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行之二：牆上的彈孔 讓歷史隱隱作痛
文接上一篇（點擊頭條號郭彩榮訂閱後查詢上一篇）：桃林山莊，一抔黃土掩風流
抗戰八年，桃林山莊，目睹了國共兩黨的攜手赴國難，慷慨共義舉。
1945年，抗戰結束，中國往何處去，是那個時代，無論國共兩黨，誰都無法逃脫的命運拷問。
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本是源自一體的國共兩黨，很有可能在政黨鬥爭的範疇內，競爭，合作，共同組建聯合建立民主政府，一嘗孫中山謀求民主共和之夙願。
但是，歷史的殘酷性在於，當國共兩黨的紛爭置身於意識形態針鋒相對，你死我活難以共存的冷戰環境下時，大家的實力註定了只能淪為棋盤上的棋子，而棋子的使命，必定是以一方吃掉另一方而告終。只是雙方棋子的命運，都無法由自己把握。
從今日之視角，翻閱當時的史料。一方是「為了國家的政令軍令統一,異黨必須剪除」；另一方是「階級鬥爭,不是資產階級消滅無產階級,就是無產階級消滅資產階級,二者沒有調和的餘地」。
山河破碎的中國，經歷了八年抗日之苦,泅渡過民族不可避免的災難,付出了難以想像的犧牲，最終，又飽嘗內戰之苦，而這種苦澀，國家、民族、百姓都無法逃脫。
1947年1月美國特使馬歇爾調停失敗離華。
1947年3月7日，中共南京、上海辦事處及《新華日報》人員董必武、錢之光、童小鵬、王炳南、梅益等七十四人分乘美軍四架飛機返回延安，標誌著自西安事變之後的第二次國共合作正式走進了歷史。
1947年3月18日，蔣介石的天子門生胡宗南率部挺進延安，而在其後，隨著胡宗南所部不斷分兵佔據共方原有邊區據點，致使兵力稀疏，讓善於運動中創造機會的西北野戰軍彭德懷抓住機會，不斷集中力量圍殲其一部，積小勝為大勝。因此也讓西安綏靖公署作為西北戰場的國軍最高指揮機構，聲望日衰，昔日的西北長城胡宗南，飽受攻訐。
縱觀1947年陝西的國共戰場形勢，儘管國軍不斷損兵折將，但是國軍仍然佔據戰略優勢，胡宗南盡遣手下大軍企圖圍殲共軍主力，他也知道，共軍很難對付，但是，胡宗南還是低估了國共雙方的力量對比，他按照圍剿紅軍的經驗，國軍傾全力而出，十幾萬虎賁精銳，與共軍西北野戰軍主力三、四萬人，就算是三個換一個的損失，他也承擔的起。因此才會放言三個月解決陝北共軍。
胡宗南是一個純粹的軍人，很少考慮到軍事以外的東西，站在今天的視角回望，胡宗南身邊被共產黨滲透的很深，以至於屢屢軍事情報泄密，共軍能在國軍的天羅地網中虎口拔牙，然後又全身而退。就好比兩個人下軍棋，一人走暗棋，一人走明棋，這場爭鬥越是糾纏下去，胡宗南受傷越深。
情報只是一方面，對於胡宗南而言，更頭疼的是陝北延安的民心，共產黨經營延安已經10餘年，改造蘇維埃，成立邊區政府，而陝北子弟，則是西北野戰軍的主體，人心向背，可想而知。這也是毛澤東敢以區區數萬部隊，在陝北與胡宗南大軍遊走纏鬥的重要原因——共產黨通過種種運動，不僅團結了中間勢力，更加改造了整個當地社會，即將延安地區的民間社會打造成建設成政治、軍事、經濟、教育等緊密相連的複合體，一旦動員起來，能立刻成為強大的戰爭機器。在這個機器中，軍隊的兵源、補給、情報構成一相互支持的完整體系，進退靈活，從而掌握戰爭的主動權。
從民國而言，類似於這種複合體的農村基層組織形式，我在兩個地方見到類似的影子，山西的兵農合一，以及廣西從上到下的三位一體民團改造。結果是，山西和廣西是民國期間屈指可數的模範省，李白黃（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和閻錫山對於民間基本社會的掌握，突破了以往權力不下縣的慣例，使得昔日散漫無章的農村社會納入到執政當局的權力管理體系中，鄉村社會完成了國家歸屬的歷程，從而也奠定了桂系以及晉系在當地的統治基礎。
