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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友歷盡磨難終於成親,可一覺醒來他發現娶錯了人

和女友歷盡磨難終於成親,可一覺醒來他發現娶錯了人


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艾溪雲 | 禁止轉載


這年秋天的步高里異常熱鬧,家家戶戶懸掛著國旗,很多逃難在外的老鄰里都趕回了鄉,戰爭終於是結束了。

邵太太挽著菜籃子進了里弄,紅磚外牆今天看來分外喜氣,她拐了好幾個彎,竟有些認不得自己的家,戰時這幾年躲在重慶,她也是健忘了。不過自己那兩個聰明可愛的女兒早已等在門口,一人一件粉色碎花旗袍,一眼看去像是一對雙胞胎,其實兩人差了足有兩歲。


那個梳兩個辮子,抿嘴淺笑的是大女兒邵明華,齊耳學生頭,一笑透出酒窩的是隨邵太太娘姓的二女兒顧明月。兩個女兒一邊一個挽著母親,邵太太在老鄰居羨慕的眼光中走進了自己一上一進的房子,邵先生正在看文章,大學的教職剛剛復工,這幾天他都在沒日沒夜地看書筆記。


明月突然想起今日鋼琴課提早了時間,午飯沒來得及吃就叫了輛三輪車趕往打浦橋,邵太太遞來的雨傘也忘了拿走。邵太太看著烏雲將至的天空,略微擔心起這個直爽卻粗心的女兒。


新請的老師是剛從外地回滬的老教授,明月提前到了教室,有個人卻早已等在琴室外邊了。

這位老教授在國立音樂學院是出名的嚴厲,勝利後學校從重慶遷到南京,老教授卻途中病倒,被迫退休。父親託了同仁的關係幫她請到這位名師,明月自然用心,而幾次課後,她也深知老師的嚴厲程度,遠不止是嚴格。


她打開琴譜,旁邊的人竟也湊過來和她一起看,明月顰眉定看,旁邊就是剛才比自己還要早到的那個少年,也大不了自己幾歲,一身黑呢中山裝,眉如墨畫,面如桃瓣,論清秀竟勝了自己。


「譜子都不帶,仔細你的耳朵,等會兒被老先生掰成兩瓣兒。」


「老師暴躁,學生亦然。」


少年對明月的話不甚在意,倒貼著琴譜更看得仔細了。

「你們倆,進來上課,溫溫吞吞,不成氣候。」


老先生推開琴室的門,在他身後溜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麻利地跑了。


「上節課你們都開始學習a小調練習曲了,我最近眼疾又發,索性你們就一同上課。他叫穆清風,這位是顧明月,小子,你先來。」


那少年剛想和明月講什麼,就被拎上老紅木琴凳,雖然譜子記得不熟,基本功倒很紮實,3、4、5指在力度、靈活性方面表現優異,而這正是明月的弱點,她雖然練習刻苦,但始終成效甚微。老先生倒是給她留了面子,可明月卻始終困囿,神色鬱郁走出教室。等了半天只來了一輛黃包車,明月剛坐上車,雨就瓢潑而下,那少年也鑽進車子,明月一副沒好氣的模樣,少年卻笑而不語。車夫不耐煩地詢問著目的地,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步高里。」


兩人一路無話,明月先一步走進弄堂口,左轉第三排房子拐了進去,扣著門,才發現少年一直跟在身後,他似乎頓了一下,就徑直往弄里走去,這裡幾百戶人家,她倒是從沒見過這個少年。

邵先生邵太太都是五四青年,家裡教育很開明,兩個姐妹成長得比同齡大多數女孩都輕鬆快樂。明華今年二十一歲,在重慶讀的女專,回到上海倒不著急找工作。邵先生一家的同學老友慢慢重聚滬上,不少太太開始張羅著給兩個姑娘做媒,父母不著急,倒是明華心裡暗急,她一直想早一點有自己的家,擁有一個女主人的身份,可十八歲的明月卻和姐姐的想法不同,她想要與鋼琴終身為伴,做不了鋼琴家也要當一名鋼琴教師,朦朧的情愛似乎從未走入過她的心。


