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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烦恼的「工农兵学员」生活

作者:何申


我的烦恼的「工农兵学员」生活


1973年的秋天,在我眼里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季节。历时5载的插队生活,为我换来了一次读书的机会。这一年我23岁了。

按正常就学年龄算,这时的我本应是大学毕业的时候了。但此刻我两手老茧一脑袋高粱花,才刚刚走出塞北大山沟。那真是看哪哪都新鲜,绝对是土老帽儿进城。


冀中平原的初秋好似与盛夏没有多大区别,乱哄哄很热闹的保定火车站外小饭馆很多,卖一种面叫钢丝面,从名字就能觉出那面一定很硬。我买了一碗,端到手看全是碎头儿。我问:全保定面条都归您这领导吧?女售货员大婶恶狠狠瞪眼:宁(你)这是省(什)么意思?没见过面挑(条)儿?我说:见是见过,可这全是面条「头头」。对方转怒为喜,说有意思有意思,就换了一碗新面,倒是长了,可想咬断还真不容易,不如吞了那碗碎头头,省了嚼。


终于成为河北大学中文系的新生。我很感慨,这一切实在来之不易。在此之前,1972年初,我从乡下回天津过年时,一时心动,给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写了封信,表示自己很想念书。写时也没抱多大希望,不料正月初六接到电报,让我速来县城体检。我很兴奋,冒着大雪赶路,体检后就回村里一边劳动一边等待。一等等到盛夏,也不见消息。那日我正给猪打预防针,忽听到人家被录取的开春时早就入学了。我抓住一头大公猪就摔,它死命挣脱,我脚下一滑,一头就撞到猪圈的石头墙上,血就流出来。于是,第一次求学,终以「头破血流一场空」而结束。


本来就不想再碰第二次了,额头的伤疤不时地提醒着我。后来我亦知没录取是因为政审过不了关,而这是很难改变的因素。但1973年的春天却传来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好消息:这年恢复高考。于是,希望之火又被点燃。我本来功课自小就好,下乡后又没少被抽到县里帮助写材料,文笔也练得不错,是县里有点名气的「秀才」。只不过我是「老初二」,个别课程当初没学过。为此,劳动之余,我开始了「恶补」,常是收了工去8里地外公社中学找人请教,后半夜才回来,天亮又要下地干活。终于熬到7月,全县300多考生在热辣辣的天里连考三场,我考了个头一名。河北大学中文系唯一的一个名额,到了让我给争来了。当然,好事多磨,这期间还有许多沟坎,比如体检差一点就没过关等等。但不管咋说,我如愿了。

此时河北大学用的是原河北省委的两个院,校舍破破烂烂的,全无在天津的昔日景象。入学头一天,辅导员(班主任)拿着稿子站在黑板前讲有关事宜。他外形臃肿,口齿不清,全无大学老师形象,与县乡干部站在一起也算不上是利索的,更谈不上精干。日后得知他是从农村来的带干生(干部带薪读书),后留校。大概运动中坐下了毛病,不拿稿不讲话。不过,当时他讲的话还有一点内容让我心里一热。他说你们不是一般的学生,你们是要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下来我找他,他问你有何感受。我说感受挺深一时说不出来,但眼下我的行李没到,看能不能借我条被子。他满口答应。但到了晚上,天已大黑了,同宿舍的同学都入睡,我却还坐在上铺的草垫子上发愣。原来班主任不光感动了我一下,还戏耍了我一回。从邢台来的同学递过一条褥子,这回我是真感动了。忙到操场上拣了块较干净的砖头,垫在书包下当枕头,身上盖着路过天津时从家中带来的单人蚊帐,就入睡了。我的行李走的叫「联运」,即汽车火车联运,应该说很不错,从县里(没火车)可直接运到保定。只可惜太慢,入学后将近一个月,我才盖上被子。这期间我再未找过辅导员,我发现他面对我们这一大帮人有些发蒙,我不忍再给他添麻烦。


