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照舊惑

採訪人：某順

受訪人：梓雲

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但比較可愛。讀書時，我在班上年齡算小的，很大方活潑，也有點才藝：唱歌、朗誦、寫文章、打羽毛球、體育，都還行，字也寫得不錯，加上個子小巧玲瓏，一雙大眼睛顧盼生輝，倒也頗得男生喜歡。班上30多個男生，前前後後向我表白的差不多有10個。讀書時有過兩段短暫的戀愛，對方都是北方人，很帥。一個因對方不僅對我好、也對別人好，不歡而散；另一個因對方父母不讓他留在南方而放棄。

畢業後我進了一家科研單位。單位里才子佳人眾多，我失去了眾星捧月的地位，但也不是沒人追，只是他們通常都是通過介紹人來問，這讓我很不屑，再說也沒有外表出色的，就都回了。我一直喜歡帥哥。追過我的這些人，現在都已是公司的老總、總工級的人物了。不過現在想想，我也不後悔，因為兒子，也因為曾經有過的自以為轟轟烈烈的愛情。後來有個家庭條件不錯、個子高且帥、小我一歲的男孩追我，就和他好了，他是我嚴格意義上的第一個男朋友，因為以前在學校談的男生，連手都沒牽過，而這個男孩拿走了我的初吻。

我父母不喜歡他，覺得他不太懂禮貌，也不會疼人，再加上他比我小，父母怕我吃虧，就一直反對。加上戀愛期間跟他有過幾次吵鬧，比如他在他同學前不願承認我比他大；他出去玩的時候只顧自己，根本不管我；平時還總擺出一副高我一等的姿態，等等，讓我覺得父母說得有理，就和他吹了。荒了一段時間後，我漸漸和前夫走近了。前夫是一個高而帥的男孩，比我小很多。當時前夫在學校成績超好，在省市的物理、化學、語文競賽中拿過獎，每次都能輕輕鬆鬆拿到班級第一，人極聰明、手極巧，老師說他考任何大學都沒有問題。後來因他父親身體不好，家裡讓他頂替父親上班，他雖不願，也無可奈何。

我們在一個車間，我負責檢查他們班組的產品，因此有了接觸，後來我們又都成了團支部的委員，經常一起搞活動，接觸就更多了。每次團支部活動我都發現，他是其中那個做得最多、說得最少的人。義務勞動，他會做完了自己的，再幫別人做；燒烤，他一人默默烤，別人玩夠了，過來拿走他烤的東西，他也不說什麼，到最後他自己什麼都沒吃到也不抱怨；包餃子，別人說說笑笑，他卻不吱聲，總是把我擀好的皮再捏一遍，捏得薄薄的，再包出一個個非常漂亮的餃子來；平時搞活動晚了，一起騎車回家，他家住得近，他總是到家了也不下車，默默跟在我後面，看我到家了以後再返回；我的單車壞了，他會很快修好，擦乾淨、打上油後再給我；他在班組裡年紀最小，卻最能幹，別人做不了的東西，一拿到他手上，就能很快弄好；他歌唱得很好，嗓音渾厚，模仿力極強……他就這樣一點一點牽住了我的視線，讓我忍不住想關注他、走近他，甚至忘記了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年齡、學歷等巨大鴻溝。

當彼此都有走近對方的慾望後，我們就開始處心積慮地製造偶遇。我借故跟他聊天，假裝不經意地說我晚上偶爾會去公園小坐。那以後的很多個晚上，他都會「散步碰巧」經過公園，去跟我聊聊。那些坐在公園小亭的長凳上，耳熱心跳地等待他輕輕腳步的日子，現在想來還如在昨日。那些羞於表白心跡、卻又彼此渴望懷想的日子不記得持續了多久，終於還是由我先說出了喜歡。

我們開始戀愛時，他不到20歲，他的熱情帶著年輕的激情，幾乎可以燃燒一切。他可以整夜呆在我家門口，也可以為我要吃某個東西跑遍市區。他出差時，每天都會給我寫信，有時一封信有7、8頁。這樣美好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半年，當戀情大白於天下，我們遇到了強大的阻力，幾乎所有人都反對，特別是我的父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都不願回到我那個愁雲慘淡的家，爸媽見了我不是唉聲嘆氣，就是冷眼相對，再不就是氣急敗壞地數落我，或乾脆當我不存在。他們禁止我晚上出去，不停地對我狂轟亂炸，我都快瘋了。但越是這樣，我就越嚮往和他在一起，渴望得到他的安慰。

