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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池」社 /Pond Society


1980 s


地區:杭州

成員:王強、包劍斐、關穎、宋陵、張培力、耿建翌


「池」社成立於 1986 年 5 月 27 日,


成員均是浙江美術學院畢業的同學,


一年前,他們一起參加了「』85 新空間」展覽。

這個因共同興趣和藝術理念而聚合的團體,


開展了四次富有觀念意味和體驗感的藝術活動,


成員們也各自進行著繪畫等獨立創作。


「池」社之後,


成員們各奔東西,創作方法各異,

但「池」社階段所形成的藝術觀點與態度,


依然延續和發展著。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張培力

1957 年出生於杭州


1984 年畢業於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


目前工作生活於杭州


作為』85 新潮時期杭州地區重要展覽「』85 新空間」畫展和藝術群體「池」社的組織參與者,張培力坦言「池」社這一沒有任何嚴肅目的的團體,這段與同伴自由交流、放誕分享的時光,成為他突破專業限制,走上綜合媒體和錄像創作之路的序曲。

ArtWorld:在談到「池」社之前,我們先談一下青年創作社和「』85 新空間」畫展,青年創作社成員與「池」社成員部分是重合的,能否先介紹一下青年創作社和「』85 新空間展覽」的由來?


張培力:那個時候,我剛從浙江美院畢業,在杭州工藝美校當老師,借調到浙江美協一年。當時美協希望活躍一下浙江的青年創作,希望辦一個體現青年創作狀況的展覽,辦展覽的事就交給了我,我也在浙美的同學中間忙前忙後借作品。我們那些同學來自不同專業,油畫、雕塑、版畫、國畫都有。大家畢業了,覺得有點空虛,很希望有點事情做,湊在一塊兒聊聊,就決定先成立一個青年創作社。青年創作社其實算是半官方的。


美協給我們一定的經費支持,提供了畫布、顏料等繪畫材料,還出錢租了一處房子,在美院旁邊,很便宜的農民私房。我們可以在那裡碰頭,碰頭時間也不太固定,覺得有些問題需要碰面討論一下,大家就去一下,能來多少人就來多少。但一些核心人物總是在的,比如黃永砯的同班同學、油畫系畢業的查立,他現在轉行做風險投資,美國、上海兩邊跑。還有徐進,也是油畫系的。還有國畫系的宋陵,後來去了澳大利亞,還是藝術家。版畫系的包劍斐,是和我們一起活動的為數不多的女同學之一。還有剛剛從油畫系畢業的耿建翌,留校任教的雕塑系的王強,這些人是核心人物。我們一起討論這個籌備中的展覽的題目、結構、語言方向和各種細節。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右起:耿建翌,王強,宋陵,張培力,2016


ArtWorld:最終「』85 新空間展覽」有多大規模?作品選擇的標準是怎樣的?


張培力:有 20 多人,大多是浙江美院本科畢業的。個別幾個人沒讀過美院,比如晨曉,現在在紐西蘭,經常回國做畫展,他當時是杭州半山區,也就是工礦區的文化館的一個工作人員。還有三四個湖州的業餘畫油畫的,年齡和我們相仿,他們是美協推薦加入的。青年創作社內部也沒有分誰是負責人,大家一起商量,有點像同學聚會,原先不是同學的,也因為這個展覽而認識了,都變成朋友了。「』85 新空間展覽」當年 12 月在浙江美院的陳列館舉辦,如今這個展廳已經不存在了,片瓦無存。


「』85 新空間展覽」帶有半官方色彩,雖然美協沒有太多干預,但美協的領導還是不斷提醒,說你們不要涉及太敏感的東西,要辦得讓大家都能接受。他們有他們的顧慮,我們也希望第一個展覽不要一下子火藥味太重,作品類型也都是傳統的架上作品。在 1985 年,我們要做到很顛覆的話,從自身的角度也不具備這樣的可能性。我們都剛剛從美院畢業,受到很傳統的教育,腦子裡的烙印還很重,雖然對藝術語言上的陳詞濫調有很多不滿,希望通過自己的創作發出一點聲音,提倡在語言上的變革,但總體態度還是較為中庸的。儘管我們覺得「』85 新空間展覽」已經足夠溫和,但展覽之後《江蘇畫刊》《美術》雜誌等還是發表了很多批評,一些美術界人士表示他們不明白展覽是什麼意思。


ArtWorld:「』85 新潮」是事後的定義,你們當時在 1985 至 86 年有沒有意識到全國各地有很多新生力量,有很多青年很活躍地做展覽?當時青年藝術家主要從什麼渠道獲取信息?


