色彩,小說里的故事和情緒,圍繞自身經歷的痕迹很明顯的,自我的原始面貌和圍繞著主人公的情感和生活奔闖的線索,是最初寫作的基本格局,這一點,和很多人起步時沒什麼差別。我身上的某種誠實的東西,或者在不經意中形成的某種執拗。後來的長篇小說《顫抖》就有此種延伸,只是在格局上有了多重性,除了成長的困境,家鄉家庭的元素以及時代中精神的癥候等等。所以看起來尖銳些複雜些也對質疑與和解的關係有了新的認識。


《大江邊》是目前為止我的最長的長篇,跨度廣度人物的繁多度,還有社會與人性複雜的呈現程度,都是達到了我可能的寫作容積的最大值,我自己回頭想,說實話也有點吃驚。《大風》在容積上其實不比《大江邊》弱,小說的流動感漂泊感,幾代人男女老幼的個性更鮮明,格局也不止於青少年和老年的矛盾、鄉村與城市的對立、男權和女性的爭鬥、社會階層之間的對峙等等,我想實現更親切的藝術化敘事,自然的把這些藏在其中,讓讀者看到「我」,看到家,看到國,看到世道人心,看到任何人都在盼望的、都在為之掙扎奮鬥的東西。

如果說起因,寫作本身就是吧,是寫作讓我看到自己和周邊,接著看到歷史和現實,看到複雜和單純,看到小說所能抵達的所有地方以及小說無法觸碰的地方。


舒晉瑜:20年前,70後作家的起步,多是從私小說開始備受關注,比如衛慧、棉棉,那個時候,你的寫作是怎樣的?


李鳳群:20年前,我還沒有寫。我發表了處女作之後,就不怎麼寫了,即使寫,也只是寫點兒散文,那批作家風靡的時候,我在小城市的寫字樓里打工謀生。有一次我在街上做市場調研,看到一個地下商場的書店裡擺滿了衛慧、棉棉的書,我寫字樓里的同事都在談論她們,我心裡的某塊地方被觸動了,我心想,哦,小說可以這樣寫。我於是開始寫我的第一個長篇的開頭,後來這個開頭被捨棄了,因為有點黃,但這是開端。我受她們激發。舒晉瑜:《顫抖》是一部小長篇,寫了一個鄉村女孩的精神成長史。我覺得這部作品是你的成長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小說對於母親的描寫,顛覆了我們對母親的印象。為什麼選擇了第一人稱?如此無情地揭露母親的粗俗、惡毒,有何用意?


李鳳群:你讀到的是母親的粗俗和惡毒,但其他人讀到了母親身上的其他特質。比如邵麗在評論中說:「其實,這個母親幾乎是所有母親的化身,她的愛藏在恨的表象下面,她對女兒的狠毒,其實是一種博大的愛,她要在一個嚴酷的世界裡訓練自己單純而又笨拙的女兒,這是她在這個冷漠的世界學到的方法論,來自於用愛與死都換不來同情之後的決絕。比如她編瞎話,讓女兒對『性』恐懼,這可能是那個時代的母親多多少少都會做的事情。」

我的理解是,世上不會只有一種母親,母親也決不能只有一種性格,那就太單調了。我認為小說的人稱不決定小說的品質。小說就是小說,當然小說也不是空穴來風。舒晉瑜:看《顫抖》時,我忍不住拿這部作品和70後作家寫自我的小說比,覺得寫得節制,有對光明和善良的渴望。我不知道你怎麼評價?


李鳳群:70後小說家的確大有不同,有些人的光明和渴望更容易被你感知,還有一些人,走在尋找光明的路上,用新的形式表達對善良的渴望,或者不渴望什麼就是他們自我的獨特的標誌。說到這部作品,我現在感到遺憾,它有許多缺點,寫法和想法都太老實了,但它的優點是誠實。《顫抖》的完成,使我學會了輕裝上陣。人人都被迫背負鎧甲,但卸除鎧甲的方式各有不同。舒晉瑜:為什麼能夠較早地擺脫自我,轉向鄉土小說?是有意識的嗎?還是受到什麼影響?