中文系七三级只一个班,大班,86个人,黑压压把个大教室坐得满满的。那真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老的少的,年龄大小差距能有十好几岁,乡音亦有十来多种,男女各占一半。其中最显眼的是十几位穿军装的部队学员,红领章帽徽绿的确良衣服,很吸引女同学的眼球。部队学员的又分驻保定38军和其他部队的。来自38军的全部是部队首长的子弟,名义是代培,但实际与我们一样,也是从头到尾学了三年。学员中我和两个女生是天津知青,姓王的女生与我同来自承德,后一直在一个小组,较熟悉,另一位则接触少。有意思的是,直到毕业离开学校,我们班有不少同学特别是男女之间都没有说过话。这其中的详细原因说起来至今让我不大清楚,但问题表现得很明显,就是出现了严重的不团结现象。那时候社会上还打「派仗」,保定是重灾区,打得省会都搬到石家庄了。可惜就这一个「派」字,终使我们三年大学生活变得关系紧张全无和睦。日后想起悔恨不已。如果不是必须经过这段磨励才能分配工作,我半道肯定要溜之大吉。那三年间一个想法是常出现的,即这个破学,真他妈的(原谅粗野一下,不然难表那种心情)不想念了。


河北大学在天津时,校舍(马场道)与我家很近。物理楼的楼顶在冬季的傍晚常落下成群的乌鸦,黑压压的,景象有人说壮观,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却留下了一团可怕的阴影。现在河大迁到保定,傍晚的冀中平原升起缕缕炊烟,没有乌鸦,但阴影却悄无声息地又出现了。


班里分成两派的最初原因,直到今天我也没有闹清楚。本来秋天入学后,学校里的课程安排非常正规,加上老师多是从天津随学校而来的老教授老讲师,师资雄厚,讲课的水平高,同学们学习热情也很高。据知情者说,文革以前,天津各大学中,河北大学中文系的声望最高。我们很有幸遇到了这些从运动中苦熬过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并愿意从他们那里很好地学到些知识。记得初时学习还很紧张,上了一天课,还有晚自习。讲古典文学时,有些书只能在阅览室里能看到,比如《聊斋志异》,那儿只有一套,故要提前去排队。有些才开禁的外国名著,也是限时间借阅的。一本厚厚的《复活》,只容你看一天。常见星期天时,有人就躺在宿舍上铺从早看到晚,连饭都让旁人给捎回来。可惜那股子学习精神,日后还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时我在班上的功课应该说还是不错的,这首先得益于我小学中学在天津念书还算扎实,而大部分来自农村的同学,文革开始时尚未小学毕业,学的东西有限。此外我还有个奢想,就是毕业后能留校当个教员。我喜爱古代诗歌,觉得只要备好课,我也能讲。种种原因,使我学的既不费力,又很快乐。大学生活的美好时光,似乎真的已降到了我的头上。


1974年的春节,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刻。原因不仅在于我插队五载终于上了大学,从此将有一个国家干部的身份和固定工作,还有另一桩喜事,是我的女朋友第一次随我回天津过年。需要略作解释,我在插队的最后一年内,搞了个对象,也是知青。她不是天津知青,家在东北,来这儿投奔亲戚的。有一次,我们刚好同被县里抽去参加巡回报告团,从县东巡到县西,结果就熟识,偷着相好了,后来瞒不往又被众人所知。其实这不奇怪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当时我已经不小了,而且也确有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的打算,故此,就得找个媳妇,没媳妇哪来的家。我的对象除了个子稍矮,容貌佼好,能说能干,在女知青中也算是拔尖的人物,比我小两岁。提前说明,后来我俩没成。没成也对了,我属虎,她属龙,结合了也是「龙虎斗」,谁都不得好。不过,当初我俩是确实好,就是都属虎也愿意。尤其是我,虎背熊腰精力过剩,已经到了那个年龄段了。

我从小没少看戏,我恨陈世美,可怜秦香莲。入学后,都老大不小,彼此就问可有对象。别人都说没有没有,我却实话实说有,还把照片拿出来给大家看。其实我的对象此时还在乡下插队,前程未卜,或许我大学毕业了她还没出来呢。但我想人要讲良心,不能做无义之人。这么着,实际上也是防止自己做出对不住她的事:班里那么多女生,也都到年龄了。


奇迹出现时,是在我入学一个月左右的某天早晨。那时我才刚刚有被子盖并因此睡得很香,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我愣了,是个女孩,美丽的女孩,即我的对象。这让全宿舍的人都惊讶并争相看,我则大吃一惊,问你怎么找来了。随后得到的是更大的惊喜:她也上学了,是中专,与河大只隔一道墙,站在中文系的楼顶,她的学校尽收眼底。在此借用当今年青人用的时髦的话:我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可以想象,人生最艰难的一个阶段眼看就要过去了。两(她二年)三年后,我们相继毕业分配工作,结婚成家,就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如果在先前,这绝对是不敢想的。但现在不光可以想,而且基本条件已经具备。所以,这一年寒假我带她回到天津,我的父母及所有家人,都为我们祝贺。那是自文革以来让我们最为欢乐的一个春节。


