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須國奇遇記
寫完了上一篇的中國版「感官世界」，我個人認為《醉茶志怪》中有意思的故事也就沒有什麼了。所以，從這一篇開始，我們再回到唐代，介紹一些段成式《酉陽雜俎》里的有趣故事。那麼，這一篇里，我們就先來看一個其中我覺得最好玩也最有意思的故事——長須國奇遇記。
話說武周大足初年，有個讀書人跟著新羅使節出海，打算去朝鮮轉一轉，沒成想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浪，被吹到了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這裡的人們全都長著長長的鬍子，個個都是美髯公，幸好，當地人也說漢語，在交流溝通上沒有問題，從他們的口中，讀書人得知這個地方叫做「長須國」。
長須國人口眾多，建築風格和衣冠禮儀與中國大同小異，他們說自己這個國家處於「扶桑洲」。該國的官制，有著正長、戢波、目役、島邏等等稱謂。讀書人生性比較隨遇而安，心想自己本來就是打算出國旅遊的，沒去成朝鮮，那在這個扶桑洲長須國到處轉轉也不錯。有意思的是，長須國的人似乎都比較仰慕大唐帝國的文化，一聽說讀書人是從中國來的，大家都對他禮遇有加，十分敬重。
就這樣，讀書人在長須國遊歷了一段時間，忽然有一天，他的住處前來了數十輛車馬，有人通稟說，是國王想要見他。讀書人沒想到自己這個素來無甚名聲的中國人，到了這番邦異國，竟然還會受到國王親自接見的禮遇，於是便欣欣然上了車，跟著去了。
車行轔轔，一連走了兩天，才來到三座大城近前，城門處，侍衛披甲執戟，護衛森嚴。讀書人被使者引領著入宮，只見四下里殿宇高敞，輝煌壯麗。大殿中，諸般儀仗侍從拱衛著一名長須美髯、器宇軒昂的王者，讀書人知道此人必定是國王，忙伏身叩拜，長須國王見此，也略略起身，以示答禮。賜坐後，兩人一番暢談，頗為開懷，而且，長須國王似乎也十分傾慕中國文化，聊到最後竟然當即決定拜讀書人為他們國家的司風長，還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國王的女兒，那就是公主啊。娶了國王的女兒，那就是駙馬啦。讀書人覺得自己真是撞上了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兒，出國旅遊了一趟，竟然也能混個駙馬噹噹，於是便很高興地答應下來。
然而，常言道，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門，一定會再打開一扇窗。同理，如果上帝為你打開了門，那肯定也會同時將窗子釘死。大婚之日，洞房之內，隔著蓋頭，讀書人聽到公主嬌羞可人的聲音，早已意淫了無數次她的美貌，可掀起她的蓋頭來之後，晴朗人生中的大霹靂就來了——
這個公主吧，長得還真是貌美絕倫，遠山眉、杏核眼、懸膽鼻、櫻桃口，可就是這櫻桃口再往下沒法看了——她的頷下竟然也像她爹一樣長著數十根須子！讀書人當時就覺得自己有些腦中空白，呼吸困難，頭腦一片混沌之下，竟然稀里糊塗地問出一句：「姑娘你就是傳說中的德萊尼人么！你這長相讓我這八個號選的都是占星者陣營的部落狗情何以堪哪！」
一聲大叫，他好像有些喊缺了氧，之後就變得渾渾噩噩的，公主聽不懂這套東土大唐的山口山黑話，還以為駙馬爺是在讚美自己，便笑得羞紅了臉，連拉帶拽地將意識模糊的老公拖上了床……