李鳳群:擺脫自我,也可以說是擺脫某種文學形式,這種文學形式是學習寫作的必經之路,我在許多優秀作家的作品裡看到他們自己,甚至成熟的作家最成熟的作品裡都有他自己的影子,在對自我的探索完成之後,作家會本能地逃避自我,那是對「已知」的逃避,更是對「未知」的探詢,有時候,作家知道自己要寫什麼,有時候,會在寫的過程中發現真相。對於我而言,鄉土是我的來處,我不過是從關注「我一個人」轉向關注「我一類人」,誠實點說,我以為我是自己的時候,我接近了屬於我的一類人。我在完成審視自我的過程中,體悟到某種血脈相連,我沉緬其中,不敢離去。


「尋祖」是李鳳群新小說的主題。《大風》中的四代人其實都漂浮著,他們內心何嘗不渴望有個根基扎牢的定海神針。祖宗,大概就是這樣的力量。大風讓這一切徒勞,也讓這一切更堅定。


舒晉瑜:看完了這部作品,近尾聲的時候,才知道梅子傑是趴在地上的男人。也許是在網上瀏覽不夠細緻的原因所致。整個故事中,人稱的變換稍微有點障礙,但是總體來說非常好讀。採取這樣的架構方式出於怎樣的考慮?


李鳳群:事實上,我嘗試採取過好幾種方式開頭。光這個開頭我也花費了好幾個月時間,一種方式適用與否,你在幾千字以內就能感覺到,所以,四五次之後,我無所適從了。有天晚上,我在一個湖邊散步,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孩子怒氣沖沖的表情,他說,我爹他就是個騙子。


這是五歲的廣深,他幫助了我,他在我腦子裡停留太久,都生氣了。生氣,在這裡是多麼的重要,他那愛生氣的小性子陪伴他成人,陪他度過失敗的一生。生氣,是對不安穩命運的態度。我們中國人的性格從本質上講就是隱忍和壓抑,但是廣深有這個態度,子傑也有這個態度,在與命運搏鬥的過程中,生氣是一種力量,它使我們跳起來,引人矚目,不容小視。


舒晉瑜:「老頭越哭得凶,張家就越發展興旺。」這個細節有點跳——我的意思是,不大符合符合張長工的性格,他一輩子隱忍,寬厚,有從大宅子里出來的涵養——為什麼這麼安排?是哭他一生的不幸嗎?


李鳳群:不。張長工一生為子孫下代,表面上看,他活得不怎麼體面,無論是早年的哭窮裝苦,還是老年的冒富充貴,其實都是希望兒孫活得體面一些,而體面這個東西早就沒有了,無論他怎麼樣,就算一生窮盡,這個東西也是遙不可及了。晚年,他已眼瞎耳聾,手不能提,腳不能行,但從子傑第一次上門他就意識到這是梅氏血脈,這個來去如狂風的少年,使他難以安寧,他本來可以早早死去,一俟文亮出走,但在最後十幾年,他成了江心洲第一高壽,自有其使命。他口齒不清,謊言太多,兒孫就算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也多不信他,不懂他,除了哭,他能做什麼呢?張長工從來不是為自己哭,他所有的一切都為兒孫,哭和活。那是真正為兒孫痛徹心扉的眼淚和守活,而所謂的發達興旺不過是面上的巧合罷了。世上多有這樣的事故,有些人賺了錢,不以為是偶然,當是自己的能力,有些人作了惡,沒有及時報,就以為惡是可行的,那都是錯覺。


舒晉瑜:「尋祖」是在第三代張文亮開始的,離開江心洲是為了尋祖,過上好日子之後一直仍在尋祖,能談談你寫作背後的深意嗎?


李鳳群:尋祖並不是從張文亮開始,從張廣深開始,不,張長工本人也無時不刻不在尋祖。張長工一直在虛構,無論是先前虛構的悲慘家世,以及後來整夜炫富耀貴,無不在推扯自己的兒孫回歸祖上的榮光;張廣深童年時候一直在挖洞,這是他的尋祖大法;子傑也在尋找,他從七歲開始,從跨上那條渡船之時起,他就在尋祖,直至靈魂出竅,也是一路返回;子豪也在尋祖,他對陌生男子的身世如此孜孜不倦的探詢,也正是他潛意識裡尋祖之念的發端。


他們四代其實都漂浮著,他們內心何嘗不渴望有個根基扎牢的定海神針。祖宗,大概就是這樣的力量。大風讓這一切徒勞,也讓這一切更堅定。


舒晉瑜:「我姓梅,我叫梅子傑。」第四代文亮的私生子姓了太爺爺的姓,儘管小說中有「為什麼姓梅?這得問我老媽。」似乎「老媽」也並未清楚地交待為什麼要姓梅。是我看得不夠細嗎?