那個時候的他也算是能擔待的人，為了我們能在一起做過很多努力。他曾單獨去我家跪求我父母；也曾試過外出打工、想闖出一片天地後再把我接過去。我們竭盡全力堅持著，熬過了很多不堪回首的日子。當父母終於妥協後，放下戒備的我們卻在沒有外來壓力的相處中，發現了彼此的不合拍：我們性格上的很多問題開始暴露。我性急，也要強，他暴躁，十分偏執；我們都敏感，也都不善於溝通；在他的認知里，事物永遠只有對和錯兩種狀態，決不允許第三種狀態存在，所以他認為對的就一定強迫我接受，而他認為的對，如果不符合我的判斷，我也不會妥協；他喜歡玩，玩遊戲、打撞球可以通宵達旦、什麼都不管不顧……

我們開始頻繁吵架了，每次都很累很痛苦，後來就決定分手。分了很多次都沒分成，開始是彼此捨不得，後來是他自殘，用煙蒂燙手，用刀子割手，以至我後來都不敢提分手的事，刀子都收了好幾把，整天提心弔膽。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都已騎虎難下了。在全世界都反對時，我們要死要活地堅持，等全世界都偃旗息鼓了，我們卻無法相容，這好像完全沒道理，也無法自圓其說，所以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我幻想結婚後會好一些，但幻想變成現實的概率從來都不大，何況是改變個性這種完全不靠譜的幻想，所以儘管我的幻想一直延遲到孩子出生，我們的關係也始終時好時壞，搖擺在斷裂的邊緣。

我懷孕快3月時，為一點事我們起了爭執，他順手拿起煙灰缸對我扔過來，如果不是我躲得快，我就受傷了。那一次，我都準備上醫院人流、然後跟他離婚了。神奇的是，才3月大的在肚子里孩子居然動了一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我覺得這是孩子在安慰我。孩子的這一動，當時挽救了我們的婚姻，但孩子出生後，情況越來越糟。前夫到底太小，還沒做好準備就做了爸爸，所以他連基本的責任和擔當都來不及有。除了我住院時他留院陪護的那一周確實累，其他時候都是我父母和他媽媽在鞠躬盡瘁地操勞。月子我在娘家坐的，他媽白天來幫忙，我身體不好的爸爸一天要做六頓飯，三餐單獨給我的，還有中午、晚上包括他、他媽媽、他弟弟和我一家的。孩子出生就有嚴重的濕疹，每天至少兩個澡，都是我媽和婆婆洗。老人們這麼累，卻沒換來他一句感謝，他天天說自己累，什麼都不做，連尿片都沒洗過一次，下班就吃現成的，晚上孩子哭鬧都是我自己料理，我不知道他累在哪裡，月子里就跟他吵，自己難過得哭了好幾次。

好在孩子漂亮得人見人愛，兒子成了我最大的安慰。他也喜歡兒子，但很少管，兒子只是他出去炫耀的資本。兒子出生後，我很多心思都放在了兒子身上，只要一見到兒子，我的煩惱苦悶都煙消雲散了。每天晚上他出去玩，我就在家裡教兒子認字，和兒子玩遊戲，教兒子背詩、看地圖。婚後的他一直沉迷於撞球、遊戲，吃完晚飯後基本看不到人，有年春節放8天假，除了初一去了雙方父母家，其他7天他基本都泡在遊戲廳里。家裡除了電器壞了他樂意搗騰，其他大小事情基本指望不上他，都我自己解決。

記憶中在兒子上學前，我們一直都在鬧。離婚說過很多次，協議也一直揣在我身上，但一直都沒離成，他老是玩自殘那套，不是把自己弄傷，就是跟我搶兒子，把兒子拽得哇哇大哭也不撒手，最後總是我不忍心先放開手。一次我們打架，他下了狠手，把我腰打傷了，疼了好幾天，我都去法醫門診了，想拿到鑒定結果就離婚。可人算不如天算，那段時間區法院搬遷，不受理案件，這事拖了半月，又不了了之。同在一個屋檐下，又糾纏了那麼多年，說散好像也不是輕易能散的，再說戀愛時經歷的那些磨難，想想能在一起也不容易，所以我一直狠不下心離。

說實在的，前夫雖然有這樣那樣很多的毛病，但他對我的感情卻是真的。雖然我比他大很多，他從不忌諱在別人面前提到我比他大，也從不忌諱在任何場合和我在一起。在他做採購的那段日子，經常有供應商請吃飯、搞活動，他每次都會帶上我。供應商邀請他出去玩，他也帶著我和兒子。平時他也很想著我，我最貴的幾件衣服都是他買給我的。他的錢都交給我管，家裡的大事都以我的意見為主。我們好的時候，他還會背著我上五樓，抱著我和兒子轉圈。我們還經常一起去打保齡球、打撞球、打牌。我們的ML也很和諧，他在床上很溫柔也很強，和他在一起，我大部分時間都能到高潮。

