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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話節《哈姆雷特》:經典之所以不朽

今天有幸被「好戲」邀請到第十三屆大話節擔任現場劇評人,特別意外而欣喜地看到了一部十分成熟而且出色的作品——來自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夢工場話劇團改編的《哈姆雷特》。和當天的另外兩部作品對比,它已經達到了更高一層的舞台水平。無論是舞美、演員、還是改編劇本本身,都已經幾乎看不出學生作品的痕迹,更難以讓人相信這是一個來自工科院校的劇社作品。

大話節《哈姆雷特》:經典之所以不朽


在演出開場之前,我原本以為這部半小時左右的短劇會挑出《哈姆雷特》中某一場戲來做演繹和改編。意外的是劇組選擇了更具有挑戰性的改編方式:開場是兩個陰柔的男船員和一個粗獷的女船員,(這兩個化妝和動作上設計得十分娘氣的角色讓我聯想到來自先前OKT版《哈姆雷特》中的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坐在兩個高腳凳上,一邊喝酒一邊搶奪著椅子。可想而知此時觀眾的茫然無措,因為劇本從一開始就脫離了原劇本的任何一場戲,並加入了這樣三個原創的人物:從對話中觀眾才得知這是三位被僱傭的殺手,要殺的對象是一個「兩個眼睛,一個鼻子,身材胖得像水桶「的倒霉蛋。隨後哈姆雷特手持短刀出場,他正準備去刺殺克勞迪斯,那個「兩個眼睛,一個鼻子,身材胖得像水桶「的篡位叔叔。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變得有趣起來,並走向了和原始劇本完全不同的劇情。

大話節《哈姆雷特》:經典之所以不朽



第二場戲中,同樣握著酒瓶的克勞迪斯登場,然後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三個醉鬼殺手登場,卻發現哈姆雷特也登上舞台,雙方要殺的對象是同一個人——這倒是省了事,殺手們索性躲在一旁圍觀。然而一番搏鬥之下,哈姆雷特卻沒能痛下殺手,他不願意殺死這個醉醺醺的罪犯,而是要待到他清醒之時再實施復仇。這個改動顯然來自於原劇本中克勞迪斯獨自懺悔的那場戲,但是又表達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情形。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不願意在仇敵洗滌靈魂的時候將其殺死:

「現在他正在洗滌他的靈魂,要是我在這個時候結束了他的性命,那麼天國的路是為他開放著,這樣還算是復仇嗎?不!收起來,我的劍,等候一個更慘酷的機會吧; 當他在酒醉以後, 在憤怒之中, 或是在荒淫縱慾的時候,在賭博、咒罵或是其他邪惡的行為的中間,我就要叫他顛躓在我腳下,讓他幽深黑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永墮地獄。」


而在這一版的舞台上,惡人正是處在這一對立的極端——醉倒在地、俗惡不堪,甚至要求哈姆雷特殺死他。然而哈姆雷特依然沒有動手。


但是在一旁的殺手們並不這麼想,他們沒有高尚的動機和關於善惡的思辨,只是單純地完成自己的任務,為這個世界增添更多混亂。於是殺手們把克勞迪斯從地上拖起來,結果了他的性命,也徹底剝奪了哈姆雷特復仇的權利。


第三場戲,三個人各自搬著椅子上台,空虛地喝醉並且為自己無意義的命運狂歡。然後哈姆雷特也端著酒瓶上場,半醉半醒的王子依然流露出自己嚴肅而沉重的一面,與殺手們辯論,遭到嘲笑,並在殺手們醉倒之後掙扎著是否要殺死這幾個可恨而又可憐的人,給自己的父親一個交代。在這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倒霉的王子卻負不起重整乾坤的責任,最終他預言了福廷布拉斯的到來,然後倒在了舞台之上。

大話節《哈姆雷特》:經典之所以不朽


在上述大刀闊斧的改編中,劇組依然汲取出了哈姆雷特的某種特質並予以了強化——高貴而不容於世的性格矛盾與之帶來的看似可笑愚蠢的命運掙扎。而且這一表現恰恰是通過獨立於原始劇本、無中生有的殺手角色們體現的。在這一對比中,更凸顯了哈姆雷特的悲劇性。可以說劇組很好地讀透了莎士比亞,並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創作源泉。


事後的問答環節中,主創們解釋了最原始的創作動機——「多餘人」。這一概念源自當代大學生面臨的真實困境,一方面是多年依賴的大學擴招與現今經濟下滑雙重夾擊下造成的就業危機,另一方面又是底層勞動力短缺的社會現狀。這就形成了當代大學生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局面——幹不了底層的活兒,卻又找不到與學歷相匹配的工作,成了社會上的「多餘人」。因此,無論從政治權謀還是人性精神上都顯得「多餘」的王子哈姆雷特成了劇組表達的載體。能從這樣一個現實並且切身的角度入手,卻並不囿於通俗的表達,而是從中升華出更深層的哲學內涵,與四個世紀之前的戲劇經典找到了共鳴,讓人很難不為這些學生們鼓掌。


從專業的戲劇角度,劇中很多設置也很好地呼應了主題,並且很大程度上強化了舞台的表現力。隨便舉一些例子:三個殺手和克勞迪斯都是喝著酒登場的,只有哈姆雷特出場時是一個清醒的人。然而當克勞迪斯被殺死之後,失去了目標和人生位置的哈姆雷特也拿著酒瓶和酒杯走上台,在這個眾人皆醉的世界中試圖找到自己的位置;還有椅子的應用,一開始的兩把椅子到最後一場戲的三把椅子形成了很好的呼應,台上的演員始終缺少一個座位,直接點出了改編劇本的主旨,並且椅子作為可及的道具本身也在最後哈姆雷特獨白的表演中成為了傳達爆發力的重要工具;另外特別值得誇讚的是,原創劇情中增添的台詞並不僅是為了交代劇情,而是有著大量看似無意義卻又充滿象徵意味的對白,遣詞造句上保持了莎士比亞的古典韻味,很好地與原始文本的經典台詞融為一體,讓人嘆服。


當然也並不是沒有缺憾。在最後一場戲中,哈姆雷特念完了大段莎翁的經典台詞,扔倒了所有椅子,一度已經卧倒在舞台上,讓人以為表演到這裡就結束了。但此時略顯突兀的一首音樂想起(儘管歌曲的內容與自殺有關,與劇情呼應),然後哈姆雷特重新斟上酒,祭奠亡夫也祭奠即將死去的自己。在前面已經釋放了足夠的舞台衝擊力之後,最後這段劇情顯得有些畫蛇添足,反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之前綳得很緊的舞台情緒。

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學生劇團的作品,它已經完成得足夠出色——至少對我來說,即便在正式的舞台上演,我也十分願意掏錢去欣賞這樣一部戲並且表達敬意。特別是在2016年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的主題下,能夠在舞台上看到如此新鮮的本土學生力量,更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戲劇不朽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