米已成炊，自此以後，從背包客一躍晉身為駙馬爺的讀書人，身份地位都變得異常顯赫，家中廣有金玉、衣食無憂。可每當他散朝回到家中，見到長著貂蟬的臉和關二爺鬍子的妻子時，就變得悶悶不樂。直到有一天，讀書人參加宮中每逢月圓之夜就一定會舉行的宴會，看到了國王身邊的諸多妃嬪竟然也個個都是「美髯公」時，才明白原來這個國家不論男女都是長著長須的，由此，心裡才稍稍釋然，並因此而在宴會上寫詩打趣道：「花無蕊不妍，女無須亦丑。丈人試遣總無，未必不如總有。」他的國王老丈人聽了這詩倒也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著說：「我的駙馬呀，你竟然還在為我閨女的頤頷之間而糾結呢，真調皮！」
時光荏苒，一轉眼，讀書人就已經在長須國生活了十多年，他與長須公主也已育有一子二女。就在這平淡而安寧的幸福生活好像要不停延展下去的時候，忽然有一天，讀書人來到宮中上朝，卻發現滿朝的君臣都是一副憂戚顏色，十分傷感。他很是奇怪，便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國王老丈人聽他一問就蹲在地上哭了，說：「駙馬，我們國家將有大難臨頭，禍在旦夕呀，除了你，沒有人能救這個國家了！」讀書人見老丈人一上來就給他加了個救世主光環，在驚詫的同時，於這個國家生活多年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不禁湧上心頭，他當即便說：「父王既然這麼說，那就儘管告訴我如何去做，假如可以平息國家的禍患，消除危難，我是賠上性命也在所不辭！」
國王看著他那執著而堅定的眼神，雙目中又是淚花泛起，用力地點了點頭，隨後回身吩咐侍衛們去準備船隻，還要求兩人陪同讀書人前往某個地方。一切安排妥當，國王才走到讀書人跟前，拉著他的手說：「勞煩駙馬前往一趟龍宮，只需對龍王爺說『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須國有難求救』就好了，記得，是『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須國』，我們國家實在太小了，你如果不再三言明的話，龍王爺恐怕是找不到的！」讀書人也用力地點了點頭，將這句「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須國有難求救」牢記在心。其後，他便立即帶著兩位隨從登船，準備出發。長須國舉國上下的老老小小都來到岸邊為他送行，公主望著他，哭得幽幽咽咽，老丈人拉著他的手，哭得老淚縱橫……
船，出發了。
站在船頭，海風振衣，讀書人回首望著岸上的妻兒老小，想到家國的存亡與否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深感此行必將任重道遠、坎坷重重……
然而實際上卻壓根兒沒他媽什麼坎坷，船才一出發，轉眼間就靠了岸，然後兩個隨從就告訴他：「駙馬爺，咱到了，您進去拜見龍王吧，我們在這裡等著……」
讀書人有些懵圈地邁步上岸，只見岸上的沙灘里全是各色玳瑁珠寶，不遠處龍宮的護衛們也都是身材高大，寬袍緩袖。他一路急行，來到近前，請求拜謁龍王。沒想到龍宮的侍衛們倒挺好說話，回去通稟了一聲，就帶著他進入了龍宮。
龍宮之中，四下金梁玉棟，宛如寺廟裡畫的那些天宮一般，到處都是金光閃閃的，照得人簡直睜不開眼。而令讀書人更沒料到的是，龍王爺也是個挺好說話的人，聽說他求見竟然降階相迎，見了面後，還拉著他一齊上殿落座。
一通寒暄過後，龍王笑呵呵地詢問他此行的來意，讀書人救國心切，便趕忙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龍王聽過後微微一笑，告訴他不必擔心，轉頭便吩咐人速速去查這個「長須國」遭逢了什麼劫難，又該如何才能化解。可過了許久，才有個人從外面回來稟報說：「回稟龍王，我們查過了，咱們東海境內並沒有這麼個『長須國』。」讀書人一聽，才想起來臨行前老丈人所叮囑的話來，忙哀求說：「我們這個『長須國』實在太小了，是在東海的第三汊第七島，懇請龍王爺再詳細地查一查。」