張培力:有意識到。1985 年前後突然很熱鬧,新出了很多雜誌,有《美術思潮》《美術》《江蘇畫刊》,晚一點有《中國美術報》。這些雜誌像在比賽一樣,你搞一件事情比較火爆,我要搞一件更猛的。青年們從雜誌、印刷品、零零星星的展覽中獲取信息,比如法國農村風景畫展、波士頓一家美術館的藏畫展、美國藏家哈默的繪畫收藏展,讓人既震驚又興奮,發現在中國從來沒機會接觸過最源頭、最正宗的油畫。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池」社,《作品二號——綠色空間中的行者》,


《美術思潮》封底,1987 年第 1 期


ArtWorld:展覽結束之後,1986 年「池」社宣告誕生,而青年創作社走向終結,這其中發生了怎樣的思想和現實的變動?


張培力:思想意識的變化可能有,現實的變化就是展覽辦完了。青年創作社的原定目標就是這個展覽。還有一方面就是我離開美協了,回到原來那個學校。因為這個展覽,美協、美院原先支持我們的領導也受到壓力。我們後來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不是因為外來的壓力,而是覺得這麼多人像組織一樣地一起做展覽或創作,是一個特別不自然的事情。我們也沒辦法接受哪怕一點點官方的意圖,官方的支持總會有代價的。美協的領導希望體現的是一種語言的創新,一種積極的、非老生常談的創作,但不要太讓人接受不了。他們覺得我們展覽里體現的態度比較消極。


ArtWorld:消極是他們的理解,你們自己覺得這是一種消極嗎?


張培力:沒有,我們沒有積極,也沒有消極。說句實話,語言的探索很難用積極、消極來定義,現實主義的敘事可以有積極、消極之說,但我們不想敘事,何來積極與消極呢?很多表現內容只是借口,就像塞尚畫蘋果,我們還沒有走到把蘋果一下子砸碎那一步,蘋果(內容)還是存在的,但我們不想像之前所有人畫過的那樣繼續畫蘋果,我們希望有一種新的畫法。這種心態要說它積極也可以算積極,但這個蘋果畫出來,可能不像別人所熟悉的那種蘋果,所以他們會覺得很消極。這個蘋果沒有水分嘛,不夠甜嘛,他們就覺得整個展覽不夠有人情味,不太美好。純粹的語言追求,怎麼才叫美好呢?青年創作社就自生自滅了,我們沒有計劃讓它一直持續下去。不可能有第二次新空間展覽,我們也不想按照原來的模式重複做一次。


到了 1986 年,一方面我們意識到「』85 新空間」還存在很多局限——現實的局限和觀念上的局限,另一方面,「』85 新空間」的參與者也開始各奔東西,有的人出國。查立是最早的公派留學生,他在「』85 新空間」籌備期間也一直在辦留學手續,在後期階段,已經沒有太多精力來對付這個展覽了,展覽開幕後他就去了英國。陸陸續續還有很多人都離開了。我們也覺得 20 多個人想法不一樣,重新湊在一起也沒必要。我們內心的想法是在「』85 新空間」展的基礎上,再往前突破。


ArtWorld:「池」社是怎樣成立的?


張培力:「池」社的成立有一個比較偶然的因素,1985 年年底全國掀起一股圍棋熱,到 1986 年達到頂峰。那個時候的中日圍棋擂台賽,聶衛平力克日本高手,連續三年率領中國隊獲勝,讓很多國人為之興奮。那時我回到原來的學校工作,晚上要值班,監督學生晚自修。和我一起值班的數學老師有幾個下圍棋,他們教了我大概的下法。我發現圍棋挺好玩,就自己買了副棋。美協租的農民房子還在,我用作工作室,常住在那邊,就把圍棋放在那兒,有朋友來找我,我就教他們下圍棋。最早教的是王強,我和他下完還輸給了他。就這麼開始,像傳染病一樣,我們這一幫人全部開始很瘋狂地看圍棋書,每天下很多個小時的圍棋。因為大家經常一起下圍棋,有的時候也會冒出點念頭,要做點什麼事情。


1986 年夏天,大家對「池」社這個事已經比較默契了。我們有六七個人,也不算是一個組織,「池」社裡除了女同學包劍斐不下圍棋(她後來去了深圳),其餘的人都下圍棋,而且沒日沒夜地下。「』85 新空間展覽」開幕後,我們去北京看勞申伯格的展,在火車上一路下圍棋,到北京也下。後來下棋還要賭輸贏,還有人輸了一隻德州扒雞,大家一起吃德州扒雞,很開心。「池」社就是這麼出來的。


