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焱：說不盡的「馬基雅維里時刻」

尼可羅·馬基亞維里（1469~1527）

義大利政治思想家和歷史學家

財新文化，獲得微信「雙認證」（媒體認證及原創認證）的公號。

說不盡的「馬基雅維里時刻」

文|王焱

（學者）

《馬基雅維里時刻》是政治思想史劍橋學派大家波考克（J.G.A.Pocock）1975年出版的一本名著，2013年由馮克利、傅乾二位譯者將其移譯為中文出版。

馬基雅維里關心的問題是：共和政體這一政治共同體的創製與更新，僅僅依賴私人領域的自由，無疑是不能為功的。共和主義因此認為公共生活遠高於私人生活。《君主論》雖然名義上是給君王的建言書，而書中的關鍵之處，卻刻意用「公民」一詞取代了「臣民」。

《馬基雅維里時刻：佛羅倫薩政治思想和大西洋共和主義傳統》

波考克 著 馮克利 傅乾 譯

譯林出版社

2013年10月1日

說來令人汗顏，儘管中國早在105年前就已經廢除了君主制，在亞洲建立起第一個新式共和國，但是由於中國政治傳統中缺乏共和主義要素，國人對於共和政體背後蘊藏的義理，還缺乏透闢而深入的理解和思考。波考克的這部書，對於中文讀者，其意義不僅僅在於為馬氏辨誣洗雪，更有助於我們補足這一課。

孟德斯鳩曾指出，維繫君主政體的原則是榮譽，維繫共和制的原則是美德；君主可以憑藉賞罰二柄鞭笞宇內；而共和的「美德」，卻是極易腐敗的，因此，共和國需要時時維新更化，否則很容易淪於美德蕩然、政制衰敗的境地。「共和國是一個美德結構，因此它不僅是一個習俗結構；然而美德又是植根於『優良的習俗』，它們能在時間中腐化變質，所以『質料』本身也會變化，失去美德的能力。」（波考克）佛羅倫薩思想史傳統中習慣將德性與命運的對立，比擬為亞里士多德思想中形式與質料的對立。質料與形式必須相互匹配，而共和的政體形式不可能用以包裹腐敗的質料。用《論李維》中的話說：「當質料未腐化時，衝突及其他紛擾不會帶來傷害；而當質料腐化時，良好秩序的法律亦無所助，除非這些法律被一個具有極端力量的個人所推動，使得質料變成好的。」 所謂形式，這裡指稱的是那些塑造政治社會的巨大力量；而質料，是指被政治支配的對象，即包括大眾與精英在內的人民。

波考克的書給我們講述了關於「美德」（vertue）、「命運」（fortune）與「腐敗」（corruption）之間激烈對抗的故事。在馬基雅維里的佛羅倫薩傳統中，人們往往將美德與命運二者視為對立關係。在這一視角看來，腐敗就是「命運的擴張」。只有遏制腐敗，才能扼住命運的咽喉。在馬基雅維里的時刻，這被視為是與共和國的生死存亡攸關的大問題。

《君主論?論李維》

馬基雅維里 著 張妍 胡樹仁 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1年9月1日

「腐敗是派系的出現，是權勢熏天的公民的出現，這是一種對有權有勢者及其附庸有著同樣腐蝕作用的道德狀況」，所謂腐敗，不僅僅指涉官僚的貪腐，「腐敗最初表現為一種普遍的道德退化過程，其端倪難以預見，其過程幾乎不可阻擋。政治秩序植根於道德秩序，而腐敗所影響的正是後者。一方面，沒有優良的習俗，就沒有優良的制度，另一方面，一旦喪失優良的習俗，僅靠優良的制度去恢復它們，成功的機會十分渺茫。」（波考克）在這裡，質料指稱的正是全體人民。也正因此，肅清腐敗，決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民粹主義對於官僚貪腐猖獗的宣洩快感，而是為了重塑共和。

在波考克筆下，「馬基雅維里時刻」是一個攸關共和政制興衰榮枯的關鍵時刻，是一個既充滿危險又帶來機遇的時刻。因此，必須要以公民德性來克服偶然的機運，以新的形式克服業已腐化的質料，才能實現共和政制的創新。在這個時刻，共和政體必然深陷於它必須面對的歷史緊張與矛盾之中。

中國古代儒家將「義」與「命」兩者視為分立觀念，相互比勘。「義」指稱是非對錯，「命」指稱成敗得失。勞思光先生曾解釋這一對觀念說：「人作為一經驗存在，全無自由可說，亦無主宰可說；但人作為自覺活動者說，則即在自覺處顯現其自由及主宰。前者是『命』，後者是『義』，人只能在『義』處作主宰，故人可對是非善惡負責；人不能在『命』處作主宰，故成敗得失，實非人所能掌握者。」佛羅倫薩的傳統也認為，指導人的言語行為，應是對於「義」的堅持，如果一切都以成敗得失去計量，放任盲目命運的支配，那就已經是美德喪失、共和衰敗的表徵了。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16期。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財新文化 的精彩文章:

※我寫的從來都不是白字黑字，而是我過往的人生-王焱
※王焱：破除「標題黨」，我們需要怎樣的輿論生態
※沿途風景——王焱原作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