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絕三師，千年空一嘆：一家三代青城道士的起落史
最後一個繼承人走了，大地之上無數個地方正上演著這樣的故事，道教在民間所留下的道術，隨著時光這條長河緩緩逝去，空使我們這群後人無盡的想像，先人之術究竟是什麼？
文/周岷科
我的老家位於（四川）眉山市仁壽縣某山村。
清朝末年，此地山清水秀，百姓安居樂業，一片安詳與和諧，而我所要描述的歷史，正是從這裡開始。
輝煌
那是盛夏，烈日當頭，高祖父像是往常一樣，提上水桶往屋後走去，那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菜地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壇神廟，那是當地所信奉的神仙之一，掌管生死禍福，當地人極為看重，修了間小廟予以供奉。
往日路過，高祖父只需虔誠拜拜即可，而今日，卻看見一位道人坐在廟中，痴痴的看著他，道人嘴唇乾裂，頭髮花白，身上的道袍破舊不堪，輕聲說道：「水、水。」彷彿這兩個字已用盡他全部力氣，高祖父立刻提上水桶過去，道人喝了水，似是神志清楚了些，告訴高祖父自己是丈人山的道士，將前往城裡為某位貴人家做道場。高祖父十分好奇，便問那道人會些什麼法術，道人笑了笑，不予理睬，起身趕路，很快消失于山林之中，在高祖父正在為自己錯失良機而懊悔之時，去發現道人剛剛坐的地方，留下了一本書。
（資料圖：圖源網路）
高祖父把書放在懷裡，迅速回到了家，開始翻閱起來，結果令高祖父大為高興，清朝末年，道家書籍遍地都有，但其中不少假書，而高祖父所得的這一本，是全真教龍門派教內書籍，裡面不光有龍門派擅長的內丹術，更有全真教及部分正一道書籍的目錄，高祖父在那幾天幾乎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買到了市面上所有記錄在書中的書籍，回家潛心閱讀。
高祖父天資聰穎，每天忙完農活之後便回家看書，全心學習這一門有千年歷史的學科，收效甚快。
約莫三年後，高祖父正式開壇，自號「端公」道士，為掌壇師，自製令牌，熟於口訣、精於煉丹，輔以符籙和相術。
由於高祖父得道書之事在左鄰右里中廣為流傳，不少人請高祖父去做道場，看陰地，算天命，觀風水，驅妖鬼，克煞星。這是高祖父最為輝煌的時期，名氣甚至是傳到了不少達官貴人耳里，在一次做道場之後，當地縣令為了討好他，甚至送了一塊純銅的羅盤給高祖父。
據傳，當地無賴王某聲稱不信諸神，在一次做道場的過程中，王某衝進靈堂打斷「奈何橋」，高祖父大怒，竟然活生生的讓王某精神失常，徒手爬上了屋頂，呆坐於上，口中喃喃自語。此事之後，鄉里不少子弟前來學道，高祖父收了一批天資較好的子弟，認真傳授，至今，在當地做道場的道士中，幾乎全是高祖父的徒子徒孫。
高祖父死前，自己選好了墓地，但由於時間久遠，墓地位置已不可考。
落沒
高祖父正式開壇時，我的曾祖父十三歲。
曾祖父從小便對高祖父的「神通」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曾祖父二十歲立冠之時，高祖父正式的給了曾祖父一把鑰匙，曾祖父打開那個柜子，裡面是滿滿的書籍，符籙、相術、醫理、煉丹、占卜分門別類的擺列其中，高祖父只是讓曾祖父選一門，高祖父知道學而不精是大忌。像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那樣，曾祖父選擇了相術，相術包括印相、名相、人相、家相、墓相，墓相，指的就是傳統意義上的風水。
曾祖父雖天資不高，但因為有高祖父的指點，也在墓相取得很大的進步，但是曾祖父知道自己技不如人，所以在掌壇師繼承時，曾祖父選擇了放棄，由高某來繼承掌壇師位，自己則在一旁做些瑣碎的工作。
屋漏偏逢連夜雨，曾祖父抽起了鴉片，每日只顧躺在床上吸食鴉片。（資料圖：圖源網路）
高祖父死後，由高某來帶領師哥師弟們做著高祖父的工作，曾祖父因為所學是相術，在平日做道場的過程中並不能起到太大作用，漸漸的被高某排擠，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不過使用家裡積蓄仍舊能夠堅持下去，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曾祖父抽起了鴉片，每日只顧躺在床上吸食鴉片，本就微薄的收入變得捉襟見肘，家裡的積蓄也頂不住白花花的銀子的外流，在煙癮來犯之際，曾祖父打開了當時奉為寶物的柜子，將那些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書籍打包賣給了鴉片販子，那些玄妙的書籍被以極低的價格購入，不知高祖父在天之靈什麼感受。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大肆抓壯丁補充軍隊人數，曾祖父沒錢沒勢，自然被徵召走，八年抗戰，血流成河，曾祖父的部隊在一次戰鬥中全軍覆沒，而曾祖父卻當了逃兵，他把屍體上的鮮血抹在自己身上，趴在戰場上一天一夜直到日軍打掃完戰場離去，就這樣，曾祖父逃回了家鄉。
多年的戰爭，已經使曾祖父對於學到的相術記憶不甚清晰，更不用說輔學的醫理和符籙了。
曾祖父在家鄉渾渾噩噩的混完了最後十幾年的日子，但在這些時間裡，他仍然沒有讓技藝失傳。
湮滅
爺爺出生於1924年，家裡一貧如洗。
