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馬話西遊 | 悟空不悟：猴子為何被逐靈台山

人之教育，大概最玄妙的就是一個「悟」字，解作「領悟」，有點隔靴搔癢；解作「茅塞頓開」，似乎也欠精準。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他悟了，遂成禪宗之祖；莊子說「道在屎尿中」，東郭子吐了——他就沒悟，一生苦苦追尋。

對於「悟」了的學生，不必多說什麼，師徒相視一笑，一切默契於心，從此你我不再是師徒，而是同道之友。

對於「悟」不了的學生，也不必多說什麼，老師一聲嘆息，一切無從談起，從此你我不再是師徒，走你的人吧！悟空的被逐，大底便是如此。

為了幫助學生去「悟」，宗師們練就了一身打死也不有話直說的素質，佛教的禪宗尤為此中翹楚。悟空苦苦尋師十多年，菩提祖師也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終於相遇了，爆出來的不是火花，而是一句棒喝：「趕出去！他本是個撒詐搗虛之徒，哪裡修得甚麼道果！」

菩提祖師等了十幾年，特地安排弟子扮成樵夫引悟空前來，難道真的懷疑猴子所說「從東勝神州而來」是欺誑之語嗎？笑話，當然不是，看到猴子被嚇得半死，祖師這才破題：「既是逐漸行來的也罷。」何意？拜神仙為師並不一勞永逸，路漫漫其修遠兮，還要耐性修習。

悟空做到了，雖然他並沒有「悟」到祖師的意思。但畢竟他只是個合著「嬰兒本論」的菜鳥新人，所謂「少成若天性」，雖是不悟，卻也不妨，所以老師憑他飽吃了七年爛桃，自修了七年的基礎課。

為了幫助學生能「悟」，菩提祖師的耐心極好，第二次上課已經是七年後，正是北美小學畢業的年份。老師這次非常溫和，一任悟空隨意選課。結果看似不歡而散——悟空王八吃秤砣，除了長生術什麼也不學，結果激怒了老師，挨了揍，還被學長罵。

我們都知道，這次是個喜劇的結局，也是悟空之「悟」中最亮眼的一次表現。或許是七年的書沒有白讀，對老師書房裡佛教的公案比語、外相包皮之類的禪機有所領會，悟空福至心靈地「悟」了：老師這是讓自己半夜三更走後門，開小灶啊！

悟空很驚喜，老師更欣慰，兩好換一好，事兒就這麼成了。

好事多磨這句話確是真理，正當悟空兩眼含淚，慶幸得到老師青眼之時，老師又給自己放大假了，悟空的第三次上課，又是三年之後。

還是老一套，講了一通佛法之後，老師突發冷箭，問悟空：「你這一向修些什麼道來？」悟空心領神會，做了一個perfect的回答：「弟子近來法性頗通，根源亦漸堅固矣。」

老師頗為欣慰，這一關過了！便又給聰明的學生提出了新的課題：「你既通法性，會得根源，已注神體，卻只是防備著『三災利害』。」

悟空對這個新課題顯然很是陌生，沉吟良久，說出了自己的見解：「師父之言謬矣！我常聞道高德隆，與天同壽，水火既濟，百病不生，卻怎麼有個三災利害？」

老師啞然——看來學生還是沒有真的悟道，把尋求本心的修行等同於長生不老的法術了。於是將錯就錯，解說了讓悟空和後世讀者數百年不得其解的「三災利害」。

所謂「三災利害」，名為雷災、火災、風災，其實就是妨礙修行的三大慾望，這一點請參看後文《史馬話西遊——躲不開的三災利害》詳解。總之，悟空從這次考試開始露怯，成為最終被逐的轉折點。

眼看悟空不悟，老師倒也寬容，就破下驢地說：「躲避三災，此亦無難，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傳不得。」

悟空不服氣了：「我也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竅四肢，五臟六腑，何以比人不同？」潛台詞就是：不是說有教無類嗎？你怎麼能歧視我呢？