如若沒有赤俄國際共運的傳播，中國如果在沒有外力干擾的環境下完成自我鼎革，那麼最後的革命勝利，估計十有八九來自於這種模式，但是當國內自我演化的複合體遇到了無論政治道德和組織形態，都大大提高和強化的國際范兒的複合體後，一場悲劇就註定無法避免，這點，看看1949年三最（耗時最長、戰鬥最為激烈、付出代價最為慘痛）的太原戰役，和建國後反覆不停地廣西十萬大山剿匪就不難理解這其間的奧妙了。
說句題外話，這種複合體，不僅有效解決了作為占絕大多數人口的農民的生存問題，也解決了百年來一般中國人迫切需要的秩序、安全與尊嚴的問題。不過，當社會形態由軍事戰爭轉化為和平建設的時候，這種組織也會顯露弱點（貌似扯遠了，打住）。
當1947年夏末初秋的時候，陝北國共內戰的態勢如下：
國民政府方面：西安綏靖公署的兵力大餅越攤越薄，用於進攻的機動兵力越來越少，並且不時被彭德懷的西北野戰軍咬上幾口，比損兵折將更嚴重的是，士氣以及聲望的嚴重挫折，以及對戡亂越來越悲觀的預期。
中共中央方面：儘管兵力和補給以及裝備處於劣勢，但是得利於情報優勢，以及整個陝北的主場優勢，中共中央放手與國軍在陝北周旋，並不斷用蘑菇戰術圍殲國軍有生力量，積累小勝而獲取大勝的本錢與可能。
而此時的榆林，因為身處延安後方，再加之其地位重要（國民政府陝北二十餘縣一共劃為兩個行政督察區，由專員主政，其中區府就設在榆林和延安，各統轄十一個縣。兩地之間以榆林居首，國軍陝北駐軍總部以及陝北警備司令部設置於榆林），因此無論是共軍維護後路安全，還是國軍扼守南下陝北橋頭堡，榆林都是雙方爭奪的焦點。
1947年8月，彭德懷調集了8個旅共計4.5萬人馬，此役可謂是西北野戰軍精銳盡出，目的是圍攻榆林，打下來固然好，至不濟，也要牽扯胡宗南的主力，策應陳謝兵團挺進中原。於是，彭德懷以三倍於守城的優勢兵力，發動了第一次榆林戰役。
西北野戰軍正副司令員：彭德懷、張宗遜。
而此時，與彭大將軍對陣的是桃林山莊的主人，毛澤東一再來信致謝的鄧寶珊將軍，其所掌握的兵力為第二十二軍（八十六師、新編十一旅）和胡宗南部整編二十八旅以及部分保安部隊，總共一萬五千餘人。但就這些兵馬，還要分兵駐守神木、府谷、橫山等地，實際守衛榆林的不過區區一萬餘人，但是就是這一萬餘人，在四倍於己的兵力圍攻下，硬生生堅持了近一周時間。
不知道當鄧寶珊面對潮水般攻城的共軍時，想及兩年前還親密無間的兄弟情，毛澤東的親筆信，心中該作何想。
私交是私交，國事是國事，各為其主，馬虎不得。於是，慘烈的內戰爆發於黃土高原，榆林城頭，凌霄塔下。
一打榆林，總共有兩次攻城。第一次攻城時，西北野戰軍一部曾登上城牆，但因為後續部隊沒有及時跟進，功虧一簣。第二次攻城，因為準備不充分，連城牆都沒有接近，被鄧寶珊阻在了凌霄塔外圍。
凌霄塔位於城南榆陽橋東側的東山上，是榆林外圍的一處高地，是守衛榆林的天然屏障。在明末，李自成打榆林也是在這裡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現在，凌霄塔依然屹立不倒，成了當地一景。但誰能想到，就是這個高地，當年曾兩次阻擋了彭德懷的大軍。
現在的凌霄塔，做為省級文物，平時有一老人看護，登塔10元，巧合的是，老人正好是彭德懷圍城的那一年降生榆林。他給我們指點寶塔基座的兩側，一側是共軍炮火留下的硝煙痕迹，另一側，是來自於榆林城內國軍的斑駁彈痕。「榆林共產黨打不下來，最後是和平解的放。」老人百感交集說。
面向共軍進攻的一面，留下了炮火的印記。
面向國軍的一面。深可沒指的彈孔。
「榆林前後圍了兩次，第一次還好，能上了城牆。到了第二次，直接被八十六師攔在了凌霄塔。瞅瞅這……」看護古塔的老者指著正對榆林南門的塔座，上面彈痕累累，「當時共產黨上來一個團，佔了整個塔，最後硬是讓國民黨給打了回去，撤下去就剩了一個營……」塔下面是五雷溝，戰鬥結束的第二年，每逢下雨時，溝里流淌出的山水，還帶有淺淺地紅色，當地的老人都知道，那是因為有太多的鮮血滲透到了這片黃土裡。
