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球迷三十年，其中甘苦只有圈裡人懂

摘要1981年去看球的球迷們，現在都成中老年人了。現在，他們沒等來「門小院子大」，等來的是發改委的足球規劃，規劃告訴大家，中國隊在三十餘年後，會成為世界強隊。三十多年，很多人都看不到了。

作者：老貓（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名作家、媒體人。）

一

一個名叫托尼·斯克芬頓的澳大利亞人，4月20日因為癌症去世了，他只活了51歲。

這個人籍籍無名，新聞報道里甚至連他去世的具體時間都沒說，職業也未提及。對於他的身份，只有一個表述：他是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萊斯特城隊的球迷。

和曼聯、曼城、切爾西、阿森納這些大牌俱樂部比起來，萊斯特城隊只是個小球隊，雖然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但總是在低級別的聯賽里打拚。後來他們升上了英超，不過依舊在為生存而努力，去年這個時候，他們還在苦苦保級。那個時候，也正是托尼·斯克芬頓被查出癌症的時候，醫生表示，他只有四周可活了。

去年賽季結束後，托尼說：「他們（萊斯特城隊）生存了下來，而我也是。」

新賽季開始前，萊斯特城隊從低級別聯賽和別的國家聯賽買來了一批失意球員，這支由散兵游勇組成的球隊並不被人看好。博彩公司給他們開出的奪冠賠率是1：5000，這個賠率等同於「貓王」還活著，或者金·卡戴珊當選美國總統。

知道中國男足奪得世界盃冠軍的最新賠率是多少嗎？1：137.25。遠遠高於萊斯特城隊奪冠。

據說，在博彩網站上，一共只有12個人買了萊斯特城獲得英超冠軍。托尼也買了，他本來只想買2澳元，但他的妻子去投注時按錯了按鈕，買了20澳元。

而現在，萊斯特城隊正以7分的優勢領跑英超。後面就剩下三場比賽了，最樂觀的情況，萊斯特城隊將在5月1日奪冠，最晚的奪冠日期是英超最後一輪5月16日。當然，前提是他們不掉鏈子被第二名趕超。

托尼說過，他要活到萊斯特城隊奪冠的那一天。可惜，咫尺之遙，就差幾周的時間，托尼沒撐過去。

托尼·斯克芬頓，很遺憾他未能見到球隊奪冠

二

作為一個年近50歲的球迷，看到托尼的新聞，不由得有些傷感。1981年我開始看球的時候，還是個中學生。那一年，中國足球隊重返世界盃大家庭，參加了外圍賽，很利落地打敗了朝鮮隊、科威特隊、沙特隊，只差一步，就要進軍西班牙世界盃了（那個時候日本隊和韓國隊在亞洲都上不了檯面，不是對手）。可在最後一刻，被紐西蘭隊和沙特隊無恥地「做」掉了。

1981年世界盃外圍賽，中國隊意外不敵對手，最終倒在和紐西蘭的附加賽上。

二十多年以後，黃健翔在解說德國世界盃時，憤怒地攻擊了澳大利亞隊，就是因為這個「過節」。他把仇恨記在了大洋洲球隊的身上。

我記得在總結失敗的經驗教訓時，有足球界的元老說：「世界盃是門小院子大。」

意思就是，亞洲的名額太少了。如果以中國隊的水平，到了世界盃上，踢成什麼樣還不知道呢。當時的球迷們，也大多持這個觀點，覺得只要能擠過出線這個門，就可能一飛衝天。

中國隊的主教練蘇永舜則痛心地總結，大意是，還是水平不夠啊，要是我們有巴西隊的水平，他們怎麼「做」我們，我們都不怕了。當時還是不了解這個世界，現在被人家「做」了好幾十年，才明白，即便是巴西隊，也有被「做」的可能。關鍵還是，不要給別人「做」自己的機會。

中國球迷滿懷期望地等來了下一個四年。1985年，要衝擊墨西哥世界盃了，5月19日，工人體育場，中國隊和中國香港隊比賽，踢平就進預選賽決賽，然後輸了，釀成「5·19事件」。