很快明月和少年又在琴室外相遇了。這一次少年拿著一本嶄新的琴譜。明月不經意間看了眼琴譜上的筆記,似乎是有專業的人幫他輔導過。少年看了她的眼神,有意無意把譜子向她挪了挪,明月忍著笑。這一次琴課上她果然是進步了很多。這一天天氣晴朗,是秋天裡最後的溫暖時光,陰冷的冬天快來了。明月決定走到電車站,身後隨著陣陣硬牛皮鞋底輕踏石板地的清脆,他們在車站站了很久,卻不見電車。


記得她問:「你學琴幾年了,看來有些底子。」


少年回答:「我舅舅是樂團的指揮,我剛生下來就恨不得把我拴在琴凳上。」

那是1945年,顧明月十八歲,穆清風十九歲,他們的世界裡只有肖邦。


雖是鄰居,明月卻沒在步高里碰見過清風,便想著他應該是個住校的大學生,每個周日下午三點的琴課,他倒是次次準時,並總是先到。


這次他帶了個袋子,一看竟是凱司令的栗子蛋糕,蛋糕的醇香幾乎讓她忘了嚴厲的老先生。


「今天我們比個賽,看誰彈得降E大調能被誇獎,若是你,我送你蛋糕。」


「不是呢?」


少年低頭一笑,她知道自己是贏定了。


以後每次來上琴課他都會帶著一袋栗子蛋糕,明月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自己的口味的。


已經快到農曆新年,老先生竟在上課前喝了一些酒,趁著酒勁獨自坐在琴凳上,屬九和弦突然迸發出來,是驚天動地的左手十六分音符。


那張巨大的網裡,是因痛苦而掙扎的雙手,它們擰成一團,血潮淹沒血管,微微顫慄的毛髮隨著血脈時而直衝雲霄,時而跌至深谷,波濤起伏的琶音順著呼之欲出的心臟猛烈撞擊著胸口,那雙手瘋狂張開,要網住一切,音調卻一瀉千里,它越是努力,失去地就越多。暴雨中織體音符填滿了整張網,音階拱起那雙手,它們如狂風般橫掃一切,最終抓住了,這個無比有力的世界,和自己的心。


「1830年,肖邦在波蘭成功舉辦自己的演奏會,他飛往巴黎深造,卻得知華沙起義失敗,再也沒能回國,最終客死他鄉。你們太年輕,還不懂什麼叫獨在異鄉為異客。」


老先生真是醉了,蓋上琴蓋,沒有一句言語轉身走了。


清風和明月在這個下午偷了清閑,四十多年後他們再次聽到這首《c小調革命練習曲》,仍能想起那天下午發生的一切。


街上到處是年前集市,家家戶戶貼好窗花,小孩子吃著難得的零食。兩個人去逛城隍廟,明月喜歡吃香蘭味的梨膏糖,清風買了一捧,沒成想紙袋子破了洞,明月邊笑邊彎身撿,清風卻不動,故意讓梨膏糖掉出來,就這樣看著她。


兩個人買了一堆小玩意,並肩回到步高里,明月輕扣家門,清風貼著她身後走過,開門那一瞬,她看見他正在弄口沖她笑。


今年過節邵先生家裡來了位客人,是遠房親戚,說是做客,不如說是相親,明華看見對方儀錶堂堂,一見鍾情,邵先生邵太太也算滿意,當下一拍即合,對方正準備赴美留洋,說是一年後便會回國與明華成婚。兩姐妹突然都有了自己的秘密,在如水月色里,她們的眼睛晶瑩如繁星,對看時,都像被戳穿心事一樣紅了面,除了鋼琴之外,終於有別的東西走進了明月的心,比音符更揪心,也更讓她心神不寧。


清風的父母常年在美國做餐飲生意,他只和年邁的外婆、老僕生活在上海,平日多住校。大學課業日益繁重,他漸漸落下幾次琴課,而上海音專的考試在即,明月也必須加緊練習,兩個人個把月才見次面,清風請明月到派恩亞戲院看電影,看的是《鴛夢重溫》。走出影院,清風看見明月流了幾滴眼淚,正翻找手帕,卻手忙腳亂沒有尋到。


「你就會看笑話。」


「就一部電影有什麼好哭的。」


「你不會感動嗎?付出了如此深情,男主角卻不再認識她了,他忘了他們的那些歲月,可她還是拚命地挽回。」


「俗套的結局。」


「可是多麼美滿啊。」


他聽到身後的她感嘆了一句。


走齣戲院時已是傍晚,路上擠滿了喧囂,他下意識牽起她的手,他們躲過橫衝直撞的人力車,躲過吆喝著的各色小販,躲過花枝招展的舞女,就那麼一直走著,直到弄口,他才放開她。鄰居都在洗菜做飯,明月又先走幾步,把他甩在身後,梅雨後的熱浪比不過他們心房涌動的熱意,少年愣在原地,只是傻笑了很久。


