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建成烏托邦嗎？詩人辦了一家工廠，你想像不出它竟是這樣
作者 張鵬
老周是個奇人。
老周名叫周一方，是北京南鑼鼓巷裡的一家書店的主人，這是一家非常特立獨行的人文書店，名叫朴道草堂（我的專欄有專門寫這個草堂的文章，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去看）。
老周定下規矩，客人進門收100元門票，京城獨一份。書店只賣四種書，標籤為「美好情感」、「簡樸生活」、「匠人精神」、「高貴靈魂」，這4條也是老周和他的書店「修讀會」成員們身體力行的人生目標。
一看就是一家充滿了理想主意的書店。它被北京熱愛讀書的人稱為「南鑼深處的瓦爾登湖」。老周愛聊，聊哲學，聊讀書，聊時事，聊歷史，甚至聊孩子的教育，卻很少聊自己。
老周在我眼裡有點神秘，一個生活在庭院深深的四合院里，熱愛讀書、寫詩、畫畫、思考和哲學的中年男人，追求理想主義的生活和信念，會有著怎樣的過往呢？
後來聊得多了，老周才不經意透露出自己的一點個人信息，他其實是個企業家，擁有一座工廠。企業家，詩人、書店主人，哲學思考者，這些迥異的標籤在他身上矛盾地存在著。「我在自己的工廠里正在嘗試一些很有意思的改革，與之相比，這個書店的理想真的不算什麼。」一次，聊得酣暢時老周這樣對我說。
於是，我充滿興趣地去了解老周開了一家怎樣的工廠。
看到這家工廠的外觀，我就有點吃驚，一座很簡潔而現代的建築，它很像一個藝術區，或者一家博物館，唯獨不像工廠。
它確實是老周設計的工廠，他強調：「工廠對於四鄰也應具有美的意義。」他做到了。
老周的工廠生產一種發電廠用的空氣預熱器換熱原件(聽上去很專業，反正我是不懂啦,以此說明此文絕非廣告貼）。1999年創業，至今已十七年。
十七年里，老周自己研究設備、搞專利、跑業務、帶領工人施工。各種民營企業主經歷的心酸，他都經歷了。後來，他就成了人們通常所說的「成功人士」。
老周告訴我，2013年，他面臨過一次人生抉擇。有大企業來收購他的企業捆綁上市。「從自我利益以及個人性情的角度，這是最佳選擇。但公司不是簡單的物品，還承載了同事與員工的未來與情感。賣還是不賣呢？」老周陷入了兩難的糾結。
舉棋不定的老周決定和14歲兒子聊聊，於是就有了一場父子深夜的長談。「一個選擇是賣掉企業，直接拿一筆現金，還可在企業佔有股份，去過自己遊山玩水、讀書沉思的日子。
另一個選擇就是不賣，以企業做社會實踐，建一個有信仰的企業組織。」兒子問爸爸：「你需要這筆錢么？如不是急需，我支持你第二種選擇」。
於是就這樣開啟了老周的企業變革之旅。
老周做出這種選擇其實是因為深受歐文的影響，每每提及歐文，他都激動不已。「我們對於歐文的偉大人性以及他在世界上的巨大貢獻認識得太少太少了。」1824年，歐文曾經在美國建立了一個示範性勞動公社，這是一個共產主義新村的計劃，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名叫「新和諧村」，存在了4年之久。
我想老周在他的工廠嘗試的，也是一個類似的社會改造計劃，建立一個小小的烏托邦。
老周先為這次改革制定了規則，以防迷失和走偏，規則名為「七星憲法」和「員工手冊」，並以此為信仰，他把企業的名字也改成了「七星製造」。
「員工手冊」的第一頁是這樣寫的——我愛你們每一人，力所能及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工廠進門的石刻上寫下永久的諾言：「我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金錢，更是為了責任、尊嚴和價值。」
七星的主旨是：「為員工負責，為社會負責、為客戶負責、為自然負責、為自我負責、為家庭負責。」
