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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級詩人車延高退二線:有些往事還不能說,很痛苦

車延高的辦公室里有條不成文規矩——有字跡的紙片,誰也不準動。


即便4月底卸任、所有物品均須裝箱打包時,他處處親力親為,生怕旁人弄丟一張。


沒有辦案機密。紙片上的隻言片語,記著半截詩歌、一段感悟抑或某個意象,積起來塞滿4個紙箱子。

工作之外,正廳級官員車延高是個痴迷於寫作與收集素材的詩人。


多年來,他在官員與詩人兩種身份的牽扯中遊走。2010年獲魯迅文學獎時,有網友嘲諷他的詩歌為「羊羔體」,並質疑他不務正業、附庸風雅。


質疑並沒有擊退車延高的詩性。相反,他繼續寫,數量更多。只是,他詩人的屬性,不得不在公眾面前刻意隱退。一些他認為不適合發表的詩歌都壓在箱底,不結集出版,不再參加評獎。


有人擔心,他會在兩種身份的牽扯中「精神分裂」。他倒不以為然,「雙重身份在一個人身上不是非此即彼。寫作時我會從官員的角色里跳出來」。

「多寫就行了。」他相信退休後可以扔掉顧慮,以一個普通人的心態去寫東西。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孫靜


一件小事,在他身上也會被放很大


如果不寫詩,車延高和其他正廳級官員沒兩樣。白天,在武漢市解放公園旁的紀委辦公樓里,既查貪腐案件,又抓廉政教育、治庸問責,力推受全國關注的「電視問政」。


只是與外界想像中嚴苛、冷硬的紀委書記形象不同,同事眼裡的車延高待人溫和,不喜開會遲到。樓里都知道,這位書記不嗜煙酒,最大的業餘愛好是寫作。

正廳級詩人車延高退二線:有些往事還不能說,很痛苦



車延高的辦公室看上去有些凌亂,桌上是工作文件、頁腳寫著字的書報,牆角還堆放兩摞雜誌,足有一人多高。司機小李記得,今年4月底書記從現職崗位卸任時,這些書籍刊物打包40多箱。其中部分是車延高剪下來留待退休翻撿寫作素材的剪報,已氧化泛黃。


談及詩歌,他能滔滔不絕聊上四五個小時,激動時會啪啪拍桌子;放鬆時一條胳膊搭椅背,食指敲擊桌面發出「噠噠噠」聲,還保留著年輕時在青海當發報兵時的習慣。


話題一旦跳到「從政」上來,他身上的官員身份立刻「復甦」,保持著警醒態度,而且格外在意外界評價。

「一個很小的事,在官員身上也會被放很大。」他說。


「每個人都有寫作的權利。」2010年9月,車延高在微博上聲援鳳姐。當時《延安文學》刊登了網路紅人鳳姐的一組詩歌,引發爭議。


1個月後,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獲獎名單公布後,車延高和他的詩同樣以飽受爭議的方式走進公眾視野。


他的名字和那首《徐帆》一夜成為微博熱門話題,網友質疑「文學媚權」、官員跑獎;還有人翻出其新作《徐帆》前8句,戲稱其白話風格為「羊羔體」。

事件發酵時,也有詩人批評車延高的詩作水準「很業餘」,是「青春期詩情的超期服役」。另有魯迅文學獎評委私下評價,車應該退休後再」要獎」,現在獲獎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如今舊事重提,車延高几次推說「都過去了,再提沒意義」。但在隻言片語中,他仍流露出滿腹委屈,一直正視訪客的視線移到茶桌上。他幾次欲言又止,對輿論充滿顧忌,「很多苦衷不好說,別人會說你一天到晚講這些事」。


他只希望讀者不要理所當然地認為,官員寫的東西都是一副「水泥地板臉」。


「有些事現在還不能說,很痛苦,沒辦法。」一觸碰到那些往事,他仍然小心翼翼。


他有官員的隱忍,靈活應對身份衝突


「如果『復盤』,是否還會去參加評獎?」


面對每日人物的發問,車延高回復機警:「要看實際情況。」


他沉思片刻後補充,「如果導致被誤解,可能真的不會去參加了」。


對那場爭議,他自比「被扔進河裡的一塊石頭」。他表示,認可與質疑,都接受,當作激勵。但他的委屈仍然見於言表:官員熱愛文化的傳統自古有之。寫作是種自由,不分職業,官員寫作或許能更真實反映社會創作的一個層面。