6月,明月終於接到錄取通知書,正式成為一名音專的學生,她第一時間跑到琴室,向老先生報喜,卻聽見老先生又在彈琴,是G小調夜曲,推開門,她看見清風在琴邊,正在看一張報紙。


「我考上了。」


老先生不僅沒有停止,卻更加悲憤,那雙手似被音符困住,只撞得血肉模糊,卻毫無出路。


「又怎麼了?」明月不解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喜悅。


「今天內戰全面爆發。」


明月看著清風,這一刻,他們竟然感到了命運的轉折。


清風緊緊攥住明月的手,在這未知的世界裡,她就是眼前的希望。


有人拍案而起,如邵先生,他要組織學生遊行抗議,有人驚慌失措,如邵太太,害怕再次的顛沛流離,有人暗自焦慮,如明華,擔心時局不穩,意中人拖延歸國,有人悲憤,像坐在鋼琴前的老先生,無可奈何。還有人在亂世里竟獲得了幸福,如清風與明月,越是嘈雜混沌,他們卻越能看清楚彼此的臉龐,他溫潤的雙目,她嬌嫩的絳唇。


一年後清風就將畢業,現在戰時,父母催著他去美國,可清風早就打算留在上海,聘個能養家的職位,好與明月和外婆組成一個新家庭。


明月第一次走進清風的家,與自己家相隔了三排樓,頂層寬敞的公寓。很多美國新潮的擺設,一看就是留洋的人家。客廳里擺放著胡桃木的鄉村雕花五斗櫃和鮑德溫三角鋼琴。老邁的傭人推著更加蒼老的老太出來,外婆患有眼疾,坐在黑色噴金圖案搖椅上,她溫柔地摸了摸明月的臉龐,似乎摸到了半個多世紀前風華正茂的自己。因為外婆的眼睛,清風經常會給外婆彈琴,清風剛彈起俏皮的爵士就被外婆制止了。


「還是彈肖邦吧,那個好聽。」


清風悄悄地把明月拉到琴凳上,外婆側耳等待。月光傾瀉下的音符讓這個異常燥熱的夏夜沉下心,無論窗外發生了什麼,唯有音符能讓他們安定。


「這位小姐彈的比你有感情。」


兩個人驚訝地對視,外婆很驕傲地說她是幾十年的樂迷,是自己的天賦培養了一個指揮家的兒子。


「語言能編出謊言,但音樂永遠騙不了人,哪怕是個瞎老太婆。」


外婆撫摸著明月的雙手,清風與明月對視著,可期的未來就在不久後,每日飯後聚在客廳,他們輪流給外婆彈琴,甚至教孩子彈琴。


1947年5月,局勢吃緊,物價飛漲,邵太太為了生計眉頭不展,丈夫教書的薪水已不夠支出,她不得不打點短工,那一日她比平日晚回家兩個小時。邵先生去北平出差,明月住校,明華為了減肥常不吃晚飯,邵太太一派從容,她在門口撣凈身子,放好菜籃,甚至捋好碎發,一推門,一眼晃到倒在地上的人。


明華所幸得回這條命,卻消瘦頹靡。那個留美的未婚夫給她寫了分手信,告訴她已在美國註冊結婚。明華這兩年來的結婚夢碎了,她比自己想像的絕望,她的生活希望全都寄托在那個人身上,這下自己又成了亂世里無依無靠的人,便一氣之下吃了安眠藥。兩姐妹雖然性格有不小差異,感情卻十分要好,明華自小身體羸弱,明月更像是姐姐,血脈傳遞著那份痛感,竟讓明月有些不安。


清風在弄口等著,老遠就看到一散青光下,那個穿著陰丹士林藍旗袍的女孩在光影中忽隱忽現,清風抬頭,一片烏雲湧來,兩個人定神看著對方,清風閉眼微微探下脖頸,卻尋不到去處,明月笑著貼上嘴唇,那瞬間他們竟然聽到隱約的琴聲,是《升c小調夜曲》。