可是,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1974年的春风尽管与往年一样,在冀中平原甚至感到初夏已经提前来了。但一场政治风波却搅得校园许多学子心里发凉。「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是那次运动的名称。学校很快就不正常上课了。我和两个同学分到的任务是写批《三字经》文章。很可笑,偌大个大学图书馆竟找不到一本《三字经》。没办法,只好找位老教授一句一句地背诵,我们记录,再听他讲解。有意思的是,本意是写批判文章,但听下来,却觉得人家《三字经》的一些内容写得很精彩,还富有道德伦理。年青人记忆好,我很快就能背诵个差不多,批判文章则写到爪哇国去了。好在运动时一天一个令,过了一阵有了新精神,任务也就不了了之。


班里本来就有矛盾,运动一来就分了两派。可笑的是,两派的领头者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38军自然是一拨儿,而其他部队又是一拨儿。由此地方学员也分两拨儿,较多数跟着后一拨儿。究竟是因为什么闹起又为何闹到这种地步,我到今天也不甚清楚。当然,我也不想弄清楚。因为我上学的目的简单明了,就是将来能有个工作。在学校里为啥事争个高低,对我没有一点意义。开始,我是散兵游勇。我这人跟谁都能和得来,没有跟谁特别好跟谁又不好的习惯。随大溜也行,一个人也行。暗地里戗戗的事,人家也不跟我说,我也不爱打听。同时,我自己挺忙,课余除了打球看书,我还有个对象呢,怎么也得会一会逛街逛商店啥的。后来待到发觉身边的环境有点可怕时,班里矛盾已经大到就差动手武斗了。

想彻底回避很难做到。我爱打排球,还成为河北大学校队的二传,参加保定大专院校的比赛,还得了冠军。38军学员中的几个人也爱打排队,同在校队,关系自然不错。于是在众人的眼里,我就成了他们那一派的。对此我也不在乎,爱哪派是哪派。按说这一派日后因有工宣队支持,毕业后分配得都不错,除了留校,就是分到省会一些大单位,可我却没落着丁点好处。实话实讲,论功课成绩和当时特别看中的写作能力,我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毕竟我在乡下那些年里,一直是报社的通讯员,还在文化馆搞过文学创作。「学员上讲台」讲古代诗歌时,班里也选的我。但我最终是哪来哪去。又回了我插队的承德地区。不错的是没分我回县,而是分到地直单位。为何会得到这点「优惠」?我还是知道的。临毕业的头年冬天,我们到基层搞「实践」,在一个县报道组写稿。随我们小组同去的有一位年轻男教师,他喜欢搞创作,我也喜欢,比较谈得来。回来后他就在系里负了责任,待到承德组织部门来学校了解毕业生情况,是他作的介绍。我敢肯定他为我说了好话。他是个好人,河北大学1980年校庆时我去了,与那位老师见了面,一晃分别20余年,我们都见老了。


2000年3月,我来京参加第九届全国人大第三次会议,期间与几位同学相聚,这时大家早已冰释前嫌。大概喝得高兴了,说起往事,有人说我你那时是立场最不坚定的,所以分配时根本没打你这一份。还说了些具体的事。我愕然,已全不记得。但也不后悔。我回到山沟里说来也是福分,这里没有繁华,缺少舒适,却有生活的磨励以及与乡村的接触,由此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并成为当今写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曾有同学说当初谁也想不到全班最出名的会是你。我笑道我容易吗?你们在大城市住楼房逛商场时,我正钻山沟里爬山涉水呢。这不是假话,我回承德后在地区工作,经常下乡,全区二百多个乡镇,我差不多跑了个遍。我还要驻村里当工作组,吃派饭一吃小半年。


话说回来。学校的生活没有了平静,更没有诗意。在餐厅吃饭时,都是一团一伙的。还好,我和两拨人马都能有些来往。但对有些人却做不到,端着饭碗不知凑到哪一堆去。于是,大家就盼着外出搞「实践」,离开校园。当时我们主要去各地级报社,一个组去一个地方。也怪了,一旦分散开,同学之间的关系就好处了。我先后去过廊坊日报社、沧州日报社,还在石家庄藁城县宣传部和秦皇岛港实习过。每次都要去一两个月,很锻炼人。


