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個地方叫「昆明」
文 | 于堅
一
從前,有一個地方叫「昆明」。
落日時分,當中國的城市從北方的平原上開始,一座一座沉入黑暗之後,南方高原之上的昆明依然處於白晝的光芒中。這座古老的城邦接近太陽,陽光要在中國大多數都市都淪入黑暗之後,才從這個城市暗下去。因此這個城市永遠有金色的黃昏,光輝的街道。我童年的街道面對著落日,那街道像是一直鋪到太陽里去。在那石板鋪成的路面上,走過來倒垃圾的馬車,像天神派來的使者,馬車金光閃閃地停下來,趕馬車的大爹搖響黃銅鈴鐺,倒垃圾的人魚貫來到街道上,他們的臉一張張被日光照亮,又消失在街區的陰影中。
昆明主要的街道都是東西向的,因此在日落之前,這個城市到處是通往落日的街道,閃著光,猶如剛剛被女僕們用抹布擦過的地板。天空蔚藍而透明,空氣清新,灰色瓦頂上的房頭草微微搖晃著,梧桐樹的軀幹像鍍金的豹子那樣閃閃爍爍。透過某些人家未關嚴的大門,可以看見玫瑰、蘭花、月季在古老的庭院里開放。落日漸漸地下去了,彩雲布滿天空,像是昆明周圍山岡中野獸們超現實主義的夢,紅色的獅子,紫色的熊,長在羊群中的孔雀,山羊的臉變成了虎,獨步于海濱的象、從巨鯨的尾巴里長出來的棉花……剛剛形成就變形了,像是畫家達利腦海里那些轉瞬即逝的靈感,昆明在彩雲的籠罩下了,天空里有蝙蝠和燕子在飛行。
黃昏中總是有那麼一刻,光芒漸暗,在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之中,城市變成了紫灰色,世界像是被拉掉了電閘,忽然停下來,街道上的人彷彿往昔年代的幽靈,不動了,著了魔似的靜止,定格,安靜無聲,稍頃,才漸漸地恢復了動靜。某家鋪子歇業,上門板的聲音響起來,燈火也亮起來了,猛抬頭,發現巨大的黃月亮已經像鏡子一樣掛在武成路的東頭,但還不到兩層樓高,適乎可以照出自己的臉;下面,一個永遠積著污水的水窪在閃光,一面掛在清代木閣樓的鑲花窗子上用來照妖怪的小圓鏡晃了一下,真的照出了一張女妖的臉,孩子們驚叫著奔回家去……到八點鐘左右,夜晚才姍姍來遲,明月皎潔,照耀著染布巷的青石小路、照耀著吹蕭巷的瓦和圓通寺的大殿……
少年時代,故鄉那些永不結束的金色黃昏,使我對世界產生了一種天堂般的感受,雖然世界並非如夢境,但昆明確實給予我過這樣的感受,這種感受深刻地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使我在內心中永遠愛著,愛著這個與生俱來的世界。
二
多年前,我閱讀詩人歌德的傳記,當時作者已經59歲,他兒時的法蘭克福依然如故,世界改變了,但故鄉依然是故鄉,「一切都讓人想起城市和地方上都擾攘不安的久已逝去的時代。」「一種對古色古香的愛慕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可以說,正是這種「古色古香的」東西,是古老的美因河大橋、卡爾大帝和他嗣君的城堡遺址中尚存的薩耳宮、老商業區、巴托羅繆教堂周圍的商店街、「毗連市場的狹窄而骯髒的肉案」造就了偉大的歌德。
我可以肯定,在一個剛剛完工、粉刷一新的小區,是不會誕生歌德之類的人物的。李白、歌德、曹雪芹這樣的人物總是在「古色古香的東西」中誕生,這是文明史的一個普遍經驗。故鄉並不僅僅是一些失效過期的建築物,而是孕育詩人的那種東西。一個地方要誕生歌德這樣的人物,恐怕得有三百年的功夫,等待那種「古色古香的」氛圍出現。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是人生的一個基本情節,生命的普遍結局。多年前我相信我也會重返我少年時代長大的街道和大院,指著那棵老枇杷樹對我的後代說,我小時候就在這棵樹上玩,還用小便澆過樹根。但後來我發現我永遠不可能寫一部像歌德那樣的回憶錄了,我在這個城市不過生活了四十多年,我的城市已經煥然一新,往日生活的痕迹蕩然無存,舉目可見皆是我不認識的建築和街道,石灰和水泥的新鮮氣味,它的造型、亮度、色彩都是我所陌生的,在這裡沒有我生命刻下的絲毫的痕迹,最多只是「到此一游」罷。我沒有語詞和證據來描述它,我只有默然,與那些初到此地的民工一樣,默然無語,找不著北。
人並不是立即就可以適應任何一種新的東西,搬一次家,要把房間里的光線、傢具、色彩氣味調整到位,使你在其中有家長的感覺,身體的延伸部分的感覺,至少需要二十年的時間,至少需要發生過一百個故事。一個煥然一新的故鄉,令我的寫作就像是一種謊言,我的詩歌辭典是在昔日的故鄉誕生的,是往日的生活造就了它。