邵先生突然被捕入獄,讓一家人驚慌萬分,邵太太以淚洗面,明華先後見了幾個工,好不容易在一家銀行找了份打字員工作,薪水不高,明月不得已教人鋼琴貼補家用,課業繁忙,清風、明月一別多日。終於在農曆新年前,他們得閑又去了城隍廟,在苦澀的日子裡,還好有梨膏糖。


「春節後,我父母就回國,準備接走外婆和我,現在境況很差,你和我一起去美國?」


明月一想到家裡的情況,沒法應答。


「那我也不走了。我在銀行找了份差事,足夠我們的生活。」


不知哪兒點燃了響炮,路人都陷入了恐懼的獃滯中,清風牽著明月的手快步跑著,腳步如點水般似要騰飛,在這個停止的世界裡,他們正勇往直前。


清風領完第一份薪水,和明月到永安百貨置年貨,明月看中了嫩綠色的窗帘,像春天的草坪,意味著萬物生長。清風悄悄買了,等明月再去家中做客時,一眼便看見了,外婆說這顏色很洋氣,清風有眼光,他們倆人一笑,彈奏起《升C小調夜曲》。


明月終於鼓起勇氣把清風介紹給家人,在晚飯時她思忖好久,母親和姐姐都在沉默地吃飯,邵太太疲倦地放下筷子,明月看準了時機,嘴唇剛剛微張,一陣急促敲門聲便打斷了她,邵太太本能地捂住胸口,全身發抖,明月起身開門,警察給了她一張紙條,是載著邵先生死訊的通知單。


邵太太抑鬱成疾,久病不起,明月仍是邊兼職,邊上課。突然一日聽到老先生中風病危,明月急忙趕到琴室,卻已變成靈堂,風雨飄搖中,清風抱住了明月。這世界亂了秩序,所有人都在奔生,卻找不到方向。


卧床中的邵太太發現明華重又神采奕奕,她知道女兒又戀愛了,試探打聽出來明華對一個同事頗為傾心。如今明華又有了心上人,邵太太心裡卻更加忐忑焦急,希望這個多愁善感的女兒儘快找到歸宿。


明月所在的學校樂團緊急通知到北平演出,還來不及和家人、清風告別就出發了,沒想到途中鐵路被炸毀,一下子竟和家裡斷了聯繫,老師同學三十幾個人頓時成了流浪兒。明月一路先坐運輸火車到濟南,結果趕上了戰事,不得已又轉到徐州,在一路戰事中,最終落腳湖北,才和清風通了電話。


清風焦急萬分,要來找她,可周圍都是戰區,她勸他不要輕舉妄動,自己即刻起身,估計幾個星期就能回家。剛走出電話亭,碰見一對乞討的母女,明月猶豫半天掏出錢包,她所剩的錢也不多了,卻在這時後腦勺結實地挨了一棒,再醒來已在教會醫院住了三個多月。


這時已是1948年11月份,明月家和清風家的電話都無人接聽,老師同學也不知蹤跡,戰火連天,眼見回上海無望,明月只好留在教會醫院做見習護士,醫院前身是教會學校,有一日剛值完夜班,她恍恍惚惚走過了頭,卻看見在一間堆滿雜物的教室里,有一架落滿灰塵的鋼琴。琴鍵走音走得厲害,她的十指放在琴鍵上,戰慄良久,她只覺得這旋律很熟悉,等曲終才想到這竟然是《升C小調夜曲》。


她想起清風家的鮑德溫三角鋼琴,想到黑色噴金圖案搖椅上的慈祥老人,想到步高里的月夜和清風的雙眼,他只是笑,在弄口,那個英俊少年,面如冠玉,轉盼多情。


每天醫院裡都源源不斷送來血肉模糊、肢體不全的傷兵,後院有一道小門,屍體都堆放在門外,院子里是無救的瀕死之人,無人照看,唯有看著青天白日等死。明月每天都在午飯時間,用溫毛巾擦乾淨每個人的臉,污泥下原本駭人的面孔一點點清晰,都是年輕的少年,今日她擦凈一個士兵,那男孩不過十六七歲,正拚命睜眼看這個世界上出現在他眼前的最後一人,行將枯槁的面容上唯有一雙如水的杏目,似水流長,她突然像看見清風的面容,失去消息的他會不會也掉在某個泥淖,看著雷霆萬鈞的天空,等待著死亡。


