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胡向前聊聊行為藝術是不是騙人的

藝術圈外人士與藝術家們有時處在一種勢不兩立的位置上，藝術家們不可解讀的當代藝術創作把渴望同藝術產生聯繫的愛好者們推向了尷尬的境地，惱羞成怒之下，他們乾脆轉而發表一些「藝術都是騙人的」「藝術家就是故弄玄虛」之類的言論，以解心頭之恨。相對於至少還有些實體可以把握的繪畫與雕塑，虛無縹緲的行為藝術成為了最容易受到攻擊的藝術形式。說實話，還有什麼比嘲笑一個以藝術之名裸奔的人來得更容易的呢？你如果碰巧記住了幾個行為藝術大師的名字，那更可以底氣十足地擺出「早已看透了行為藝術」的姿態——那誰誰才是經典，現在這些都是瞎胡鬧。

但這可能也不能怪大眾，因為大多數人在自己的默認搜索引擎中輸入「行為藝術」幾個字，得到的會是「盤點全球最大膽的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家當眾XX」這樣的結果，「相關搜索」甚至創造了「性行為藝術」這樣的「術語」。在非藝術從業者的語言中，「行為藝術」這個詞更典型的例句是：某某某那天幹嘛幹嘛，我還以為他在做行為藝術。當然，行為藝術家們可能並不在乎這些說法，他們一方面特立獨行，一方面可能連藝術圈之外的朋友都沒有。

棍譜-繪畫，胡向前，2015 ，高清錄像，6』45」，預告版

由於急於想找人聊聊行為藝術目前所處的可怕境地，最近我找到了行為藝術家胡向前，想問問他行為藝術家們到底是不是認真的。胡向前首先就強調自己「不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行為藝術家，在我追問什麼是「正兒八經的行為藝術」的時候，他說，「就是你們常說的那些身體啊，極端的啊。」這也許正好可以為行為藝術正一下名，也緩解一下人們對行為藝術幾乎不可化解的誤解。

不過，你也會發現一些超出想像的答案。比如，我問胡向前，如果我坐在家門口連抽24小時的煙，說自己是行為藝術家，你怎麼看？胡向前說，沒人說你不是啊。

看看看 （Look Look Look），胡向前，2012，錄像，4』10」，截屏。本文圖片及影像由藝術家及長征空間提供。

創想計劃：跟我們講講到底什麼是行為藝術吧，行為藝術家究竟在幹什麼？

胡向前：其實行為藝術的出現跟繪畫等其他一些藝術都一樣，都有自己的歷史，只是行為藝術出現的時間沒那麼長，可能就是一百年左右，所以大家接受起來有點難。

行為藝術其實也有很多種，大家喜歡看的、新聞報道得比較多的那些涉及裸體、身體極限，比較超出常規的那些只是其中一種，是一種發生在公共場面中、大家不太接受的行為。但其實行為藝術也不只是這一部分。的確，行為藝術剛出現的時候是有這種反對正常的趨勢的。其實行為藝術不是關於身體的，它更多的還是比較靠近思想。「行為」也是一種媒介，只是不是像繪畫那樣的媒介。

鏡頭前的女人（The Woman in front of the Camera ），胡向前，2015 ，高清錄像, 2』54」，截屏

早期的行為藝術也跟戲劇有關係，但是發生到現在已經很廣了。最開始有些接近舞蹈，但是又反對有編劇的經典舞蹈，它可能更自發、更身體，更偶然，後來的界限就很難界定了。

如果你是一個從來沒接觸過行為藝術的人，你可能就看不懂，這也很正常，看畫也一樣。第一你可能不了解它的背景，第二你可能不具備這方面的知識結構。但你不能因此去怪行為藝術。