龍王又是微微一笑，扭頭呵斥那位回稟的官員說：「聽到沒有，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須國，快去給我細細查明，速速報來！」
官員領命下殿，又過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功夫，才回來報告。可這次他卻沒有直接稟告，而是附在龍王的身邊耳語了一通，讀書人聽了半天，也只聽到什麼「蝦」「這個月的伙食」「前天已經抓到了」等幾句話，而且龍王聽完後竟然還翻著白眼吧唧了幾下嘴……讀書人不禁有些氣惱，心說這都什麼時候了，我們國家危在旦夕，遲一刻說不準就沒了，這個官員竟然還有心思上來彙報龍宮後廚的工作進度，而且你個龍王也是個沒溜兒的傢伙，這種緊要關頭竟然還能露得出這副吃貨德性！
龍王爺咽乾淨了自己的口水，揮揮手命官員下去，才打了個哈哈，笑著對讀書人說：「啊哈哈哈哈……那個什麼，先生你不必急了，我們已經查出你們長須國事情的原委了。」讀書人大喜，忙問道：「哦？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沒有得救？」
龍王爺尷尬地笑了笑，說：「來，你跟我去個地方就知道了。」說著，就讓侍從引路，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好像是龍宮後廚的屋子，屋子裡到處是大鐵鍋，每口鍋里都裝著好多的龍蝦，正在不停掙扎。讀書人看看滿是油漬的屋子，看看大鐵鍋，看看鍋中的龍蝦，又看看龍王，心說你丫不會是根本沒查到，想請我吃頓飯糊弄事兒吧？龍王爺看著讀書人的表情，又咽了幾口口水，訕訕地笑著說：「先生啊，這個這個這個……其實吧，你是被蝦精魅惑住了，你所見到的那個『東海第三汊第七島的長須國』，就是眼前鍋中的這些龍蝦——呃——我這個月的伙食……我雖然貴為龍王，可飲食標準是得按照天庭的明文條例來的，不能隨便吃，吃多少上面也有規定。但既然今天你費盡千辛萬苦地找上門來求我，」龍王說著，又咽了口口水：「我就豁出去了，為了你少吃點兒，放了你在『長須國』的那些親眷，你看如何，夠意思吧？」
讀書人聽了此話，頓時覺得五雷轟頂，為什麼龍王剛才那麼尷尬地一個勁兒吧唧嘴？為什麼那個國家要叫「長須國」？為什麼長須國舉國上下無論男女都長著須子？為什麼自己的老婆會是個貂蟬和關二哥的結合體等等，這一系列的問題在瞬間全都有了答案。他只覺得自己大腦里一片空白，腳下輕飄飄的……
隨後，龍王便讓侍從帶著讀書人去找他的親眷所在的那一鍋，來到近前時，讀書人在渾渾噩噩中還看到鍋中有五六隻紅色的龍蝦，大小如人的胳膊一般，見到他就不停地跳躍掙扎，好像正在求救的樣子，一旁的侍從告訴他說：「這幾隻蝦就是長須國的王公貴族。」
讀書人看著那幾隻龍蝦，他早已分辨不清其中哪個是待他恩遇有加的老丈人，哪個是和他生活多年的公主妻子，哪個又是他最喜歡的那個孩子了。可能，這是因為人蝦疏途，他沒有辨別他們的能力，也可能，是因為他的眼睛已經被厚厚的淚幕所遮掩，變得越發模糊和朦朧……
最終，龍王果然如其所言，放了長須國蝦王所在的那一鍋，還讓兩位使者送讀書人回中國。海上顛簸數月，一天晚上，讀書人終於在登州上岸，重新踏上了自己闊別多年的故土，而當他回身想要向兩名使者致謝時，卻見他們已經化作了巨龍，馳騁於浩然縹緲的海天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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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大足初，有士人隨新羅使，風吹至一處，人皆長須，語與唐言通，號長須國。