那一日,是個雨天,出一陣太陽下一場小雨,我獨自回到我少年時代的街區,那街區剛剛拆掉,猶如發生了地震。我穿過廢墟,憑著對地形的模糊回憶,找到了我少年時代長大的那個四合院的遺址,那裡還剩下一些木柱子和一堵牆。是那堵牆使我認出了這裡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家,我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這堵牆是被粉刷成白的,我以為它本來就是白的,但住了兩年後,某一天那牆上的白皮掉下來,我才發現原來的牆上是畫著龍的,牆面上露出來一條彩色的龍尾巴。現在這條龍大部分都露出來了,被牆頭流下來的污水染成了黃的。
但我並不能完全肯定這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家,因為緊挨著它的應該是一個法國式的走廊,這個走廊是露天的,水門汀路面,兩邊是花瓶形狀的紅陶欄杆。走廊把這個四合院的照壁這一面連接了起來。就是說這裡本來只是照壁,但設計師別出心裁,在照壁上面蓋了一個走廊。我記得那些紅色的花瓶欄杆中的一根通了一個洞,裡面是空心的。住在我家對面的小明有一次逮到一隻小老鼠,他用線拴住小老鼠的尾巴,讓它鑽進那個洞去,小老鼠鑽進去線就斷了,它也就此從那個洞里失蹤了,我們用破布把洞口堵死,希望過幾天會在洞里找到那隻小老鼠的屍體。但過了一個星期,小明把手伸進去掏,卻什麼也沒有找到,這個洞使我產生了神秘感,它一定通著世界的另一個地方。但這些廢墟中根本沒有這些土陶欄杆的痕迹,甚至這堵牆的方位也是不對的,住在屋子裡的時候,我一直感覺它是朝正東的,但現在露出來,它卻是朝著東南方向。我不能肯定那雨天我所到的遺址就是我昔日的家。
不久之後,那裡連廢墟也找不到了,新的房子拔地而起,那個街區的名字在新的地圖上也消失了。於是,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那裡居住過,那些所謂紅色的花瓶形狀的土陶欄杆也許是我從巴爾扎克的小說里看來的。
如果那兒壓根兒沒有你所提到的一切,你的寫作不正像是謊言么?或者,你不是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虛構么?在我們時代,世界日異月新,依據回憶進行的寫作永遠只是超現實主義的。世界只存在於我的寫作中。離開了寫作,世界是什麼?我的寫作尚未來得及開始,世界已經更新。寫作與世界已經不存在那種古典的對應關係,世界不再是寫作活動的證據。我只能在回憶中才能找到我夢想中的天堂故鄉,回憶也是靠不住的,回憶只是對昔日的改寫,一次繪聲繪色的扯謊,回憶是沒有證據的,隨便你怎麼說都可以,並沒有一個現實來對它的可靠性加以驗證。
作家普魯斯特描寫的真的是巴黎嗎?他只是虛構了他內心的巴黎。回憶只是一座語言的遺址。而且是一座可疑的遺址,似是而非,朦朦朧朧,缺乏具體的細節,我根本就無法告訴你那天堂故鄉的某個大門上的銅門環是什麼顏色,我也無法告訴你那城市某個日子的天空上掛著的鴿子是什麼樣子,它旁邊的雲是什麼形狀。當我身臨其境時,我並不注意這些,我不需要去注意這些,就像我不需要時刻牢記我有一個鼻子一樣。
人們並不是在回憶中生活,相反,人們是在遺忘中生活,遺忘乃是存在的本質。一種什麼都要牢記的生活是可怕的,那不是生活而是關於生活的課文背誦。那麼回憶是什麼,回憶是存在的幽靈,只有當一切已經不存在,回憶才從世界的廢墟上升起來,慢慢地擴大它的疆域。回憶就是自由的虛構,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細節,沒有個人的痕迹,一切都是普遍的,這是一個普遍的黃昏,而不是存在於昔日時間中的某個具體的黃昏。
我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樣一個黃昏,我從未在昔日的某個時刻意識到昆明乃是天堂。從那些灰色的中國筒瓦中吐出過多少個黃昏啊,但我從未在意,這是與生俱來的,最基本的,難道一所四合院的大門上會沒有一個黃銅門環么?難道會有沒有四合院和水井的故鄉么?難道這世界能夠沒有這樣的黃昏么?因此,我的寫作只是一種似是而非,吞吞吐吐、不能信以為真的東西,回憶是靠不住的,它只是一個自作多情、多愁善感的、沒有家的幽靈。
昆明是作者的故鄉,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作者從個人記憶和時代變遷兩個維度,敘述了他眼中昆明的種種樣貌,包括這座城市的歷史、自然環境和人們鮮活的生活。書中的攝影作品來自作者1980年代以來在昆明各地的「街拍」,老的照片中充滿了蒼涼,而新的照片在活力之外也透出一種城市特有的疲憊。文字與照片相結合,這本書稿將「昆明」這座城市體現得淋漓盡致,埋藏著對「故鄉」變遷的千思萬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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