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沉考據 唯慢不破——聽蔣暉說園林

有些故事挺荒誕的，但讓你難以忘懷。

「文革」時期，我聽到一個荒誕卻又真實的故事：某天，一個名叫周倫的蘇州「小炮兒」在街上閑逛，偶爾聽到一男一女兩個外地情侶的對話，說蘇州園林一點也不好玩，徒有虛名。於是，周倫就帶著他倆去了怡園。周倫是個街頭混混，肚中黑漆漆，全不是墨水。但他有個鄰居老頭，深通蘇州的掌故逸聞，周倫常聽他「篤粥」，也就有了那麼一點「知識」。

進入怡園，周倫從園名講起，大肆渲染了一番顧家的豪富，又一一指點那些復廊、漏窗、假山、巨石、洞門、水榭、船舫的妙用，直聽得兩個外地青年一楞一楞的。隨後周倫將他倆帶到了東園，當時東園尚在籌建，很有點雜亂荒蕪，兩個外地人正疑惑間，從防波堤下面竄上來兩個人，手裡拿著刀子，威逼兩青年掏出錢包。搶到錢後，周倫三人揚長而去。

這是一個小流氓犯罪的故事，但我卻通過這故事第一次知道蘇州園林有著極深的講究。

陸文夫說：「蘇州園林是濃縮的山川，人造的自然，是人與自然和諧的統一。幾座假山，一泓池水，可那內含的卻是中國文化的各個門類。」從古到今，紹介蘇州園林的文章書籍車載斗量，乃致常人面對它們不知還有什麼可說的。

蔣暉偏偏在這時候出了一本書：《園林卷子》，寫了蘇州的幾個園子。書甫一問世，竟好評連連。

按照作者的說法，《園林卷子》抒寫古畫上的園林往事，還原由園林、繪畫、詩歌交織而成的士人生活圖景。我倒覺得此書更大的長處在於重塑了滿溢著文化意蘊的園林。蘇州園林由假山、水池、亭台樓閣巧妙地組合而成，蔣暉則把蘇州園林的每一個部件拆開來，追溯它們的文化內含，重新排列，接著一番迥異的拼裝，赫然呈現給我們一個個全然不同的古典園林，一個個你從沒見過的蘇州園林。

譬如他寫藝圃，開篇即點明：「每次去藝圃，覺得都是去看望文震亨，重讀一遍《長物志》。其實，藝圃這個園子只跟文震孟有關。那本書叫《春秋》。」接下來，蔣暉就盡情抒寫文震孟的人生簸伏起落，以及文震亨對室廬、花木、水石、禽魚等等精細的描述。而這些講究正是蘇州園林獨步天下的基石。一個小小的藝圃，被蔣暉寫成了一篇慨涕人生和園林要素的大文章。

《園林卷子》寫得得心應手，讀來更是呼吸順暢。作者在歷代典檔中縱橫捭闔，揮灑自如，看似隨手拈來，卻成點睛之筆。作者對明清（尤其明代）的文獻之捻熟，幾可隨心所欲。這是大大得益於作者十數年來對書畫、藝術、以及明史的深深地鑽研，方成本書「鉤沉考據，唯慢不破」。

日本作者室生犀星說過：「純日本美的最高表現是日本的庭園。」這話套用過來更貼切：純中國美的最高表現出是中國的園林，而園林當然是蘇州古典園林為最。誠如作者所言：園林里的秘密，太多。但想知道這些秘密，除了皓首白髮，還得與古人心氣相通。作為文化之巔的古典園林，必要深浸傳統文化之人方能寫得。

蔣暉就是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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