老周認為自己的工廠是一家有信仰的企業，「有信仰與無信仰的區別在於，前者本著內在的驅動做事。不欺騙客戶、不傷害大自然不是因為政府政策的強制，而是出於自己內在的信仰。這是不同的。」
說真的，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工廠，它更像一個前衛的哲學實驗。
首先，他三年沒從公司拿過一分利潤、一元工資。「我要改變企業單純為資本家牟利的狀況。資方分紅不得超過總利潤的50%。」
當地政府為企業批了50畝用地指標，僅僅這個指標市場價值就有700萬。但老周現場看了土地之後，就落淚了。那是一大片農民的果樹林，不知道包含了農民多少心血。最後老周選擇放棄。「我不忍心。」
工廠更新了環保設備，投資節能電爐，大幅度降低電耗。「只要你心中惦記著自然，你就處處想著少傷害她。」
老周投資千萬建設新廠房，安裝空氣凈化設備，全面改善員工作業環境。大幅度降低員工勞動強度，因為「企業利潤不能以犧牲員工的健康為代價」。
他推行文明採購合作夥伴制度，與供應商簽訂長期文明合約，採購最好供應商的產品，充分尊重供應商的勞動價值。「我們知道做乙方的苦楚，所以當我們作甲方時，就不能不尊重乙方的勞動」。惡從我止，善從我生，這是老周的信條。
工廠還有很多特殊的制度，比如「反哺金」，每個月給父母200元，「錢雖少，但對於父母而言，這是一份月月可以到達的愛。」還推行「一技一藝活動」，從董事長到普通員工每人都學習一門實際技藝，每人有一個個人愛好。發放「七星糧食」，讓每個員工免費從企業獲得健康的糧食。
最重要的一條，老周認為是「誠實銷售」，本著寧可倒閉也不撒謊的精神，向客戶保持100%無欺詐。
「這是目前推行最艱難的。不撒謊的代價就是不能把價格做到最低。這是目前面臨的最大壓力。在現行的低價中標招標制度中，有良知的企業沒有任何優勢。」老周認為，這不是他一個人面臨的困難，而是一切有良知的企業都面臨的困難。「假貨橫行、劣幣驅逐良幣已是目前被學界稱為的中國三大經濟毒瘤之一」。
但是老周依然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原則——寧可倒閉也不撒謊。
「無力感充斥著整個社會，批判的人多，抱怨的人多，建設的人少」，老周希望有更多有責任心的人主動站出來，為建設美好做事。
老周為他的工廠做出的未來規劃是「三有限三無限」——有限利潤，無限責任。有限產量，無限質量。有限勞動，無限生活。
「我個人金錢的慾望不大，只想做一個小而美的企業。上天賜予我很多。後半生絕不想為謀取私利活著。研究、探索和實踐人格的自我完善以及推動社會組織、制度乃至文化使社會趨於美好的可能性是我一直堅持去做的事業。
這種美好的改革規劃不可避免會遇到現實的壁壘，老周提出了自己的期望，首先是」找到志同道合者，願意到工廠去建設美好的合伙人和同事。「，其次是「想找到支持不撒謊企業的負責任的客戶。我們願意把財務、採購價格全部向客戶公開，以保證我們的誠摯。」
老周說：「我願意有更多企業家對於建設美好表現得更有力量，不是志於功名利祿，而是讓自己的員工過上好日子，保持基本的良知，做自立、無害、有益、有情、有趣的企業。美好需要大家一點點建設。」
老周不想讓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字，卻希望人們記住，在衡水湖畔有這樣一個微小企業：七星製造。他們在為美好的事業默默努力。
一個美好的工廠，一家理想的書店，一種簡樸而勤勞的人生，這是老周的希望。
[「京味兒」的作者張鵬為資深記者，京城土著，北京大妞一枚。此專欄全部為作者原創文章，內容以名人專訪、北京故事、人物特寫為主，如轉載使用請事先聯繫作者，微信號zp535797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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