老師趁機出題：「你雖然像人，卻比人少腮。」

猴子的腮幫很窄，頗合時下蛇精美女磨臉削腮的時尚，無奈老師不解風情，竟拿錐子臉來嘲笑。悟空這次表現很好，也回了一句暗語：「我雖少腮，卻比人多了這個素袋，亦可准折過也！」

老師借猴子尖嘴凹臉，敲打他慧根不足。悟空也借猴子嘴裡有頰囊，表白自己表面不多，卻有內涵。老師很滿意，結果很美好，悟空得授七十二變的神通。

可是，對悟空的忽而能悟忽而不悟，老師卻放不下心。這個很好理解，學生希望得到一個好的老師，老師更渴望得到一個好的學生。越是大師，越是憂慮自己後繼無人，所以古來常有大師求學生入門的佳話。時至今日，佳話少了，自是因為大師少了。

於是，不久之後，老師在賞夜景時再次發飆，突擊考察：「悟空，事成了未曾？」

悟空很得意：「多蒙師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備，已能霞舉飛升也！」

霞舉飛升，表面意思是駕雲飛天，實際意思是得道成仙。對自己接連過關，悟空頗為自得，自謂已經修鍊成仙了。

菩提祖師不愧是循循善誘的好老師，藉機趕鴨子上架：你飛一下讓我看看。

得意就會忘形，一向精細的悟空，竟然沒聽出老師的譏嘲之意，出醜露乖地賣弄了一番，被老師嘲笑為「爬雲」，這才紅著臉再次求教。

見學生肯學，老師自然開心，就教了他一個跟斗能飛十萬八千里的絕世輕功「筋斗雲」。可惜，悟空飛得很快，但悟得很慢，不曉得十萬八千里的意思：道可遠也可近，悟道只是一剎那，便可登雲成仙；執迷也不過一個跟斗，就是永墮沉淪。

師兄們憐惜悟空勤勉執著，便出言點撥：「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哪裡都尋了飯吃！」可惜悟空依然執迷，不懂得「小乘度己，大乘度人」的道理，只把筋斗雲當輕功來練。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功成名就，越是忘記了本心，忘記了當初學習的真諦，把功名取代了修心，捨本逐末卻洋洋自得。

師父很失望。師兄們很著急，便讓悟空變一棵松樹，暗喻傲寒挺拔，自保蒼翠之意。悟空仍是不悟，拿著課題玩得瑟，老師終於怒了：「你弄甚麼精神，變甚麼松樹？」

悟空態度很好，叩頭求告：「只望師父贖罪。」

老師心軟了，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吧。」

這話實在曖昧，悟空聽得心驚膽戰，滿臉墮淚地問：「師父教我往哪裡去？」

老師意味深長地說：「你從哪裡來，便從哪裡去就是了。」

悟空不假思索，做出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錯誤回答：「我自東勝神州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來的。」

老師絕望了，知道理論知識的教育，永遠無法代替自身的歷練，對這個悟性極高的學生，不得不放棄了「教而得道」的期望，只得狠心把他推出校門，讓他自己在歷練中成長：「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間，斷然不可！」

悟空無奈，流淚拜別，開始了他縱情任性，惹禍生事，終於五行壓身，緊箍匝腦，苦歷劫難的生命歷程。慶幸的是，天生的悟性加上理論的學習，終於讓他在歷練中成長，在劫難中修得了正果，這也是為何有人說一部西遊就是一個勵志故事的緣故吧。

（史馬老師將於五月末推出以西遊記原著為模板的長篇連載小說《大聖心猿》，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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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史馬廣彧，加拿大BC省中文協會會員，溫哥華大華筆會會員，溫哥華至善中文學校教師；微信自媒體「國學微講堂」公眾平台主講人；著有《史馬老師講國學》系列叢書，獲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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