不过,好事难成双,祸却不单行。1974年的初秋则变成了我的滑铁卢。两件事把我冲得晕头转向。一是到了暑期,我的对象说什么也不去我家了。对此我没有多想,总觉得我们是患难之交,彼此关系不会出差头了。我父亲那时身体很不好,运动把他整得重病缠身。我回家忙着照顾他,9月1日开学,临走,父亲病卧在床,吃力地跟我招了招手,我是强忍着眼泪离开家的。事情就出在我到校的第二天,班里一位某市的女同学找到我,告诉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即我的对象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对象!

我不相信,说不可能。她讲了她所看到的一切。暑期她去她姑(也许是姨)串门,她姑说同院谁谁家的学生带回一个很漂亮的对象。出于好奇,也由于邻居比较方便,她就有机会看见了那个女的。令她吃惊的是,她见过这个女孩,而且很肯定地说这是我们班一个姓何的同学的对象,以前多次见她去男生宿舍,他俩关系在班上已经公开,咋一转眼变成另一个人的对象?她姑说没准你看差了,兴许长得相似。她就让她姑去打听那女孩姓名,一听果然就是我的对象。而那个男学生,与她是同班同学,好像是班干部。


我的这位女同学太好了,她不忍心我蒙在鼓里,仗义执言,同时又嘱咐我要谨慎从事。我万分感谢她,并表示我会谨慎从事。可话说回来,遇到这种事,就是心再大的人,也难忍受呀!此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到她的学校闹一场,结果很清楚,那所中专学校严禁学生搞对象,她和那位班长,有被开除的危险。二则是我忍了,并由此失掉了她。说白了其实是我把对象让给了旁人。


一番思想斗争后,我的恻隐之心终于占了上风。不管怎么说,大家能出来读书,都不容易啊。凡事还是不要做绝,能饶人处且饶人吧。或许,她会说明那不是她,或许,她会解释清这是一场误会,或许,她会求我原谅……我是抱着这种希望和她见面的。但事情与我期待的大相径庭,她先说她一直在家里哪也没去。没办法我只好把真相点破,她终于说了,她已跟别人好了,不想跟我再处下去等等。


我看出她说的话很坚决,好像早有思想准备。当时我要急,心说你跟别人好也不是不可以,结婚了还可以离,问题是你得先把前一段结束了再进行。脚踩两只船,这算怎么档子事!不过,又很奇怪,我当时没急(还是有思想准备),而是说那好吧,既然如此,咱俩分手吧。好好念书,放心,我不会去你们学校反映的。然后,我们从此真的就各奔了东西。


说老实话,这事她把我坑够呛,让同学笑话不说,还有一点是都知道我有对象,印象老深了,往下我都没法和哪位女同学表示一点心意。在人家眼里,我好像就是过来人。事实胜于雄辩,我是毕业工作两年后才搞上对象的,我可是没有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


打击接踵而来。我才写了信给家,9月12日就接着电报,l3日下午赶到家,弥留中的父亲见到我嗯了一声,就咽了气撒手人寰。我泪如雨下,觉得对不住他,他在病中看了信(我写信告诉了家里),肯定心情不好,加重了病情。办了丧事,老母一人也无力支撑日子,只好去我大姐家住。待到我胳膊戴着黑纱离津返校时,面对滔滔海河水,我不由长叹一声,唉,真乃家破人亡也!


但学生生活还要继续。我需深藏内心的伤痛,装作若无其事地去面对未来的一切。在这时,就显出一个人的先天禀性及后天磨炼的结果了。我从小心大,不爱计较小事,日后便形成拿得起来放得下的性格。再有就是自16岁赶上文革,随着家庭饱经风雨,后又下乡苦熬数年,却也就练得坦然面对艰难与打击。过去有老话讲,叫「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两样是最不能容忍的。这会儿我虽然没全摊上,也算摊上十之七八。我父身体原先很好,如果不是被运动折腾,他绝对死不了那么早;我的对象虽然还不能正式称妻,可她是我那时未来妻子的唯一候选人,没有差额。我去过她学校,那位班长不可能不知道人家早已名花有主,他若不发动疯狂进攻,我想我那对象也不会主动移情别恋。毕竟我还是个大学生,身高l.76米,能写文章,能使犁杖,唱得歌曲样板戏,游泳滑冰全在行。有一阵我都奇怪,我怎么啦?就算是我的家庭情景此时不理想,可「买猪不买圈」,毕业以后肯定也回不了天津呀,你受不着啥影响呀……