那一次，我就在現場，坐在中國隊大門的後面，眼睜睜看著人家把球踢進了門裡。比賽結束前全場唱《國際歌》，比賽結束後工人體育場死寂一片，幾萬人就那麼站著，不說話，也不肯離場，誰都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我家就住工體邊上，總去看球，看到這個情況，我就知道要出事。於是拉著一起去的同學，麻溜回家了。那天晚上，球迷砸了香港隊，砸了汽車，一批人被送去勞教去了。

在回家路上，聽到有球迷抱怨：「等到中國隊出線，我兒子都能打醬油了。」這句話還引起了鬨笑。

那個球迷的年齡，有二十七八歲吧，現在已經是奔六的年紀了。

中國隊的主教練高洪波說，中國足球命苦。其實，命最苦的，還是球迷吧。有時候就會想，人生倏忽而過，從1981年到現在，十屆世界盃，小四十年就過去了，作為一個中國隊的球迷，還不如一個萊斯特城隊的球迷，這一輩子，怎麼過得像一個Loser。

三

在這幾十年里，無數高大上或者不那麼高大上的人，都擠兌過我。比如，你怎麼還看甲A啊，你怎麼還看中超啊，你怎麼還看中國隊比賽啊？

沒辦法，人是要有點惡趣味的。2002年世界盃的時候，我給《中國足球報》的特刊寫過一篇稿子，大意是，雖然看球的時候，總是有很多失敗的體驗，有鬱悶、氣憤和難過，但這是逃避現實的好方法。一個人在壓力大，或者遇到難以化解的問題的時候，需要有一個躲藏的地方。看一看球，短短九十分鐘，可以渾然忘我，悲喜隨意，可以忘情吶喊和流淚，可以艷羨他人，也可以傲視人生，可以顧影自憐，也可以自鳴得意。沒有什麼放鬆的機會比足球更容易得到、更適合的了。所以，儘管我們的投入大多無回報，我們的球隊大多鎩羽而歸，但我們仍然要感激，生活在有足球的時代。

後來報紙的編輯告訴我，足協的一個領導看這篇文章，看哭了。

有人在受虐，有人在感動。當時覺得還能哭就有希望，誰知道，一蹉跎又是十幾年過去了。

2002年6月8日，日韓世界盃，中國球迷在看台上痛哭流涕。圖/新華社

我想，這麼多年，很多球迷都是在這樣生活的——他們要預先知道比賽的日程，幾月幾號開始，幾月幾號結束，具體到每天、幾點，然後據此安排自己的時間，比賽日拒絕各種聚會、加班、約會，看一看電錶是否還有電，事先把覺睡好，把鬧鐘調好——很多時候，調鬧鐘只是個準備措施，因為根本用不到鬧鐘，到時候人自然會醒著。

還有很多球迷，會跟隨自己的球隊南征北戰，忍受旅途辛勞，甚至冒著被對方球迷群毆的風險——其中甘苦，只有球迷這個圈子裡的人能理解。

足球給人的精神力量是強大的，比如身患癌症的托尼，就硬生生多撐了一年。4月17日，他看了人生中最後一場球，萊斯特城隊對西漢姆聯隊。在萊斯特城隊進球的時候，已經不能行走的托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的妻子說：「他的所有能量都用在這最後一場上了，他和兒女們議論裁判的判罰以及比賽，我想這是他最好的告別方式。」

四

在球隊戰鬥的時候，球迷的去世，往往帶有最為悲愴的色彩。

最為著名的，就是去年9月巴西老爺爺克洛維斯的去世。其實他也不老，才60歲，每屆世界盃，他都會抱著一個金杯模型出現在看台上。他一輩子，跟著巴西隊征戰了七屆世界盃。2014年，他現場目睹巴西隊1：7被德國隊「屠宰」，眼含熱淚緊抱金杯的畫面讓人無比心酸。賽後，他把「金杯」送給了德國球迷。也許，他也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陪伴世界盃上的巴西隊了。