雖然他在家裡一直都沒承擔起丈夫應有的責任和義務，但在單位，他卻是一如既往毫無怨言勤勤懇懇地工作。他聰明、手巧、心細，活幹得好，也肯吃虧，還從不多是非，雖然沒文憑，領導還是提拔他做了採購員。很用心的他雖然學歷不高，但憑著超常的記憶力和聰明勁，他在這個位置上一直做得不錯。因為不斷跟人打交道，他個性也變開朗了些，不再什麼都悶在心裡。那段時期我們關係也好點了，他人變自信了，不再為一些小事和我糾纏，我們的經濟狀況也好多了，一切似乎都開始轉好了。

可後來他換了領導，這領導和前任關係不太好，對前任提拔的人自然也挑剔。前夫不是心理素質好的人，以前經常被表揚，現在常常被批評，他就轉不過彎來，人開始消極抵抗，工作也不那麼上心了。他又在工作環境中學會了打牌、不恰當消費，人越發的華而不實。一方面是不再好好工作，一方面又染上了很多壞毛病，他漸漸的變了。

前夫個子比較高，結婚多年後還保持著豹子一樣健壯的身材：肩寬、腰細、腿長，體重一直沒超過128斤，是天生的衣架子。他一襲長風衣地走在外面，真是玉樹臨風，有很高的回頭率。有個女孩，年齡很小，高挑漂亮，性格溫和，很有心機，也十分懂得男人心理，在偶然遇見他後就喜歡上了他，想盡辦法主動接近他。前夫剛跟這女孩接觸時也只是好奇，還把前後經過跟我說了，當趣事講了。這女孩卻花了心思，經常送前夫點心水果，對他噓寒問暖，陪他聊天，給他安慰。前夫漸漸心動，開始頻頻借口加班。憑著女人的敏感，我發現了端倪，但前夫不承認，只說當她是妹妹。我給那女孩打了電話，她心地其實不壞，雖然真心喜歡前夫，當時還是選擇了退出。

女孩的離開，讓前夫患得患失，加上工作中的問題積重難返，他選擇了逃避，甚至不去上班。我對他的狀態非常著急，勸他他不聽，想幫忙又幫不上，我漸漸對他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不想再理他。那段時間，他經常躺在家裡不接電話、不出門，家裡也被他折騰得慘不忍睹，我一進家門就感覺特別壓抑，根本不想回去、也根本不願看到他。在那段他自我隔絕的日子裡，那女孩成了他唯一的安慰，當領導找他談話時，他就說了要跟我離婚。他可能想把他工作不好的原因推到跟我感情破裂這事上。隨後，他搬出了家。

他的做法對我是措手不及的打擊。其實那時他不提離婚，我也不打算跟他過了。每天面對他的頹廢，還有他們領導、供應商的電話追擊，我快崩潰了。但他以這樣的方式先下了手，而且中間還隔著個女孩，我就覺得面子和心理都受不了。說白了，我就是不能忍受被他甩。但最終我還是接受了事實，我想，他的心都不在我這了，我還要他做什麼？

我請了5天假，寫好離婚協議書，讓他回家簽字。這5天里我狠狠地放縱了自己的悲傷，每天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但他一直沒回來，也不再提離婚的事。分居兩月後，我帶兒子出去玩了一周，在一個香火很旺的寺廟讓僧人看了手相，得到「當斷則斷」的點撥。回家後看到洗碗池裡堆滿長霉的速食麵盒子，廁所也堵了，我立刻下了決心：該結束了。離的那天，我們沒說一句話，辦完手續後各自絕塵而去。我拐去曾經見證我們相愛的公園，在裡面呆了很久，淚流滿面。

離開婚姻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釋懷，那些千絲萬縷的牽扯被生生割裂，有傷筋動骨的痛。難受的時候我就上網，在聊天室隨便逮住一人就滔滔不絕，彷彿倒垃圾一般，慢慢地把不良情緒宣洩出去。在這些被我當做垃圾桶的倒霉蛋里，還真有認真聽的，因為同病相憐，就和我有了共鳴，他每天等在聊天室里，等著我倒苦水，間或的幾句安慰，也得我心，他是個不錯的聽眾。漸漸的，我們就從公聊轉入私聊，後來又要了彼此的電話。他的聲音還好，溫和親切，很熨帖。他的出現漸漸趕走了前夫對我的傷害，填補了那些恍恍惚惚的寂寞。