李鳳群:在與張文亮的戀愛過程中,她一定聽到過什麼,換句話說,張文亮對自己祖宗的真實性是有所知的,他的尋找不蒂是一種自我迷惑和自我欺騙。通常,人對自己的欺騙一般是不防備的。梅子傑從一出場就姓梅。我對他有偏愛,他的家族裡所有人都被改姓換名,只有他沒有,他是最正宗的梅氏子孫,不容置疑。我想我是想告訴大家這個。


舒晉瑜:張文亮是否吸毒,為什麼頻頻洗澡?還有類似細節並沒有直接告訴讀者答案。比如文亮的母親之死,是否張廣深是直接的「兇手」?這是你的寫作習慣?——也是我自己想知道答案。


李鳳群:張文亮不是吸毒產生的反應,他只是迷失了自己。我見過頻頻洗澡的人,他們認為這個世界以及他自身骯髒不堪,洗澡也不能使他安心。文亮母親之死,張廣深的確是直接兇手,所以文亮的外公才會想放火燒死他,以至於最後落荒而逃。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寫清楚了,也可能我只是心裡有數罷了。無論在哪兒,總有那種凶蠻而不自知、在某個人生階段蒙昧到釀成慘劇的人。其實人性和非人性的成分在張廣深這裡難以分清,我寫下他,看著他,心裡的滋味也是複雜難言。


寫作是體力活,也是修行。李鳳群的人生和創作都沒有按照自己的規劃來——也許她是無知的,也是沉默的。她渴望不斷地寫,不斷地失敗,不斷地反省,以期喚醒無知和沉默的自已。


舒晉瑜:整部作品,從開始「天象有異、世道太壞」到後來文亮之妻孟梅也開始想家,「想的又不是具體的什麼地方、什麼人」,中國社會鄉村的凋敝、環境污染的加重、教育等等各種弊病在作品中呈現出來---「這是個沒有天也沒有地的城市」。這部作品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你是要寫一部怎樣的作品呢?我覺得,這部作品容納了你太多的觀察和思考,也融入了你對國家發展中湧現出的諸多問題的憂思。


李鳳群:這是一個複雜的時代,處於高速度發展當中,許多家庭妻離子散、各個階層都在衝鋒陷陣。你看城市一天比一天繁華,可是我們的道德已經潰敗不堪。為了錢,無所不用其極,奶粉可以致命,疫苗也可以。人的尊嚴在哪裡?人的信仰在哪裡?以前我還看到個新聞,一個包子店用紙箱子摻在肉里做餡,我們這一代人,處於這個狀態之中,既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又要經受巨大的誘惑。原本非常純粹的價值觀都被撕碎、質疑,從張文亮身上體現出這些東西。他帶著複雜的身世,爺爺和父親二人累積到他身上的重負,從青年向中年遊走,成為家庭和社會的頂樑柱,雖然帶著疼痛,膠著和混亂,他已經有了自主意識,從找祖宗開始,雖然對情感有過沉醉,但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出人頭地,他身上積攢了非常多的壓力,尋根問祖的意識,出人頭地的慾望,種種壓力,致其非常扭曲,理想根本無法實現,又把希望寄託到下一代身上。下一代張子豪和子傑,明顯分化,一個踩在父母的肩膀上,已經脫離基本需求,想要活出自己;另一個人由於從小被遺棄,成為鄉土世界的遊魂,這就形成了一個遊盪在外部世界,一個遊盪在故土的局面。我就是想把這種狀態表現出來,我覺得如果我們心裡有方向,有敬畏,有期許,我們的行為會受到制約。我們一定要有個某個類似於「家」的地方,一個終生尋找的所在。這個問題很容易想清楚,你渴望把什麼帶回家?「愛」、「美」和「安寧」是不是?你不會把兇器帶回家,你不會把生意場上的謀略帶回家,你不會把仇恨帶回家,你凡是不想帶給親人的東西,丟棄掉,你就不會感到羞愧,這個世界也肯定會好得多。我就是抱著這個簡單的想法,希望我們內心有指引生活的準則,有方向,有責任感,我覺得人有了這些信念,就不會做出那些駭人聽聞的事。


舒晉瑜:相比之前的《大江邊》,這部作品體積小了,但是更為厚重。能談談自己的變化嗎?