「池」社不是一個嚴肅的、要做成什麼樣大事的組織。它帶有一種玩笑、遊戲的成分,大家對這件事都很輕鬆、隨意。我們真的不想把這個事情弄得很嚴肅。我覺得有點像從前巴黎或慕尼黑的藝術家,大家聚在一塊兒,一高興誰就寫了個宣言,就成為了「未來主義」、「達達」,諸如此類。這些人之中,或許有挑頭的,但沒有理事長、理事、秘書長之類的分工,沒有一本正經學術討論會。我們就是聊天,聊到一個事情,大家興奮了,就聊下去,沒有事先計劃。我們做的所有事,也沒有事先跟媒體打過招呼,就我們自己在玩兒。如果按照以前的機構或美協的做法,再來做一種所謂解構權力的事情,不是很荒唐嘛。


ArtWorld:「池」社宣言是誰執筆的?


張培力:他們說是我寫的,我不確定。可能我最早起草過,起草後大家一起看了,提出意見再修改過。寫完後沒有發表,我們把它用打字機打出來再油印,寄給一些朋友,也寄給《中國美術報》《美術》雜誌,寄給高名潞、栗憲庭、唐慶年,有一定範圍的傳播。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池」社宣言》,1986.5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池」社簡報》第一號,1986.6


ArtWorld:「池」社的主要活動不是你們的專業——繪畫。


張培力:也有繪畫,繪畫是各自分頭做。我當時畫了一批乳膠手套(《X?》系列),耿建翌畫的是一批大笑的臉(《第二狀態》系列),宋陵畫的是一批羊頭、牛頭(《無意義的選擇?》系列),做繪畫的主要就是我們三個人。「池」社很希望能打破個人的局限,打破因襲已久的專業性——你是學油畫的,你這輩子只能畫畫,其他事情你就沒有辦法去嘗試了。而且,所謂的專業性最為一般人看重的一點就是專利性——這個東西是別人不能做的,只有我可以做,要按我這麼做。


一旦有這種「專利」的意識,藝術就變成可用來謀利的。而「池」社強調的是,藝術是一個無害的,或者說無關痛癢的,對社會沒有害處,也沒有太多好處,它純粹是一個人自身所需要的活動,我們強調的是這個過程,這個過程應該是完全開放的。「專利性」的意識束縛了很多藝術家。上世紀 90 年代以後,「專利」的意識越來越泛濫,體現在藝術市場上。80 年代沒有市場,對藝術家沒有直接誘惑,藝術家沒有包袱。所有的包袱,看來是別人給你的,本質是自己給自己的,是你自己心甘情願地想要有這個包袱。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張培力,《X?》系列,油畫,200 x 180 cm,1986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耿建翌,《第二狀態》,油畫,170 x 132 cm,1987


ArtWorld:「池」社做了可以算是公共藝術和行為的三個作品,分別是:《作品一號——楊氏太極系列》、《作品二號——綠色空間中的行者》、《包紮——國王和王后》。


張培力:在小弄堂里做的《作品一號——楊氏太極系列》其實是有針對性的,因為這條路緊靠美院,又是美院出來通往西湖的一條路,早晨經常會有人在那兒鍛煉身體。而我們在牆上貼太極人形,那堵青磚牆很高,牆裡邊是一幢民國期間建造的別墅,屬於國民黨某個官員。在 1970 年代,這個地方變得特別神秘,沒有人可以進去。後來有段時間,這幢別墅又歸了浙江省作協。這個地方在感覺上特別微妙,我們的做法也很微妙。貼在這個地方外牆上的楊氏太極招式的圖形,可以說它們的存在是合理的,也可以說是不合理的。這個地點是公共環境,我們張貼的圖形可以說是破壞或干擾了這個環境,也可以說是順應了這個環境。


我們在半夜兩三點,偷偷去那兒張貼,在每個圖形上我們寫了招式的名稱。第二天一大早,晨練的人看見突然多出這些東西,肯定要做一個判斷:它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打太極拳的人貼的呢,還是什麼有關部門的人來貼的?我們貼完後天快亮了,人很累,就都撤了。等睡完覺回到現場去看,那些人形基本上只剩下路人手夠不到的上半段了,下半段都被人撕掉了。後來才知道,撕掉這些人形的人是為了把紙當廢紙賣掉。我們原以為有關部門會來查一下是誰貼的,把它清除掉。因為賣廢品的原因被撕掉,我們的確沒想到,但是後來覺得,這樣也很合理。