在一首名為《無奈》的詩中,他借落葉言志:「是不是詩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從一片落葉讀懂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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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仍有網友質疑,他不反腐,還有空閑寫詩?車延高趕忙解釋,我是「擠進時間的縫隙里」在寫詩。


他的一天從凌晨5點開始。在躺著做操、手指梳頭300下後,進入創作時間。早上五點四十分到七點四十分是專屬詩歌的兩小時。靈感來了,一氣能寫出好幾首,之後到單位上班。


在輿論壓力面前,「梨花體詩人」趙麗華選擇激烈對抗,後憤而放棄寫詩,改為畫畫;車延高不同,他身上有官員的隱忍,在微博澄清基本事實後即選擇退避,以靈活的方式應對身份衝突。


「羊羔體」風波後,車延高的創作熱情不減,但開始刻意同文學獎項評選保持距離。除2012年出版一本自選詩集,寫的另外5部書稿都壓在箱底,為避免再次「惹麻煩」,計劃退休後再發。


跟文人相處時,他會刻意迴避講官話、擺官架子。文化界關係複雜,他不輕易發聲也不站隊,保持一定距離。


湖北省作協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董宏猷直言,作協系統內部某些幹部一身官僚氣,但車延高這名「正式官員」倒很謙和,到作協開會時很自然地坐台下,是他接觸過的作家群體里「最不像官員的官員」。


對於網友戲稱的「羊羔體」,車延高非但不迴避,還順勢笑納。與車延高因詩結緣的張清華曾說,他見人樂呵呵地先說這事,「一臉的天真,彷彿是件喜事」。


「羊羔體對我也是好事。」他被人提醒,作品需要沉澱和修改完善,不是只要流露真情實感,寫完滑鼠一點「啪」就發出去即可。


他還刻過一枚 「羊羔體」的章。送朋友書畫時,落款處輕輕一按,印出象形羊頭,下面跟一個「體」字。他還仿照西北花兒,創作了組詩《羊羔眼裡的花兒》


「羊羔羔跪在日月山下


螞蟻草就把個影子埋了


羊羔羔直起個脖子


格桑花就在天上開了」


確實有些矛盾,人不能脫離現實


官員身份對詩人車延高的羈絆可追溯更早。2003年由武漢市江漢區委書記升遷到武漢市政府秘書長後,因顧慮雜文會讓同僚對號入座,他基本不再寫雜文,改把寫詩當作一個出口。

正廳級詩人車延高退二線:有些往事還不能說,很痛苦



同文人交往時,他也比旁人多一層顧慮。「比如我的詩集,不知道我身份的人可能要認真看一看,但知道的人可能就會想官員附庸風雅。隨手就丟了。」


為避嫌,早年發表詩歌時,車延高向省級刊物投稿,「我只是武漢市的官員嘛,影響不到人家省里」。再後來到省外投稿。有時一寄就是三十多首,能被選中的只有六七首,別的被編輯給打回來。


2006年開博客、2009年開微博時,他均用實名,要「做一個真實的人」。當時,他還未把自己的官員身份當回事。


武漢一位已退休媒體人評價,工作中接觸過不少高級幹部,有些或不可一世或表裡不一,但車延高比較特殊,沒架子、敢於表露自己真實一面。


這種「表露」在某些場合帶來大麻煩,比如參評魯迅文學獎風波。


在一些朋友看來,外界過於關注官員身份,無形中對車延高的詩歌創作形成一種羈絆。


北師大教授、詩歌評論家張清華曾評價,「他被拿來惡搞的那幾首詩,放到普通人身上不會質疑,放到老車身上便認為不妥,恰恰表明了讀者身份意識中的一個誤區」。

正廳級詩人車延高退二線:有些往事還不能說,很痛苦



魯迅文學獎頒獎典禮當晚,評委郁蔥還對車延高說:今後盯著你的人多了,更要一身正氣為官,一腔豪氣寫詩。他替車延高鳴不平:「我們憑什麼剝奪一個階層寫詩愛詩的權利?官員可以去釣魚,可以去搓麻,可以去桑拿,唯獨不可以寫詩?」