李鳳群:寫《大江邊》的時候,我三十三四歲,很有蠻力,也很有熱情,但我缺乏節制,但也可以說,我打開了一扇記憶之門,門裡的那些人爭先恐後地出來,個個都是我的親人,我沒有辦法取捨,我還愛熱鬧。我喜歡他們在一起,所以,難免使你覺得嘈雜,到了現在,我知道體力和能力都有限,需要必要的節制和忽略。


但是,我前面說過,我覺得不是容量小了,是所包含的東西不那麼生硬了,也不那麼容易分析出子午卯酉了,或者說我想讓它們化開了。


舒晉瑜:為什麼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少不了自殺?尤其是《大風》中,不但詳細地例舉文亮前女友陳芬自殺九回的詳細過程,居然借網路之便利,出現了「最佳赴死方案」,開出了「八大速死攻略」,出現了「無痛死法專家」,而且粉絲好幾十萬。「死亡」在你的作品中,有何意象?為什麼頻頻出現?


李鳳群:死亡就是死亡。自然死亡是生命的成功,非自然死亡是人類的悲傷。我目睹過許多自殺事件。我說過,我生活過的小島,除了水,樣樣都缺,缺錢,缺愛,缺希望,我見過因此而逝的生命。自殺跟無書可讀一樣,是某些地方某些人某些時候的生存狀況,我只是沒有迴避它。舒晉瑜:最令人牽掛的是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窮孩子梅子傑,一個是富二代張子豪。雖然是兄弟倆,可是他們都沒有享受到母愛。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整部作品中,母親是缺席的。你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嗎?李鳳群:你能說有母親就一定有母愛嗎?母愛對人的一生都很重要。這世上有許多不合格的母親,蓋因生在不合格的空氣和土壤里。這個事情過去發生過,現在在發生,將來會繼續發生。


舒晉瑜:女性在作品中也是可悲的,從第一代的張長工帶著妻子背井離鄉開始,到第二代張廣深的妻子產後大出血而死,第三代張文亮前女友陳芬得了自殺臆想症、妻子孟梅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和丈夫的關愛……女性在你的作品是怎樣的地位?你如何看待你筆下的女性人物?


李鳳群:我的前兩部小說,不,前三部小說都在寫女人,《非城市愛情》、《如是我愛》、《背道而馳》,她們的確多有坎坷,以至於我過於憐愛,用情過多。我對她們自身的缺憾不能視而不見,也不能給予方向和出路,只算是溺愛,所以在這部小說里,我帶著些許惱怒和無措。如果我在這裡沒有安排一個更幸運的女性,可能是我覺得,這個家族的問題不是由一個或更多幸運的女性決定的,她們就算像西施一樣絕色,像百合一樣純潔,可能也改變不了這些男人的處境,他們也改變不了她的。我知道有一些錯覺,比如找到更好的伴侶,我們的命運會不同,我對此不抱期望。不過,我在美國這兩年,倒是真認識了一大批幸福的女人,她們或有錢,或有知識,或有愛情,的確跟我筆下的那些女人有著完全不同的命運,使我深受震動,相信這些幸福女人會對我下一部作品有影響。


舒晉瑜:整部小說最出彩的是張長工和孫子張文亮的相處,是這部作品最溫暖的亮點。一定是有特別細緻的觀察和體驗才有這麼生動的描寫吧?


李鳳群:我個人覺得子傑和張長工的相處也很迷人。相見方式不同,相處方式有別,愛無差別。舒晉瑜:詩歌在小說中,是不可缺少的點綴。這是你有意的安排?


李鳳群:詩歌是70後那一代人的精神毒藥,我沒有安排他抄張棗,北島和俞心樵,對,他們進入不到鄉村少年的視野。舒晉瑜:整個寫作過程中,有沒有難度?或者瓶頸?如果有,是怎麼突破的?


李鳳群:敘述就是一個最大的難度,你不能無所不知,你得讓他們自己開口,他們各有性格,你得讓他們不同,你明知他們一定會「同」,但如果你真的讓他們太相似,讀者會認為你無能。事實上,張文亮最難接近,他不容易琢磨。我在身上足足花了一年時間。那些貌似成功的人,他們的內心有一個大窟窿,那些頑固不化的人,他們是最柔軟和最堅定的人,那些逆來順受的人,那些得意忘形的人,我了解他們的悲傷和恐懼,我得學會透過他的一塵不染的外表進入他的心靈。如果我進入不了,他就誰也不是。很快會被遺忘。我沒有成功,我覺得他會像我一樣,很快被遺忘,但是我們出過力了,對得起自己了。

李鳳群vs舒晉瑜:尋找那些鄉土世界的遊魂


目錄



2016年《收穫》長篇專號(春夏卷)


大 風 / 李鳳群


臨風涉渡:歷史的弔詭與無盡深處 / 陳福民


朝 霞 / 吳 亮


一個黎明時分的拾荒者 / 程德培


出 家 / 張 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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