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帝碰上流言

身為南宋抗金名將岳飛的後裔，本應該是一份殊榮，對於岳鍾琪來說，祖先的榮光卻成了一種令人尷尬的桎梏。因為他所處的時代是清朝，他本人是雍正皇帝任命的川陝總督、西路軍大將軍，而他的先祖岳飛矢志不移抗擊的金人，正是滿人的祖先。

此時，距滿人入關已有半個多世紀，對清帝國懷有敵意的排滿人士卻依然存在，他們對血統論持有荒謬而固執的看法，認為流淌著岳氏血液的岳鍾琪必然不甘心對滿人俯首稱臣，自從岳鍾琪出任地方大員、執掌一方權柄之後，這種說法更是甚囂塵上，就連雍正皇帝也有耳聞。而事實上，岳鍾琪向來對清帝國極為認可，並無二心，所以這種流言使他頗為焦慮。幸運的是，流言僅僅是流言，排滿人士並沒有與他有過任何接觸，雍正皇帝也屢次寬慰他，讓他對流言等閑視之。

然而，雍正六年，即公元1728年10月28日突然出現的一個叫張倬（真名張熙）的人，卻讓岳鍾琪的擔心成為了現實。

那一天中午，岳鍾琪在西安城西門外的一處營帳里辦完工之後，在返回衙署的路上，張倬揮舞著一封書信，忽然攔住了他的座轎。起初，他以為這只是一起普通的攔路喊冤事件，並沒有太在意，只是命令隨從把書信遞過來。在看到書信函套的一瞬間，他的臉色馬上變了——函套上對他的稱呼是頗有民間氣息的「天吏大元帥」，而不是清帝國授予他的頭銜「川陝總督」，或者「西路軍大元帥」。

岳鍾琪沒有打開信封，命令親隨先將攔路者收監，回到衙署之後，他屏退左右，才開始閱讀書信。書信作者沒有署真實姓名，只是在開頭自稱「南海無主遊民夏靚」。

夏靚稱岳鍾琪為岳武穆之後，敦促他反叛滿人，為宋明復仇，不要屈身事敵，給祖先蒙羞。夏靚顯然是個對滿人極為仇恨的排滿人士，在信中談了很多關於華夷之別的問題，將滿人入關以來的天災人禍都歸結為上蒼對滿人的懲罰。對於這些內容，岳鍾琪並不陌生，因為這種說法在民間早有流傳，真正讓他震驚的，是信中關於雍正登基的部分。夏靚對雍正極為仇恨，詳細列舉了雍正的罪狀：為了登基，不惜殺父，手足相殘，帝位來路不正，貪財嗜殺，荒淫無道……

張倬投遞書信的時候，很多侍衛在場，必定有人看到了書信函套，所以，將張倬滅口並非解決問題的辦法，反而會適得其反，製造事端。幾經思索，岳鍾琪決定先對張倬以禮相待，誘使他說出幕後主使，為了防止三人成虎，他還留了一個心眼，安排按察司碩色躲在密室里監聽。

經過詢問，岳鍾琪哭笑不得。原來，張倬是南方人，之前，他和夏靚不知道從哪裡聽來岳鍾琪與雍正不和，雍正三次召岳鍾琪進京，岳鍾琪皆不應的流言，認為這正是策反的大好時機，於是跋山涉水，從南方趕來投遞書信。到了陝西，張倬才知道所謂的三召不應全是市井流言，他也想過就此返回，但是一想到趕路這麼辛苦，既然來了就權且一試。不過，至於幕後主使夏靚的真實身份是什麼，張倬卻毫不透露。為了得知真相，岳鍾琪下令大刑伺候，即使如此，張倬依然三緘其口。

無奈，岳鍾琪只好寫了一個密折，在其中詳細講述了張倬投遞書信以及對其進行審訊的過程，然後派遣信使飛馳北京，將此信交給雍正皇帝過目。

2

接到密折，雍正大怒。

關於排滿這一類事情，他早有知悉，這雖然令他不悅，但並不至於到大動肝火的地步，真正令他動怒的，是夏靚對他登基過程的描述。關於登基過程的民間流言，固然有捕風捉影的地方，但是其中也有部分的真實，這些真實的東西是怎麼流到宮牆之外的？登基的過程固然血雨腥風，經歷了殘酷的權力鬥爭，但是何至於像民間流言說得那樣荒誕不經？登基這幾年以來，雍正自問還算勤政，個人生活也很檢點，何至於像流言所說的那麼不堪？

岳鍾琪不敢擅自處死張倬，雍正卻有這個權力，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想挖出幕後主使，斬草除根。因此，他一方面安撫岳鍾琪，以示恩寵和信任，勸他不必以流言為意；一方面又給岳鍾琪支招，幫他策劃挖出幕後主使的辦法，指示岳鍾琪可以虛與委蛇，誘使張倬說明實情。

不久，張倬果然中計，將事情的真相和盤托出。所謂的夏靚，本名曾靜，為湖南的一個偏僻村落的落第書生。一個偶然的機會，曾靜看到了明朝遺老呂留良的文章，對其中的華夷之說頗為信服，排滿的種子就此種下，之後，他派遣弟子張熙趕赴浙江，尋訪呂留良後人，得到了更多的呂留良遺作，對於呂留良也更為崇拜，甚至認為呂留良可以做皇帝。