今年3月份，德國多特蒙德隊一位球迷，在球場心臟病突發去世。事情發生在上半場，到了下半場，整個球場都知道了，主客隊的球迷全部陷入了沉默。在比賽行將結束的時候，球場上幾萬人唱起了《你永遠不會獨行》，最後，結束了比賽的球員們也加入了合唱。這個時候，足球已經不是足球，更像是生命中悲情的一種釋放。

一年前，2015年的4月29日，北京的一位17歲的小球迷孫浩然，因為骨癌去世了。他是國安隊御林軍看台的鐵杆。2014年，意外發現得了骨癌，之後是截肢、化療，在化療結束後，他立刻跟隨父母去廣州為國安隊助威……2015年5月1日，國安隊在工體比賽，天降大雨，孫浩然的父母帶著他的照片和他生前設計的門旗來到球場，球迷手指蒼天，齊聲呼喚他的名字，表示自己與孫浩然同在。

國安球迷祭奠去世小球迷孫浩然

不久，又一位國安的球迷雷駿因為心臟病去世。雷駿是樂隊的主唱，為國安寫過一首歌曲，叫《最後的勝利》。從此，這首歌作為國安球迷的戰歌，每次主場都會響徹在工體的上空。

今年3月28日上午，河南洛陽的76歲老球迷王書友因病去世。他的主隊是建業隊，每次比賽，他都會身穿「洛陽老球迷」的紅袍，手持擴音喇叭，去為球隊助威。他去世的第二天，中國隊在西安戰勝了卡達隊，死裡逃生衝進了世界盃預選賽的12強，那天晚上的老球迷追悼會上，球迷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的國足很爭氣……

看到這條新聞，突然想起了「家祭無忘告乃翁」。

五

1981年去看球的球迷們，現在都變成中老年人了。現在，他們沒有等來「門小院子大」，等來的是發改委的足球規劃，這個規劃告訴大家，中國隊在三十餘年之後，會成為世界強隊。三十多年，很多人都看不到了。但等來規劃總比沒有等來規劃的人更幸運些。參加1981年、1985年兩屆比賽的那些教練、隊員，都有一些故去了，比如曾雪麟、李富勝、趙達裕、許建平……說白了，足球也是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項目，這些人，都是鋪路石，包括我們這一代正在老去的球迷。

看了這個規劃，比起以前拍胸脯的那些方案來，還是有些實操性的，靠譜許多，只要不人亡政息，有很大希望去實現。

現在中國隊又進入世界盃亞洲區的決賽圈了，和我同齡的高洪波重新執教了這支隊伍。高洪波的夫人是我大學同班同學，拐著點彎，算是足球圈子裡認識的人。高洪波最大的特點是比較執著，其實和足球沾邊，踢球的，看球的，都需要一點執著。

國足主帥高洪波

人生本來就不算長，執著一點，才能盡興。

萊斯特城隊的主教練拉涅利在贏桑德蘭隊的時候，直抹眼睛，有媒體問他是不是哭了，他直解釋：「我眼淚沒掉出來，我只是熱淚盈眶。」

為什麼會這樣？拉涅利說：「周圍那麼多人在慶祝，在球迷大巴上，他們都是一家子一家子來的，這深深的觸動了我。在那一刻，你可以意識到，足球的非凡力量。」

這就是彼此都盡興。球迷托尼差那麼一點，老球迷克洛維斯也差那麼一點。我只是希望，在大家都活著的時候，把這個興給盡了——不是奪得世界盃，甚至不是進決賽圈，而是大家都很投入地去對待9月份開始的12強賽，不一定非贏，但踢得爽一點。

當然，在此之前，作為球迷，我還是要關注下萊斯特城隊。我真想看看，這支雜牌軍是怎麼創造奇蹟的。被看好的稀里嘩啦，不被看好的柳暗花明，足球不就是總有奇蹟的項目么？

（註：北京時間5月1日21時05分，2015/16賽季英格蘭超級聯賽第36輪將上演焦點戰。曼聯隊坐鎮主場迎戰領頭羊萊斯特城隊。）

【注】本文原標題為《人生不算長，得讓人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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