明月極盡所能想辦法和家人和清風聯繫,電話打不通,她就寫信,幾乎日寄一信,郵遞員記得她每日的叮囑,到醫院第一句話就是:沒有顧小姐的信。竟從未變過。


她把心事壓在心底,每日只有彈琴的那十分鐘,才能讓她回到過去,而她每天也只有這十分鐘的空閑,今日彈得這曲子譜記得不大清楚,彈地斷斷續續的,超了時間,她匆忙離開,卻在門口看見一個醫學院的學生。


「是《c小調革命練習曲》?」


明月猶豫片刻,才答。在介紹中,她得知這學生名叫杜子謙。


以後杜子謙幾乎天天躲在門口聽琴,她心裡清楚。


一日明月正在處理傷員截肢後的傷口,子謙衝進處理室,大呼醫院要運送藥品到上海。


子謙說:「你終於可以回家了。」


明月淚流滿面,床上痛苦萬分的患者卻笑了。


回家,是這個醫院裡每一個活著和死去人的希望,即使自己回家無望,也願意看到有人能夠圓夢。


明月和子謙護送著藥品,兜兜轉轉坐汽車和輪船,一路驚險不斷,一次汽車差點翻到山溝,子謙緊緊攥著差點甩出車的明月,這個北平青年總是太過直白地凝望著明月,可明月卻閉著眼想著自己心中的清風。


回到闊別了8個月的故鄉,明月直奔步高里,家裡卻空無一人,只剩下門口如小山丘般的她的來信,母親與姐姐看來離開已有些時日了,老鄰居見到她倒十分激動。


「聯絡不到你後,儂媽媽氣急攻心,不久就走了,你不要太難過了,臨走前她留了封信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明華結婚了你曉得吧?我還留著報紙呢。」


她找遍了這份《申報》上的廣告,終於在一處污跡下看到一個簡短的結婚啟示:穆清風先生與邵明華女士經雙方同意,謹擇於十一月二十日結婚,特此敬告諸親友。


明月還沒從悲傷中回過神來,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再仔細看,明華兩個字寫得清清楚楚。


「愛女明月:


「此別,人間再見無望。臨走前,為母必須向你懺悔。幾個月前你阿姊說喜歡上一個同事,頗為傾心,我四處打聽得知這人,卻是你所提起的那位穆清風先生。你生死不知,為母心如亂麻,你阿姊卻越來越痴迷此情,她的脾氣你比我更曉得。穆先生準備去尋你,臨走前向我提親,清風父母登門,苦苦哀求,讓我阻止清風貿然西行,事已至此,我只想著法子,成全所有人,卻虧待了你。


「你和明華身材相仿,我謊稱你身染惡疾,皮膚潰爛,需赴美治療,臨走前,舉行了簡短婚禮,翌日你阿姊和穆家一家人就坐上了赴美的輪船,此刻應已在遙遠的對岸。身為母親,如此不義,該得下地獄,你不要怪她,一切都怨我自私。明華多愁善感,我擔心明華再也承受不起愛情的失敗,毀了一生,而你一直是堅強勇敢,像你父親一般,百折不撓。原諒我的偏心,無論在天堂或地獄,媽媽永遠為你祈禱,祝你一生幸福。」


歷經萬難卻等來另一處流浪,明月如幽魂遊盪,步高里很多人又開始逃難,正拖家帶口背上全部身家奔走四方,明月卻定在原地,看著那片頂層落滿沉積的窗戶,嫩綠色的窗帘把一切都遮蓋地嚴嚴實實,明月知道此別,也許真的就人間難見了。


往後的時光過得很快,無論是驚心動魄的恐懼,還是欣喜萬分的哺育,明月都是按部就班,對的錯的都妥帖地接受。一晃到了六十歲,一雙兒女已成家立業,她仍住在步高里。1987年11月的一天,明月正給孫子喂飯,卻接到了一通國際長途,電話那頭未語淚先流。是明華,她闊別40年的姐姐。她一下子恐慌起來,還好他沒說話。


明華說第二年要回上海看她,明月想了半天,只應承一句好。


兒子去了機場接他們,明月默默坐在自己房裡,門外一陣熱鬧,客人已經進門,明月望著梳妝鏡里的自己,真是老了。女兒敲門讓她見客,她深呼口氣,遲緩起身。


客廳里一眼就能看出這對歸國華僑,一身鮮亮套裝的明華容光煥發,幾步上前抱住妹妹,號啕大哭,明月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只發著愣,垂眼竟沒掉淚。伶俐的女兒打圓場,說了半天話,明月竟沒看他的臉,只瞧見他西裝的褲腳和白色的襪子。