面前的古塔，面對榆林城門的方向，整面基座都布滿了子彈爆炸時留下來的痕迹，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窩和洞，有的深，有的淺，深的近兩厘米。有的一處一個窩，有的一處幾個窩、連在一起，各種被子彈炮彈划過的痕迹。
乾清石牌上的彈孔，乾清意為天下太平，而那個黝黑的彈孔，則為這天下太平的理想作了黑色幽默般的註解。
面對布滿彈孔的古塔，抬頭仰望，熏黑的彈坑，慘白的青磚，這是那個時代的烙印，似乎還能聞見其中的硝煙味，每一處彈孔都讓人內心隱隱作痛，耳畔傳來風吹鈴響，回聲陣陣，是無數戰死於此士兵們的拼殺聲么？昔日的主義，迥異的信仰，都化作了榆林古城的歷史肌理，回首遙望榆林城門，從這裡到那裡，標尺不過五百米，當時共軍佔據這裡就可以展開炮兵陣地，炮火覆蓋榆林。國共雙方，華夏兒女，為了各自信仰，在古塔下，在城門外，在黃土坡上，展開了血拚，凌霄塔成了閻羅殿，在這裡，人在戰鬥，在死亡。而俯瞰神州大地，無論黃土地，黑土地，紅土地，當時，這種慘絕人寰的悲劇都在上演，近70年過去，歷史無聲，白骨無痕，只剩下眼前的古塔，彈痕累累。
彈痕累累，表述得對嗎？對，確實是「彈痕累累」，但模糊籠統的形容詞怎能描述於那個慘烈的時代？
經歷戰火洗禮的古塔青磚，每一個彈孔，隱藏著一個悲痛往事。黝黑的彈孔，宛如時光隧道，穿越般雜糅呈現著這裡的前世今生。
牆上的彈孔，歷史的眼睛。
彈孔深深地楔進磚中，塵封了幾十年前的血雨腥風。1947年的兩次榆林之戰，以這座塔作為終結，撤退的一方最終取得了政權，慘勝的另一方守住了古城卻失掉了大陸。前者是勝利者，享受了無數榮光；後者是失敗者，默默的謝幕於時代。
歷史深處閱塵封，青磚彈孔訴古城；
山莊駝城依舊在，風吹古寺寂無聲。
（山莊：桃林山莊。駝城：陝西榆林古城的別稱，沙漠之城之意。）
PS1：對性情耿直的彭德懷而言，榆林古城可謂是其軍事生涯中的麥城，據身邊當年警衛晚年回憶，在得知鄧寶珊的援兵以及馬家軍從北方和西面兩面包抄而至後，彭總端碗野菜糠粥，在榆林城外的土圍子上足足蹲了一個小時。他望著遠處光禿禿的黃土荒丘，心裡也油然而生出一種荒涼。 兩次攻打榆林都沒成功，這在彭德懷心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疙瘩。近5000人的傷亡，這個數字是彭德懷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在後來《關於陝北九個月作戰的基本總結》中，他說：「十月打了清澗後，應該休整南下，但犯了一個錯誤，去打榆林。」在20年後他寫自述的時候，對榆林一仗還是不能忘懷，還是坦言這是一個錯誤。
PS2：關於國民黨駐紮榆林的八十六師，是當時守衛榆林的主力部隊，作為固守待援的核心，撐過了第一次固守榆林的危局，成就了鄧寶珊的赫赫威名。第二次圍攻榆林不克，守軍八十六師的上司，國軍二十二軍左世允軍長更因此獲得了青天白日勳章，後來因為起義，左世允還被共方歷史客觀記載。而關於八十六師的故事，以及師長徐之佳，因為師長一九四九年遠走台灣，而在歷史上鮮有提及，下一篇我們將會藉助大陸和台灣的史料，盡量還原一九四七年，城裡的八十六師，城外的西北野戰軍，挾城相峙的故事，以及，歷史的另一種可能。
敬請留意下一期：駝城卅載，一言難盡八十六師
2016.4.10 於呼和浩特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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