《作品二號——綠色空間中的行者》也做了紙人,掛在樹林里,這種與周圍環境的微妙關係就不存在了,自我體驗的成分比較多。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池」社,《作品一號——楊氏太極系列》,19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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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社,《作品二號——綠色空間中的行者》,1986.11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池」社,《包紮——國王和王后》,1986

張培力:藝術是一個「池」



▲「池」社簡報(第二號),1986.6.10


杭州


「池」社首次活動於 6 月 1 日上午 9 時至次日凌晨 4 時進行。


集體創作《作品一號——楊氏太極系列》


該系列由 12 件相互貫聯的作品組成,每件高 3 米,


依次張貼於杭州南山路的綠蔭路邊的牆磚牆上,


牆高 4 米,張貼總長 60 米。


作品參照楊氏太極拳套路圖解,外形剪影,採用拼貼手法。


材料:木炭條、報紙、晒圖紙、漿糊。


參與者:「池」社全體成員。


這次活動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它表明體驗的過程乃是思考和操作、疲憊和陶醉的瞬間組合。


它表明無功利的藝術活動是充滿活力的。


參與者談感受:


張培力:這並非是標新立異的遊戲,也不是苦心經營的實驗,


它是一次別樣而實在的對話。


耿建翌:經歷了緊張、疲憊之後的莊嚴和快樂。


宋陵:它生命雖短,但意味深長。


王強:這是一種全身心的不能自我控制的活動,它幾乎像是受洗。

ArtWorld:「池」社期間,你們的繪畫作品有沒有展出過呢?


張培力:沒有。原先也有過展覽計劃。我記得自己有過雄心壯志,想畫 100 張手套做展覽,都大同小異的,只起一個標題。但後來發現畫手套很慢,不可能畫到 100 張,最終只畫了 20 多幅。後來,我用文字的方式代替這個展覽,寫了一篇《先奏後斬:關於X?的展覽程序》,這個文本發表了。順著這個思路,我又寫了第二篇文字作品,就是《藝術計劃第 2 號》。


到了 1987 年,我離開繪畫越來越遠,做了幾件作品都是文字和郵寄。錄像則是 1988 年開始做的。1986 年畫手套,我已經有這樣一種態度,用繪畫來否定繪畫。畫完手套,我真的想不出來有比手套更讓我覺得能畫的東西了。後來,我嘗試不斷打破自己身上專業的局限性,開始用綜合材料、文字這些方式來做作品。


ArtWorld:「池」社的活動持續到哪一年?「池」社停止活動或者說解散是因為什麼原因?


張培力:很難說。它不是個嚴格意義上的組織,所以從來沒有說哪一天解散、結束。耿建翌也做了很多綜合材料的作品,我和他態度比較接近。我和耿建翌從上美院到畢業,後來一塊兒做展覽,來往沒有中斷過。宋陵 1988 年去澳洲留學,後來定居。王強停止了活動,因為他留校任教,學校暗示他不要跟我們活動。我們後來沒有再做過集體的活動,都是各做各的,獨立創作。作為一個創作的群體,它已經不存在了,這是 1987 年。如果嚴格界定,「池」社也就持續了一年多。


「池」社的交流很自然、輕鬆、自由,我們沒有對藝術寄予很大的企圖,很純粹,這個態度特別好。對我個人來講,「池」社這個階段思想比較活躍,行動很積極,精力很充沛。對於我後來的工作影響也很大。我相信因為有了「池」社,才有了我後來的錄像創作,有了錄像作品《30×30》,儘管它不能算是「池」階段的作品,是「池」社導致我走上錄像藝術的道路。


ArtWorld:你對於藝術家之間的合作怎麼看?


張培力:很難一概而論。如果合作者在藝術觀點或對語言的態度上接近或相同,走到一起合作,這是個很自然的結果。你可以說它是合作,也可以說它是聚合。如果一開始合作是不自然的,甚至帶有表演性或作秀成分,但產生了積極的結果,也沒什麼不好。每個人對合作的出發點不一樣。看得簡單一點,就像一幫朋友很無聊,在家很悶,出去走走,在一個街口剛好碰到一起了,說我們一起去喝個酒吧。你不是碰到他就是碰到別的人,總會碰上一些人,碰上那就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