為了迎接外賓,兒子早定好國際飯店,大家熱聊家常,明月話卻不多。


「妹夫是什麼時候走的?」


他突然的發問讓她愣神半天,女兒連忙答道:


「1968年,趕上了那個時代。我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們兄妹兩人去東北勞動改造,吃了很多苦。」


明華又哭了起來。大家都在靜默,明月卻淺淺一笑。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明月舉杯,眾人擦乾眼淚紛紛起身回應,只有清風最後站起來,這麼多年,他保養倒好,那雙明目竟沒變,看來舊金山是很宜居的地方。


「希望未來會更美好。」


明月在眾人注視下一飲而盡,幾分醉意上來,淚眼朦朧。


兒女以這對外國親戚為榮,殷勤招待遊玩,明月佯病在家,小孫子問:「奶奶,美國在哪裡?」


明月沉思好久才說:「可能在天涯海角吧。」


「媽媽說有了姨婆,我以後就能去美國讀書,說美國有很多玩具,奶奶你跟我一起去美國嗎?」


很多年前,也有個人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去美國。


明月笑了,搖搖頭。


女兒兒媳領著明華看新做好的裙子,明月在廚房裡收拾海鮮,只覺得有人盯著自己,也不做聲。


「家裡怎麼沒有鋼琴了?」


「早不彈了,一家人住也沒空閑。」


明月左手麻利破開魚肚子,手指紅腫粗糙。


「你右手怎麼了?」


「現在我是左撇子。你到客廳里等吧,一會兒就上菜。」


明月兒子挑選白酒,看見清風興緻更濃,介紹起自己的收藏,清風突然小聲問:「你母親的右手?」


對方興奮的臉龐突然止住了,抖了幾下。


「我爸爸被批鬥後,她也受連累,右手被打骨折,沒及時就醫,握不住東西了,後來找了很多醫生也沒治好。」


明月兒子的話還沒說完,清風趕緊別過臉去,假裝打了個噴嚏,急著跑進衛生間,久久也沒出來。


那晚大家都不怎麼盡興,明月一貫拿手的清蒸魚做得毫無味道,兒女還在試圖活躍氣氛。清風連喝了幾杯白酒,突然揚高了聲音說:「你和我們去美國吧。」


明華整個人呆住,那個眼神明月以前見過,如當年自殺後的焦灼。


明月自己斟滿一杯白酒,敬自己的姐姐。


「媽媽說我們可能人間難見,耳順之年還能見到至親,我相信父母在天之靈一定欣慰。美國我就不去了,我還要照顧孫子,祝福我們都能安度晚年吧。」


之後,清風一直找機會想與明月單獨談話,明月都一一迴避了。臨行前那天早晨,明華起得很早,趕在明月前面給全家做了頓早餐。明月獃獃看著自己的姐姐,明華盛了碗小紹興雞粥放在她的面前。


「別怨媽媽,是我又要自殺,她是逼不得已的。」


「別再說了。」


「我——」


「別再說了。」


明月抬起頭,堅定地說完,接著喝粥。


1990年,明月接到一封國際挂號信,信封上一堆英文。


「明月:


近年我罹患重病,病床上回想這一生,永遠對不起的都是你。上次回國,幾次開口卻如哽在喉。我知道你恨我,我日日在教堂懺悔,我希望主能寬恕我的罪。牧師讓我寫信懇求你的原諒,我日夜不眠,終於提筆。


1947年,我到銀行工作不久,遇見清風,他如畫的外貌讓我一見鍾情,我默默關注著他,熱戀著他,而他也彬彬有禮。當母親告訴我那就是你的戀人時,我是真認為世界末日來臨,在愛情的世界裡,我就是個棄兒。趁著母親買菜,我上吊自殺,沒想到母親半路折返,才留下我苟活,當夜抱頭痛哭。當時清風已備好行囊準備出發去找你,你正在戰區,他此行必定生死未卜,他的父母跪下哀求母親,而我也悲痛欲絕,最終我們想到了這個卑劣的辦法。


1948年11月我假裝你結婚並赴美,一夜趁著酒醉,我們同床。得知真相後,清風如同晴天霹靂,為防止他回國,我們編造你去世的謊言,清風一病不起,病了整整一年。康復後,我們的女兒才剛剛出生,他就決然提出離婚,並要獨自回國,公婆苦苦哀求和襁褓中女兒的啼哭,終於讓他心軟,留在美國。