若是心眼小的,说不定就得说出点啥「反动言论」,或者把那个情敌捅个眼。但我都不干。我从小不光看书,还爱到书馆听书。你看那说书的一拍惊堂木,叫一声诸位呀,大丈夫在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啊……


这对我很有用,我认了,认命了。我去廊坊日报社实习,去大厂县,写文革给人民公社带来的新变化,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吃馅饼,我来了兴趣,不光吃,还要看是咋做的。馅是羊肉韭菜,绞拌好团成一个大球。用一团软面,一点点捧着向上包,包严了,再用擀面杖轻擀,擀成直径小2尺的饼,用大铁铛小火煎,煎得两面金黄,切成长三角端上,皮薄如纸,馅如碧玉,香气扑鼻,口水直流(忍住了)。吃罢问师傅街上怎么买不着。答文革前有的是,现在没肉,也就没馅饼了。我心说这事闹的,敢情新变化就是把肉变没了。但嘴上不敢说,道了谢就走,回到招待所,顿顿熬白菜,更想馅饼不想文章了。


到涿县农村搞「批林批孔」,人家社员问孔老二得罪谁了。我们说他肯定是得罪了大官,要不也不能批他。天冷,大队部里有炉子,没烟囱,没把孔老二批倒,把我们差点熏倒。组长是女同学,邯郸人,吃药说成「吃月」,脚疼叫「撅疼」。她人好,就是慢性子,还爱说。吃派饭进屋就与人家唠磕儿,吃着还唠,我们吃完接着听她唠。有一天我们合计好,进屋上炕就吃,吃完放下钱和粮票就走。没法子,她喝了口粥也跟出来。连着两顿下来,再进屋她一句话也不说,满嘴都是饭。


好像是1975年冬天,在藁城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写稿,常跟那儿的组长老杨一起下乡。写出稿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和老杨一起去石家庄日报和河北日报送稿,到那儿不行现改。我挺适合干那活,我见生人不胆怯,挤火车汽车也算是高手。有一次从石家庄回藁城,火车站排的队能有二里地长,到前头看看咋回事,戴红胳膊箍的就推就搡。我本来要回去排,可一见那红箍就来气,我就势抓住他说坏了你扭了我的脚,又掏出信封说你误了我的事,信封有红字,什么什么革委会。他就发蒙,先让我进站,又要找地方让我歇。这时火车来了,我说好啦不歇了,嗖地就跑去抢座。


由于每学期都外出「实践」,就让人有个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我的经济条件还算可以,学校给生活费,五个姐姐都工作,就一个老弟弟,谁都舍得给,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就不显手头紧。我那时会喝酒,烟也抽点(都是在乡下练的),遇见机会,也爱醉一把。那次跟老杨去石家庄日报,住下后在院里转悠,见一些青年女工端着脸盆披散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及近,见个个粉面桃花艳丽无比,就勾起心事默默无语。眼瞅就要毕业了,我都虚岁26了,却连对象也没有。老杨精,说老何(我面老)你毕业到我这来吧,比回承德山沟子强。我说那当然好,不过,我得有个理由呀。老杨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就有理由了。这正中我下怀,我嘴里说不忙,晚上去忙着请老杨下馆子,吃扒鸡(石家庄有家扒鸡店,得提前排队买,特别好。),吃包子,喝啤酒。啤酒冰牙,也亏了年青火力壮,放现在非拉稀不可。老杨酒足饭饱,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县剧团女主演,演黛诺的,是我的亲戚,回去你先看她的戏。


剧团的演员哪有长得差的,何况还是主演。我就去看,说老实话,唱啥都没顾上听,光顾看了,那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相当漂亮。但也就是因为太年青漂亮了,反倒让我起了疑心:这么漂亮的女孩还能芳花待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过两天我又去看戏,这回踩着锣鼓点上来的黛诺变了,个矮了,岁数也大了,肯定比我大不少,不是先前那个了。支棱着耳朵听旁边人讲,这个唱得好是A角,那个长得好是B角。我本来也没意思听戏,悄悄就出来了。我估计老杨说的肯定是A角,他准觉得我个大面老,A角个小面嫩,两下一将就,就能将就出五六岁的差距。我心说我也不是找不着媳妇,没必要一上来就找个抱两块「金砖」(老话讲女大三,抱金砖)的。后来一忙活,这事也就不提了。