我認為行為藝術跟繪畫、雕塑、裝置、錄像一樣是很嚴肅的。當然有的行為藝術不好，但是你畫畫也可以畫得很差，拍錄像也可以拍的很差，這不是一個（否定行為藝術的）借口。

棍譜-繪畫，胡向前，2015 ，高清錄像，6』45」，截屏

做行為藝術似乎有一種「套路」，我聽過有人說：今天我找一個人流密集的地方去抽24小時的煙，明天我坐在市中心十字路口打毛衣，我也是行為藝術家。

這沒有問題啊，你說你自己是國王都沒有問題啊，這個世界太自由了。其實這個說法針對的不是行為藝術，一個人隨便畫一幅畫，也可以說自己是畫家，拍一張照片就變成攝影師，怎麼說是沒有問題。

但是如果你說你做的是一個很好的作品，那可能是有問題的，你要證明啊，證明你有很多的東西，得到大家認可。如果你自己硬要說自己是好的，那也沒有人打你，也沒有人罵你。這個世界很自由，但是我們還是需要觀眾、媒體、美術館、畫廊這樣的機制，因為藝術本來就是歷史發展的一個產物，藝術家並不都是瘋子，藝術是很理性的。

表演藝術家 （Acting Out Artist），胡向前，2012，高清錄像，14』10」，截屏

那你怎麼判斷哪個作品好，哪個作品不好？

這個很難講，如果我都能告訴你，那我自己去做了，雖然我覺得我做的也很好。就算是繪畫，從前的那些所謂的標準現在也都不存在的，沒有辦法講好壞。但你如果有一定的經驗，還是會對作品有一個判斷。判斷的邏輯也不一定是百分之百的，但是你肯定會有所觸動，有所感覺。

當然，我也覺得那些經常被記者報道的、大家喜聞樂見的，比如裸奔的那種，可能是很糟糕的。因為它沒有什麼創造力，只是很普通的作品。

那說說你認為特別棒的行為藝術作品吧。

比如說，比如德國的行為藝術家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他創建一個綠黨（Green Party）就是一個很棒的作品，到現在還存在。這是很公共的行為藝術，還有很私人的、大家都不太知道的。比如荷蘭的藝術家巴斯·簡·阿德爾（Bas Jan Ader），他拿著一塊石頭，時間長了它就掉下來，這個就是我覺得非常好的作品。當然它可能是60年代的。

我一定把你開到太平洋（I will surely sail you into the Pacific Ocean），胡向前，2005，錄像、表演，3』52」，截屏

你是怎麼開始做行為藝術的？

讀大一大二的時候吧，我學的是油畫專業，當時只是不想好好畫畫，不想按學校的規定來做。那時候主要是知道當代藝術了，開始做行為是因為行為藝術不要錢嘛，很方便，你自己的身體怎麼用都可以。這可能跟我愛表演的性格也有關係吧。我做第一個行為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我以後十年都做這個。

你現在是有一個工作室嗎？你在工作室里幹什麼？行為藝術家為什麼需要工作室？

我住在那裡呀。（笑。）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不需要的，但是我在那個工作室也做了一些作品，比如說最長、最大的這個作品（《再造米開朗基羅》系列），就是我在工作室教我的助手邵振興，我想把他變成一個藝術家。

再造米開朗基羅，（Reconstructing Michelangelo），胡向前，2015，高清錄像，草圖 I: 20-30 ，草圖 II: 20-30 ，草圖 III，門檻, 20-30 ，打開, 30 ，完美剪輯: 10-15 ，截屏

講講這個作品吧。

我教他的過程很正規的，我們每天都聊天，把聊天拍下來。先是從藝術史開始聊，因為我覺得不管你學不學藝術，你對這個感興趣的話一定要了解藝術史。我也不是非要教行為藝術給他，我說你以後做裝置，做繪畫，做什麼都可以，只是我可能關於行為藝術就說得多一點。

另外我們還有一些實踐，比如早上做早操啊，帶他去美術館表演啊，我是強迫帶他去的，可能他也不開心。

為什麼要做早操？

第一早操是一天工作的開始，第二，我希望小邵可以從容的面對鏡頭，需要建立強大心理素質，這是我個人經驗，儘管這個過程很殘酷，但是是必須的。

行為藝術家不是演員，表演能力和自信真的很重要嗎？

其實做任何藝術都需要自信。因為我個人認為藝術最終要成立，還是要跟別人接觸，就像你畫一張畫你也要有自信拿出來。你在山上、在荒島上畫畫，那沒有問題，那也是藝術，但是可能不是我理解的當代藝術。我理解的藝術還是公共的，要與人交流和接觸的。在山裡完成的可以是藝術品，但是藝術家是主動的。