人物茂盛，棟宇衣冠，稍異中國，地曰扶桑洲，其署官品，有正長、戢波、目役、島邏等號。士人歷謁數處，其國皆敬之。忽一日，有車馬數十，言大王召客。行兩日方至三大城，甲士守門焉。使者導士人入伏謁，殿宇高敞，儀衛如王者。見士人拜伏，小起，乃拜士人為司風長，兼駙馬。其主甚美，有須數十根。士人威勢烜赫，富有珠玉，然每歸見其妻則不悅。其王多月滿夜則大會，後遇會，士人見姬嬪悉有須，因賦詩曰：「花無蕊不妍，女無須亦丑。丈人試遣總無，未必不如總有。」王大笑曰：「駙馬竟未能忘情於小女頤頷間乎？」經十餘年，士人有一兒二女。忽一日，其君臣憂感，士人怪問之，王泣曰：「吾國有難，禍在旦夕，非駙馬不能救。」士人驚曰：「苟難可弭，性命不敢辭也。」王乃令具舟，命兩使隨士人，謂曰：「煩駙馬一謁海龍王，但言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須國有難求救。我國絕微，須再三言之。」因涕泣執手而別。士人登舟，瞬息至岸。岸沙悉七寶，人皆衣冠長大。士人乃前，求謁龍王。龍宮狀如佛寺所圖天宮，光明迭激，目不能視。龍王降階迎士人，齊級升殿。訪其來意，士人具說，龍王即令速勘。良久，一人自外白曰：「境內並無此國。」其人復哀祈，言長須國在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龍王復叱使者：「細尋勘速報。」經食頃，使者返，曰：「此島蝦合供大王此月食料，前日已追到。」龍王笑曰：「客固為蝦所魅耳。吾雖為王，所食皆稟天符，不得妄食。今為客減食。」乃令引客視之，見鐵鍋數十如屋，滿中是蝦。有五六頭色赤，大如臂，見客跳躍，似求救狀。引者曰：「此蝦王也。」士人不覺悲泣，龍王命放蝦王一鍋，令二使送客歸中國。一夕，至登州。回顧二使，乃巨龍也。
——《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四·諾皋記上》
故事的最後，東海龍王放掉了長須國的龍蝦精貴族，也把那位做了許多年駙馬爺的讀書人送回了中國。從整體的情節安排上來看，這個故事和同時期李公佐的傳奇名篇《南柯太守傳》極其相似，只不過是將其中的「大槐安國」換成了「長須國」，「螞蟻」換成了「龍蝦」罷了。如此想來，似乎兩個故事很可能存在著誰影響過誰的關係，但我卻更傾向於另一種看法，那就是這個故事中的「長須國」並非子虛烏有，而是真實存在的。
如今我們提起日本，常會說它是一個單一民族國家，然而事實上，霓虹國的民族也並非絕對的單一，除了占絕大多數的大和族外，還是有阿伊努人、琉球人、尼夫赫人、鄂羅克人等多個少數民族的。而阿伊努族在古代日本就被稱為「蝦夷人」，他們大多生活在北海道、千島群島和庫頁島等地區，據說是已知人種中體毛最盛的，男人鬍鬚濃重茂密，女人的唇邊也有髭狀痕迹。
由此，我們不妨結合著故事來做一個猜測：武則天時期，某位讀書人隨著朝鮮使節的船隻出海，被風吹到了日本北海道或千島群島地區，在那裡，他遇到了男女全都毛髮旺盛的蝦夷人族群，並被族群的首領招贅為婿，多年後，他在機緣之下重返中國，講述了當年自己的親身經歷和在異域所見的風土人情，在口耳傳說的過程中，他的經歷被人們逐漸結合中國神話不斷誇張和加工，最終形成了段成式所聽到並記載在《酉陽雜俎》里的這個故事。
當然，這只是一個關於故事的、充滿瑕疵的猜測，但我卻覺得這樣的猜測也並非沒有可信性，因為這個故事發生時所處那個盛世大唐，不正是一個「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的浪漫年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