至於關於宮闈內幕的流言，說起來還得提到雍正。雍正即位初期，為了打擊覬覦皇位者，把一大批罪臣發配到了南方，傳出宮闈內幕的正是這些人。由於他們對雍正的即位內幕並非知根知底，只是比普通老百姓知道得多一些，所以民間流言也是真真假假，虛實參半。

接到岳鍾琪的具案奏摺，雍正立刻下令逮捕曾靜，押解到京城親自審問。在審訊過程中，一部奇書產生了，這就是《大義覺迷錄》。針對曾靜的謬論，雍正一一做了相應的駁斥，以下簡略述之。

曾靜說：你權迷心竅，為了當皇帝居然弒父。

雍正說：我可是個孝子，父皇駕崩前幾天，其他的阿哥、大臣都各懷鬼胎，張三是怎麼做的，李四是怎麼做的，各個心懷鬼胎，巴不得父皇歸天，只有我最孝順，對父皇伺候的特別周到。

曾靜說：你為了登基，不惜手足相殘。

雍正說：我是囚禁了一些阿哥，但是我並沒有想置他們於死地，幽禁他們只是為了對祖先負責，被囚禁期間，他們生病的時候，我還派御醫去看他們。

曾靜說：你荒淫無道，侮辱母后，還強佔其他阿哥的嬪妃。

雍正說：顛倒黑白，這些事我並沒有做過，有很多能證明我對她們以禮相待，不信你問某某某宦官。我自幼清心寡欲，即使登基之後也沒有幾個嬪妃，不是吹牛，天下像我這樣不好色的真沒幾個，關於不好色，我是很自信的。（朕常自謂，天下人不好色未有如朕者，遠色二字，朕實可自信。）

曾靜說：你貪財成性。

雍正說：國庫都是我的，我富有四海，何至於貪財？

曾靜說：你貪杯如命。

雍正說：貪杯也不是毛病啊！古代聖君堯舜皆好酒，《論語》也說孔子唯酒無量。

曾靜說：你屠戮功臣。

雍正說：你說的功臣是年羹堯吧？年羹堯罪惡滔天，欺壓一方，壓榨民脂民膏，跟個土皇帝一樣，難道不該死嗎？

曾靜說：大明的皇帝就是被你們害死的，你們滿人對我們漢人太刻薄。

雍正說：大明的皇帝是李自成逼死的，跟我們滿人有半毛錢關係嗎？剿滅李自成、給大明皇帝報仇的是誰？是我們滿人啊！創建清帝國的是誰？不但有滿人，也有漢人啊！再者，我們滿人對漢人也不薄呀，比如岳鍾琪就是個例子，比如每逢災年我們就開倉放糧。

……

辯論的結果，是曾靜表示自己沒有分辨能力，受人誤導，願意誠心悔過，痛改前非，至於他悔過是因為恐懼，還是發自真心，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對於曾靜的態度，雍正很滿意，他赦免了曾靜，將辯論過程編成了《大義覺迷錄》，刊行天下，命令清帝國的官員廣為宣傳，在湖南巡撫衙門給曾靜安排了一個職務，將他樹立成了浪子回頭的典型，並安排他到各地巡迴演說，講述自己洗心革面的過程。

曾靜可以赦免，其他人的運氣就沒有這麼好。對於呂留良的後人，以及被卷進這件案子當中的其他人，雍正皇帝展開了猛烈打擊，或者戮屍，或者殺頭，或者流放，受牽連者極廣。在討論如何處理呂留良遺作的時候，雍正皇帝一度有過將其銷毀的想法，不過沒過多久，他就改變了主意——在他看來，禁書或者毀書反而會引起大眾的好奇心，致使無數人爭相傳閱，與其如此，不如淡化處理，任由大眾去看，好奇心滿足了，反而會覺得沒意思，也就漸漸被淡忘了。

中國歷史上，《大義覺迷錄》是第一部由官方出版的爆料奇書。雍正皇帝的本意，是駁斥流言，但是該書刊行之後，反而給大眾增加了新的談資。大家一看，哦，原來宮闈內幕是這樣的，比我們想像的更複雜、更血腥、更曲折、更離奇，這料爆得太猛啦......雍正皇帝本以為說明真相之後，大家就沒有什麼話說了，豈料真相一出，大家說得更歡。

等到乾隆皇帝繼位，覺得雍正太中二，迅速下令銷毀《大義覺迷錄》，擅自藏書以謀逆之罪論處。乾隆以為，毀書就能斷絕流言，但是在大家看來，他這樣做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流言不但沒有斷絕，又有新流言源源不斷地問世，有人說康熙就是雍正害死的，有人說雍正當上皇帝是因為在「十」字上做了手腳，有人說呂留良有一個孫女叫呂四娘，是個高來高往的劍俠，有人說，雍正其實就是被呂四娘殺死的，有人說乾隆其實不是滿人，而是漢人......

嗯，就是這樣，真相說不說，怎麼說，總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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