明月,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而我也沒獲得幸福,我們的生活更像一場和平的友誼,我從未享受到夫妻親密的情愛。清風除了工作,就整日彈琴,生活如一潭死水。我的自私造成了幾個人的不幸,母親羞愧而逝,丈夫鬱鬱寡歡,女兒性情古怪,而我始終惶恐不安,更不要說你……


1987年,我皈依了基督教,意識到自己的過犯,終下定決心說出這個40年的秘密,可我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我挽回不了你的苦難,看到你我覺得自己的十字架如此沉重,讓我不堪重負。


回美國後我們本要和平離婚,我卻查出重病,清風幾經考慮留在了我的身邊。如今已三年,我估計自己時日無多。


明月,我不奢求寬恕,但我希望這個因為我而釀成的悲劇,最終能隨著我的離開,有一個圓滿的結束。祝你們幸福。」


明月正看得出神,兒子兒媳下班回家,她趕緊藏好信,繼續做菜,眼淚一顆顆掉進炒鍋,孫子悄悄給她遞了手絹


聰明可愛的孩子依戀地拽著她的衣角問:「奶奶,你為什麼哭?」


明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1991年清明節,她和子女為先夫掃墓,杜子謙已在這個陵園躺了11年,墓穴內不過是他生前的心愛之物,她擦凈這位患難伴侶的墓碑,心裡在問這位深愛自己的人,她該怎麼辦?


不久後聽聞明華去世的消息,根據遺願,清風和女兒安妮帶著明華的骨灰魂歸故里。


明月兒子現在晉陞到幹部,招待水準更上一層,清風卻全程深懷心事,安妮一臉冰冷。


葬禮結束後,大家都很疲憊,清風卻提出要去看當年自家的房子。安娜全程挽著父親的手一刻不離。


「明月,我們一起去看看吧?其他人都早點回去休息。」


大家都深感意外,但清風卻堅定地等再門口,明月頷首片刻,終於跟在後面。


這條通往清風家的路,她曾走過無數次,出門左轉,總會看見一個婆婆在曬太陽,繞過她再左轉,有一個雜貨鋪,常有小孩子聚集玩耍,遠處的一家總是晾滿衣服,那就是清風家的樓。推開臨街的第一個單元大門,走上長長的樓梯,是頂樓右邊的一戶。


這40多年明月竟再未路過此地,心想著非要繞開,聽說這些年換了幾次房主。


他們走到門前,片刻無語,明月剛想催著回去,清風卻拿出鑰匙。


一道亮眼的陽光灑進來,明月眯著眼,像是跌入時間的深洞。


這裡竟和40多年前一樣,擺放著胡桃木的鄉村雕花五斗櫃和鮑德溫三角鋼琴,黑色噴金圖案搖椅,和那讓萬物生長的嫩綠色窗帘。


清風拉起她的手,坐在沙發上,細看沙發的花色還是不同,而且嶄新鮮亮。


「我重又買了這公寓,悄悄回了幾趟國,按照當年的樣子再裝修,那窗帘竟然找到一樣的,很幸運。」


明月躲開他的眼神,清風只好走到鋼琴前,又是肖邦。明月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每一個音符都曾在她的生命里嘶叫怒吼,那是她最後的棲身之所,終是逃不出來了。她蜷縮著身體哭泣,竟聽不到樂曲已經停止,只感到一個緊緊的擁抱,那麼熟悉。


「老先生當年彈這首曲子時說,我們太年輕,不懂得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滋味,當時我不以為然,沒想到後半生卻體會透了這滋味。舊金山多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我走在上班路上,看著金髮碧眼的人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在燦爛微笑,可我冷漠地看著一切。我就像當年在戰火中漂泊的你,我想回家,可家在哪兒?我回不去,也回不了。」


「你母親說你從戰區趕回來,但臉部染上潰爛,需要到美國治療,我父母都催著我離開,當時我欣喜若狂,屬於我們的人生終於開始了。可我酒醉醒來看見躺在我身邊的人不是你,我的腦子幾乎炸了。他們給我看你母親寫給我的信和一份死亡證明,說你在火車上遇襲。我很快病倒,意識清醒時已在舊金山的醫院裡。我四肢無力,整日像被定在病床上。