喧囂過後,車延高曾開過一個匿名博客,嘗試用年輕人風格寫詩。半年後他把這個博客關了,覺得沒必要,還是在實名博客上按自己的想法寫。


妻子鍾梅玉曾撰文說,他骨子裡有很「鋼」的一面,可以繞很多彎子,但最終仍要回到他的堅持。


他也曾反思自己做得不夠好,「對一些問題即便有尖銳看法,在與人交往中往往應該採取比較藝術的表達,通過曲徑通幽的方式達到目的」。


他不願得罪人。


這種顧忌與他理想中的姿態相差較遠。在今年3月的一條「微言心錄」中,他寫道:「留待歷史評說其實是不負責任的託辭,經歷者是最有發言權的,知真情而不講真話,骨子裡是不敢以命相爭的自我保全,所以就打太極。」


如今,得知記者來採訪,身邊朋友跟他直言:何必這麼高調,又給自己惹事?他卻覺得,官員都迴避媒體也不好,「況且自己沒有做虧心事」。


或許在寫作時,他能回到那個相對自我的世界。他自比「獨行俠」,遠離「水泥地板臉」官樣文章。


但有些痕迹很難抹除。比如車延高要拿掉官員標籤的同時,會強調作品要考慮社會責任,謳歌也有它的社會功能。這讓人很容易聯想到他體制內官員的角色。


他也寫過少量跟反腐沾邊的詩,比如諷刺收紅包、描寫貪官入獄後的悔恨。

正廳級詩人車延高退二線:有些往事還不能說,很痛苦



詩評家吳思敬曾評價車延高的詩「有質感,有痛感」。也有不具名的詩人此前評價,這些年來車延高的詩歌長進不大。


「這種自我設限不會約束寫作自由度?」每日人物問。


「確實有些矛盾,人不能脫離現實。」他說。


兩種身份達成和解


今年4月,年滿60歲的車延高從現職崗位卸任。這被外界解讀為這位詩人自此擺脫官員羈絆,兩種身份達成和解。


一位資深媒體人見過不少領導幹部退休後無所事事,一下子衰老很多。據他觀察,車延高狀態明顯不同,每天樂呵呵,喊著時不我待,一頭扎進自己的愛好,就像普通百姓。


「本來就是老百姓。我這在北京,算個什麼官。」車延高說。


把自己當市民的心態,讓他結交了不少市井朋友,也收集到很多素材。去年夏末股災時期,晚上散步時聽一群人聊股市,他站在一旁默默聽,止損、割肉、平倉那些詞在他耳朵里高深又新鮮,其中一人還自述被套勞時曾差點尋了短見。晚上回去,這些民間談資成為車延高的寫詩素材,第二天他拿詩給當事人看,對方哈哈笑。


車延高並未真正退休。離開現職崗位後,他接受組織安排到湖北省委巡視組任職。這被視為「順帶積累反腐素材」的一個機會。


囿於此,他坦言當下還有很多事情不能敞開說。


未來,他準備結合巡視組工作經歷,寫一部官場反腐小說。他不認同一些反腐文學作品中的「一味揭露」,擔心讀者不能了解社會發展全貌。他的創作將以謳歌為主,「當然,該揭露的也會揭露」。


搬家時,他悉數清理辦公室物品,每張紙在他眼中都是無法捨棄的思想火花。那些小紙片平日放在西裝內側口袋,隔一段時間口袋滿了,他就掏出來暫存辦公室,等有時間翻寫。近兩年他學會在手機上寫詩後,記錄更加便捷。

正廳級詩人車延高退二線:有些往事還不能說,很痛苦



年滿60,車延高奔七的方式是「回到7歲」。他鄭重向妻子宣布,要以孩童視角寫一組詩集,以「無齡感」實現對老的逆襲。每寫完一首,他會追著妻子在廚房進進出出,問她詩句像不像孩子的口吻。


在那首名《笨》的童詩中,他寫小朋友同西瓜的互動:


老師說植物也是生命


家裡每次殺西瓜我都怕它疼


我就悄悄告訴它


你把瓜瓤變成苦的


人就不吃你了


西瓜很笨


一直不會點頭


沒了身份的羈絆,他的新詩集終於能夠籌划出版。


文章為每日人物(ID:meirirenwu)原創,尊重原創,侵權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