當爺爺開始記事時，曾祖父便被抓走了，家裡在幾位兄長的幫助下漸漸有了起色，爺爺是幸福的，當他12時，被家人送進了私塾，開始接受正式的教育，後來日軍全面侵華，私塾停了課，爺爺回到家裡幫忙做農活，閑暇之時練練字，在父親的印象里，爺爺寫得一手極好的隸書，又過了幾年，爺爺等到了當逃兵歸來的曾祖父。
當時的爺爺並沒有想過自己會因為歸來的父親改變自己的人生，直到有一天曾祖父問他學不學相術，他才知道，原來家裡口口相傳的規矩是真的，道家秘法惟有緣人可學，爺爺明白這是自己繼承祖輩衣缽的機會，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可是學習，並不是這麼簡單。
雖然爺爺有家族三代中最好的天資，卻因為書籍丟失，成為三代中掌握的最少的繼承人。（資料圖：圖源網路）
由於曾祖父賣掉了所有書籍，一切道義全憑記憶，而記憶難免有不清晰和疏漏之處，聰明的爺爺自然會發現這些漏洞並且加以追問，但是曾祖父卻無法解答，所以雖然爺爺有家族三代中最好的天資，卻因為書籍丟失，成為三代中掌握的最少的繼承人，僅僅只會一部分相術、一點點的醫理和符籙。
曾祖父死後，爺爺加入了高某的班子，此時的高某，已經是第三代掌壇師了。爺爺在他們當中並不出眾，只能當一個配角，而這個配角所掌握的道術，也把我深深的震懾到了。
家鄉的老人有個習慣，總喜歡先把自己的墓地定下來，爺爺一眼便看中了一塊地，那塊地長年滴著水，一年四季未曾斷絕，被家鄉人稱為：「長滴水」，按照傳統選墓地的觀念，墓地一定要乾燥，像是這樣潮濕的地必然是不能做陰宅的，而爺爺偏偏選了這塊地，等到墓室搭建好，從墓室深處爬出兩條金黃色的小蛇，爺爺笑道：「雙龍戲水，雙龍戲水啊！」自此，那塊地再也沒有滴過水，反而變得十分乾燥。後來才知道，風水分為尋龍、覓水、觀砂、立向、定穴五步，而此地有雙龍相鬥，兩條龍脈相互纏繞，風水形式極為複雜，建墓於此，即可強佔龍氣用以造福後人。
許多孩子小時候會長水痘，並且會傳染。姐姐小時候長過水痘，急壞了三叔一家，正巧爺爺在，爺爺只是把姐姐拉到板凳上坐著，自己坐在姐姐面前，讓姐姐把口水抹在右手的手指處，然後按住長水痘的位置，爺爺則在姐姐的左手上一邊畫著符，一邊默念著口訣，結果第二天，姐姐的水痘便痊癒了，其中奧妙，已然不能知曉。
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爺爺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本行，而這一停，便是永遠。
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爺爺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本行，而這一停，便是永遠。（資料圖：圖源網路）
我出生於1996年，第一次見到爺爺是2001年，此時爺爺已然癱瘓，他常常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來自己走。」爺爺在七十三歲時癱瘓，從此再也無法拿筆、拿羅盤，我問爺爺：「為什麼你不在幾位叔叔中選一個繼承下去」爺爺說：「我自己都沒有學精，怎麼教他們，就算我想教，祖上的規矩也不準啊。」
我問：「祖上還有什麼規矩？」
爺爺笑道：「百年三師啊。」
我還想細問，爺爺卻已被父親推進裡屋休息了。我父親出來對我說：「百年三師就是做這一行只能做三代人，賺死人的錢是損後人的，你看看高某他們家，覺得這一行來錢快，祖祖輩輩都在干，第四代了還敢做，現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我看他們還干不幹這一行。」
爺爺走了以後，留下的遺囑卻是不要做道場，沒有人知道爺爺是怎麼想的，但也只有尊重他的意願。
爺爺出棺是在早上四點半，夏季的天亮的早，遠遠的似乎已經看到了曙光，卻發現逼近的只有烏雲和狂風，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沿山而行，儀式繁瑣。烏雲越發靠近，當爺爺的棺木推進墓室的一剎那，暴雨傾盆而下，我站在雨中注視著墓門緩緩被關上，看向天空，上天給了我們家族最後一個能夠看透些許天機的人一場盛大的暴雨，算是對百年紛繁人世的祭奠，我正準備快步往家跑，雨卻停了，陽光射向爺爺的墓碑，上面的雨水反射出金燦燦的光。
最後一個繼承人走了，大地之上無數個地方正上演著這樣的故事，道教在民間所留下的道術，隨著時光這條長河緩緩逝去，空使我們這群後人無盡的想像，先人之術究竟是什麼？
三柱輕煙之上，三清畫像之前，不知是誰惋惜地說了一句：
「百年絕三師，千年空一嘆。」
蟬鳴更盛，烈日如火，青城一片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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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騰訊道學整理髮布，文：周岷科，選自中學生歷史作文大賽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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