能介紹一下你創作一件作品的過程嗎？

一般我的作品用到的材料都是我接觸得到的。比如，如果我沒有助手小邵的話，我可能永遠也不會去想《再造米開朗基羅》這個作品。當然我對藝術啊、教育啊、人的本身都有思考，但是只有那個人一出現，所有的條件都具備了，我才會想到通過這種方式把這個作品做出來。因為藝術是不能停留在你自己的腦袋裡的，它是要跟其他的東西接觸才變成一個作品，我很少會（憑空）想一個作品出來。

所有的東西、事件都是一種材料，當我想的事情，跟那個事情重合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會做作品。比如說桌子上這個盤子，可能看到它之後，突然發現它跟我一直以來的想法有一個共通的點，它體現了在琢磨的問題，我就會用它去做一個作品。

秘密任務，（The Secret Mission），胡向前，2015 ，高清錄像，38』 ，截屏

現在的行為藝術有哪些新的形式嗎？你的許多作品，比如《秘密任務》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影像作品。

現在的發展就更多了。比如說提諾·塞格爾（Tino Sehgal），他是學舞蹈出生的，他做作品的時候不讓人拍照，只有現場。我的很多作品裡只有講話、聊天，也是我做作品的一種方式。比如說在《向前美術館》里，我會告訴你有一個美術館是怎麼樣的，場景都在我的腦袋裡，這是我的表演。

以前的行為作品中，表演（acting）的成分會少一些，可能更偏向身體。現在更進一步了，比如是為了一個攝像機表演，而不是為了一個觀眾、一個現場去表演。「行為」跟「表演」本來在英文里也是兩個不一樣的詞，分別是performance和acting，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嚴格了。很多時候我會用電影和電視的鏡頭，有點像在模仿武俠片，那個也是沒有現場的，可能就像拍電影一樣，但這也是我的表演，我的行為藝術，別人不認可也沒關係。11月我在上海會有一個表演，在那個作品裡我會更像一個導演。

秘密任務，（The Secret Mission），胡向前，2015 ，高清錄像，38』 ，截屏，預告版

提諾的作品都是找別人演的，還不讓你拍照和錄像，只有現場。那行為藝術究竟能不能錄下來？錄下來的還是不是行為藝術？在這之前，我也跟別人討論這個問題，我認為錄像沒有問題，記錄下來的檔案也是行為藝術。

你看這是很學術的問題，其實不是大家理解的那樣，行為藝術就是亂來的，雖然也有亂來的。

邊界不是問題，作品好壞還是看得出來，歷史應該會給你答案吧，我也不知道。

《秘密任務》草稿，胡向前，2015

那原則上來說，任何一個行為都可都能成為一件藝術作品嗎？

對，當然。行為只是一種材料，它是更接近思想的，因為他沒有那麼多的表現形式。

我這篇文章的題目會叫「跟胡向前聊聊行為藝術是不是騙人的」。

這太長了，能不能短一點？其實所有的藝術都是騙人的，藝術有欺騙的成分，人類也需要被欺騙。比如3D技術、VR，這不都是欺騙嗎？這個是物理的，還有情感的欺騙。你看一個作品，自己覺得並不好啊，為什麼大家都說它好？因為所有的藝術都是欺騙，整個世界都是欺騙。虛擬現實也是欺騙，但是所有人都樂在其中；有人嗑點葯也是欺騙，讓你覺得生活很美好。

但我個人認為現實還挺有趣的，我從來都不打遊戲的。我有一個朋友喜歡玩FIFA，但我喜歡在現實里踢球。因為遊戲可以重來，現實不能重來，是很殘酷的。

謝謝你，胡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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