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一頭蟋蟀錦衣夜行
騎一頭蟋蟀錦衣夜行
宋長征
鬥蟋蟀：蟋蟀相鬥，原為人作孽，此君視力極差，雞毛撥弄之，以為對方挑釁，遂起而攻之，豈知為他人所挑撥離間。世人皆眼明，而心不一定亮堂，極盡挑撥之能事。蟋蟀有知，故借賈似道之手，傾覆江山；故借蒲松齡之筆，訴盡人世悲情。而人知乎？耳聽秋蟲唧唧，眼前皆是黃白之貨——貨通禍，玩物喪己也。
蟋蟀是卑微的歌者，你很難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聽見蟋蟀的歌唱，城市是傲嬌者的天堂，只有在鄉村，蟋蟀才肯抽出纖細的弓弦。背景是空曠的田野，清澈的月光是上帝設置的燈光，樹葉是幕後的天使在合唱，拉開夜之帷幕，熟悉的鄉村小夜曲開始奏響。
我太熟悉這樣輕柔的旋律，穀物的香甜在村莊瀰漫，嬰孩在睡夢中露出天真的笑容，一隻狗尚未因為白晝的追逐而疲倦，深深陷入這美妙的旋律。也許，這樣的夜色只有一次，即便只有一次也因為秋蟲的歌唱而繾綣。也許，這樣的場景已經持續了千年，只是我們在今日的月光下才靜下心來，聽蟋蟀彈奏月光的琴弦。
促織鳴，懶婦驚，說的是一種鄉村狀態，如果到了蟋蟀歌唱的節氣，一個村莊里的婦人還未給丈夫和孩子預備禦寒的衣物，那麼她會羞愧，會心生慌亂，趕緊趁著明亮的月光，紡紗織布，縫補衣物。這是民諺的一種暖，以蟲為名，提醒季節的變遷。周作人的《知堂隨筆》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因了秋蟲的鳴聲引起來的感想，第一就是秋天來了，彷彿是一種警告。蟋蟀雖是斗蟲，可是它獨自深夜微吟時實在很有點悲哀，所以對於聽的人多發生類似的感覺。」
我亦有這樣的感覺，每逢入秋，就覺得時間一下子短了少了起來，白日里尚未做多少事情，夕陽就掛在了樹梢。接下來是冷風吹，接下來是秋雨綿綿，接下來是雪花飄，好像一年的時光就這麼恍惚一下過完，讓人不免悲嘆。
《聊齋志異》中的促織，說的是人世寒涼，起因來自於一個叫賈似道的傢伙。宋理宗時，丞相賈似道十分喜愛鬥蟋蟀，故將其位於杭州西湖葛嶺的住所命名為「斗閑堂」。以他對蟋蟀的了解，撰寫了《促織經》。這不得不說一次曠古未聞的發明，一個丞相不研究如何治理國家，處理內憂外患，卻以蟲之名進行了另外一個行業的探索，到最後只留下「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的嘲諷。
接著說促織，為滿足宮中鬥蟋蟀之樂而「歲征民間」的任務攤派到了一個叫成名的人身上，成名不過是一個被裡胥陷害的里正，面對征促織，即不敢斂戶口，又不敢無所賠償，形勢所逼，只能自行捕捉。無所得，只有「轉側床頭，惟思自盡」。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大學的一次小說課上說，「《促織》是一部偉大的史詩，作者所呈現出來的藝術才華足以和寫《離騷》的屈原、寫『三吏』的杜甫、寫《紅樓夢》的曹雪芹相比肩。我願意發誓，我這樣說是冷靜而剋制的。」不是沒有來由，《促織》一文按事物發展的自然順序記敘，情節曲折多變，故事完整。
故事的第四部分（第5至第7段）發展到了高潮，成名得蟲，因兒子的一時疏忽丟失蟲子，然後再得異蟲。此時的成子已停止呼吸化身為蟲，「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趨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
我小時就喜歡蟋蟀的歌唱，坐在門前的石墩上，聽縹緲的夜色中傳來輕柔的鳴唱，小心翼翼走到叫聲所在的地方，忽而又在別處響起。再次走近，卻又在另一個地方逍遙起來。由此，我斷定蟋蟀是用靈魂在歌唱，小小的身體能發出一種飄忽的聲音，遊走在鄉村的夜色里。到底是沒親眼見過鬥蟋蟀，我也不願看見同類廝殺的場景。不知何時起人們喜歡上了鬥雞，鬥牛，斗羊，鬥蟋蟀，如此的發明不勝枚舉。但大多數都是源自舊時的宮廷，《開元天寶遺事》載：每至秋時，宮中妃妾輩，皆以小金籠捉蟋蟀，閉於籠中，置之枕函畔，夜聽其聲。
「8月28日消息，每年7月中旬至8月底，來自全國各地的蟋蟀愛好者彙集在泰安泗店鎮收購蟋蟀，木工、壯工、泥瓦工甚至周邊的上班族，都會抽出專門的時間到田間地頭抓蟋蟀，外出務工的泗店人也會暫時丟下工作回鄉抓蟋蟀。村民介紹說常年抓蟋蟀的抓上一個月下來至少收入在一萬五以上。」這是一則如假包換的信息，當蟋蟀成為了一種產業，疏忽的卻是其巨大的鄉村背景。接下來我又在百度輸入「鬥蟋蟀賭博」，類似「上海破獲鬥蟋蟀賭博，單場輸贏高達5萬元」、「男子因鬥蟋蟀賭博被賭友捅死」的條文兩萬多條。
《促織》一文以成名入宮獻促織得厚賞而巨富，成子復甦後子言身化促織而結束，得到了喜劇形式的大圓滿。而我卻很久不能從曲折離奇的情節中走出來。
我所看見的蟋蟀，拋卻被作為玩物的身份，應該是天籟中的音符之一，流淌的月光下，從《詩經蟋蟀》中彈跳而出，落在安靜的書桌上。「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在苦行與享樂之間應該還有一條道路，就是要有作為人的起碼憂患意識。
那麼，我起情願騎一頭蟋蟀錦衣夜行，走過多情的人間。
作者簡介：
宋長征山東省簽約作家。著有鄉土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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