「有一天月光灑進來,周圍人都安然入睡,我聽見有人在彈《升c小調夜曲》,我探頭看到對面樓上一個女孩正在彈琴,窗帘後的那個身影真像你,在陽光明媚的琴室里,你正全神融入在音樂里。而我以為那只能出現在夢裡了。我拚命挪動身體,卻無能為力,那張網真的把我罩得死死的,我大哭著號叫,護士們衝進來以為我瘋了,其實我真希望我瘋了。」


1970年,明月在下放農場發了高燒,九死一生,在恍惚之間,她真的聽到肖邦,那雙手緊緊拉著她的脈搏,在死亡即將侵襲的那刻,她看到坐在鋼琴前的清風,猛然被叫醒了。


「雖然過了花甲,可我們還有十幾年,或許幾十年的生命,我希望找回應該屬於我們的生活。」


清風把明月拉到琴凳上。


「可我彈不了了。」


「你彈左手,我彈右手。」


掛鐘敲響了下午三點的鐘聲,她仍是十八歲的明月,他還是十九歲的清風,那首《升c小調夜曲》也永遠哀嘆感人。


全家人團聚一席,清風明月像是多年前熱戀的少年,心想該如何向兒女透露心事。


安妮喝了很多酒,已經大醉。


「爸爸,你沒給我溫暖的童年,母親卑尊屈膝地活著,就為了這個家的完整,如今她屍骨未寒,我沒想到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兒媳趕緊帶著小孫子躲進裡屋。


「姨媽,因為你,我們這麼多年都生活得不幸福。」


清風剛想反駁,明月按住他的手。姐姐在女兒眼裡始終是個好母親,明月希望永遠都是。


「媽,我剛被單位提職,你要是和我姨夫在一起,影響多不好,你也得為我們想想啊。」


明月的兒女在一旁附和。


「你們怎麼能這麼自私?」


清風差點掀了飯桌,明月卻端起一杯酒。


「祝姐夫和安娜一路順風。」


明月仰頭喝酒的時候,酒灑在嘴角,和淚水混在一起,流向深處。明月以為自己早已波瀾不驚,臨到如今,卻覺得幸運,至少積鬱的傷口終於癒合了。


2003年,孫子考入重點大學,孫子用攢下來的壓歲錢為明月買了台電腦,他們終於能在網上見到彼此。之前清風每隔一天就會給她打電話,源源不斷寄來各種版本的肖邦唱片。他們都快八十歲了,前幾年清風意外摔倒,行動不便,都是保姆在照顧。明月有嚴重白內障,手術後也視線模糊,幾乎每天他們都在網上一起聽肖邦。


2007年,突然幾日聯繫不上明月,清風慌神給她兒子打電話,才知道明月突發心臟病住院。在病床上,孫子連好網路,明月再次出現,卻是消瘦憔悴的病容,她強打精神沖他微笑,他知道再次的分別可能就在不久的將來。清風日日和明月聊天,共聽唱片,沒想到肖邦又再次救了她,明月頑強地活了下來,因為她太珍惜這樣的日子。


2010年的國慶節分外熱鬧,全世界數百萬遊客來到上海參觀世博會。


兒子孝順,儘管有大房子,仍陪母親住在步高里,今天趁假期,兒女兩家一起去世博園遊玩。明月吃過早飯就坐電腦前,等著清風。


她躺在搖椅上似已睡熟,熟悉的提示音把她吵醒,今日的清風竟然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一身西裝。


「你今天要去吃喜酒?打扮得這樣時髦。」


「確實有喜事,今天是我們相識65周年的日子,1945年的今天,也是個星期天,就在下午三點,我們在老先生的琴室相遇了。」


明月不知哪來的困意,但聽到這話卻精神了幾分。


「是嗎?當年你真是個眉目俊秀的美男子。」


「你是個一笑就有酒窩的漂亮少女。」


「放一下《升c小調夜曲》,慶祝一下吧。」


清風點開音樂播放器的按鈕,音樂響起,她記得因為自己手指不夠靈活有力,還小小和清風賭氣,於是埋頭苦練。他借給她看琴譜,用栗子蛋糕和她打賭,給她買香蘭味的梨膏糖,還有什麼呢?她實在沒力氣想了。


曲終,卻聽見有人在說


「明月?明月?明月?」


2010年,顧明月終年八十三歲,穆清風終年八十四歲。(原標題:清風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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