有一天，他說：你來我這吧，我們一起去爬華山，當你把華山踩在腳下的時候，你就會覺得沒有什麼是你不可以戰勝的。我真去了，但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是相當的失望，因為矮矮胖胖的他和我期望的樣子，差了太多太多。我的失望寫在臉上，心裡充滿了懊悔。但他真是個不錯的男人，溫和體貼寬容，還有一點難得的幽默。在和他短短的幾天相處里，我不再介意他的外表，漸漸對他生出了一些依戀。我走之前，未婚並小我6歲的他說想娶我。我說，不可能，我就是你的過眼煙雲，就這樣吧，以後不要再聯繫了。

我們沒有做到不再聯繫，曖昧電話一直持續了很久，直到一個比他更合適我的人出現。這人也是在聊天室認識的，剛剛讀完博士，也剛剛辭了原來的工作。跟這個人見第一面時，他帶來了離婚證和身份證，看上去相當有誠意。我們來往了一段時間後，我發現我電腦上居然有他在網上搜索的其他女人的照片。我憤怒，他卻理直氣壯，他說在沒有確定關係前，我們都可以各自去找，看看有無更合適的人。我不知他的確定關係是什麼概念（我們已ML），也不想糾纏在這樣一個不靠譜的邏輯里，就和他不再來往了。不過，我們後來成了朋友，現在還有聯繫。坦率地說，如果只是單純的做朋友，他還不錯。

如果說離婚前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傳統女人，那麼離婚後的我就很難用世俗的標準來簡單定義了。離婚前，我是對婚姻忠誠度有潔癖的人，根本不能容忍婚外情婚外性的存在，自己面對上司和同學的勾引毫不動情，也不能接受前夫有任何方式的出軌。但離婚後，特別是經歷了一兩段感情後，我迅速地變了，變得讓自己都害怕。我心裡的那個潘多拉盒子被打開了，渴望放縱、渴望隨心所欲的魔被放出來，讓我不受控制地在聊天室里追逐一段又一段感情，用不斷的沉迷糾纏痛苦來填充生活，不斷開始又不斷厭倦，不斷傷害別人也被別人傷害。這簡直是一場災難，每每令我在夜深人靜時懊悔得痛哭流涕，對自己痛恨不已。所幸的是，我做的這一切瞞住了所有人，只有我自己知道。而且，這種生活持續時間並不長。我終於決定從混亂中抽身出來，我想，還是來一場規規矩矩的戀愛吧，抽空把自己嫁掉。

沒想到的是，再嫁過程依舊艱難。我自以為條件不錯，看上去年輕，也不難看，性格開朗，愛好廣泛，收入不錯，工作不錯，孩子也不錯，還有自己的房子。但當我把自己放在網上的婚介市場里，卻門可羅雀。原來我以為和我年齡條件匹配的男人，眼裡只有那些至少比他們小8歲以上的、漂亮的、甚至是未婚的女人。男同學也跟我說，你就踏實地找個50歲以上的吧，同齡的條件好點的根本不要想了，如果我離婚了，我就去找個年輕且未婚的，保證找得到。——殘酷現實完完全全滅了我的士氣，我的自信在大環境里被踐踏得體無完膚。我只好收拾起一定要把自己體面嫁掉的雄心，灰溜溜地當起了看客。

現在交往的這個，是看了我博客後跟我聯繫上的，比我大4歲，在一家私企做管理，有個兒子，以前做生意虧了本，虧得只剩他自己。網上跟他聊了一段時間後，感覺不錯，就見面了。見面後也沒覺得對方有什麼不好，就一直交往著。我家不贊成，首先是他的經濟條件。我父母說，他兒子已經那麼大了，他又沒一點經濟基礎，連房子都沒有，雖然他可以住你這裡，但以後他兒子管他要錢買房，怎麼辦？他現在私企，沒什麼保障，他退休後的生活怎麼辦？再說你們又不在一個地方，他來去自由，如果有一天他拍拍屁股走了，順便帶上你的錢，你上哪兒找他？還有，你對他了解多少？

因為家裡反對，我有些動搖了，敏感的他想必也感覺到了，他每天都打電話來，語氣小心而溫柔，說怕我忘記他。每次接到他電話，我都矛盾，我不知道這樣的一段感情還該不該繼續。本應四十不惑的我，還是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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