春去夏来,忽然就闹起「哪来哪去」的「革命举动」。还就有人(不是我班的)慷慨激昂发言要回农村当农民,毕业后不要工作了。开大会他在上面发言,我心里骂哪冒出这么个二,麻子不是麻子,你是坑人呀。果然,会后还要人人表态,真是要命。不错,这回我们班的反应出奇地一致,都不吭声。我是比谁都怕这一手,人家回农村好歹都有家呀(同学多数都来自农村),我回去啥都没了,等于二次插队。我就私下说,要知道哪来哪去,还不如当初不来呢,白搭多少工分呀。真是万幸,这个「革命举动」在我们班没动起来。


放暑假了,我三呼万岁,可熬出头了。回天津,是7月24日,几天以后,就唐山大地震了,在防震棚里住了一个多月。9月中旬回到学校,操场上全是防震棚,住在里面等待,棚外空地,就见各系毕业班男女同学之间在匆匆「摊牌」,即时间有限,彼此有没有「意思」抓紧讲明,不成再碰下一位。可惜我们这么大一个班,这种情景几乎看不见。后来听说也有,但很少,而且匹配成功的更少。天津姓王的女同学到了来找我了,可跟那事无关。我俩一个组,经常一起回津返校的,有人还以为我俩有戏,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和我班一个部队学员搞上了。但她找我干什么呢?她很为难地说你还记得咱俩上次一起从天津回来买车票吗?哎哟!我这才想起,那次到了车站,她看东西我排队买票,是她拿的钱。天津到保定,6.10元。事后我就给忘了。我赶紧还钱,连连道歉。从那以后,但凡有别人垫钱(一般也不让垫),我都立刻就还,免得忘了让人家为难。


我和她都不想回承德,商量着往廊坊分,廊坊离天津近。我家里为此还托了人,管分配的工宣队说你等等,有名额就给你。按当时的政策,如果有廊坊的学生去承德,承德就可以少过去一个。怎么就那么巧,电子系一个廊坊女生跟承德男生搞了对象要去承德,真的就有一个名额。但这事需要拿到毕业生分配通知单以后再操作。我记得很清楚,我和王同学一起拿了通知单,到院里她看了一眼就哭了,上面写的是到围场县组织部报到。而我的是到承德地委组织部报到。很显然,我分得比她好,我分到地直,她分回了曾插队的县。


一时间,一股血涌上来。在此之前,我俩都知道廊坊有一个名额。我说:我回承德了,你等着去廊坊吧。


行李早就装好,雇车拉到车站。告别了同学,又看看热浪滚滚中的保定府,我心里暗叫一声再见了,我的河大;再见了,我的工农兵学员生活。说完又想不对,怎么叫再见呢?难道还想真的「再」见一次?不可能,我也不想见。那该怎么说呢?白学了三年汉语,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在北京倒车,连夜北上,夜风呼呼刮进车厢,望看窗外黑黑的大山,我忽然乐了,想起来了,应该是,塞北啊,我他妈的又回来了。


天明到承德,在地区招待处大院防震棚里(组织部办公室)拿到派遣单,上写承德地区「五七」干校。怎么是干校?我还没当过一天干部,咋就去了干校?这过程也太快点了吧?但不能讲任何条件,也没法讲,拿到单子也就不见人了(又地震啦?),只能服从分配。问明方位,顺着一条大河往市外走,走了10里,满目都是白菜地了,也就找到了干校。报了到,晚上就睡在校园的菜地里(防震棚,有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粪肥气味。


第二天很晴朗,风和日丽。我认出这是塞北的秋天。吹哨集合,每人发一把镰刀,然后就往后山走。后山有一沟筒子坡地,种着玉米,都熟透了,金黄色。活儿是收棒子,不用教,又掰又砍,我干得很熟练,好像回到了生产队。干到歇息时,躺在棒秸上看着蓝天,我忽然问自己:我是才念过三年书吗?


责任编辑谢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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