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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為什麼憎恨美國?

他們為什麼憎恨美國?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並不十分為歐洲人所喜愛,尤其法國人……歐洲人憎恨美國,是因為他們憎恨自己。

——克洛德·羅阿


題圖:美國芝加哥,1907年。標題為編輯所加,文章有刪節。


文 / 托尼·朱特


選自 / 《未竟的往昔》,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自從西班牙的第一批傳教士為他們在新世界遇到的「高貴的野蠻人」的身份問題傷透了腦筋以來,歐洲的思想家就對美洲抱有一種複雜的情緒。他們著迷於它的空曠、它的財富、它的白板一塊,在這之上,是一個可被重新書寫的世界,同時,他們又排斥於它原始的簡單、它的新奇、它的十足的現代性。在所有的歐洲人當中,法國人最為激烈地表現出了這種複雜的感情。從拉法耶特侯爵到讓-雅克·塞爾旺-施賴伯,他們在美洲發現了在他們自己的社會既定的因襲與慣例中所缺乏的活力、開放和千變萬化的可能性。與此同時,其他人因為厭惡它粗淺的文化和追求財富及成功的貪婪而對其嗤之以鼻。


到19世紀中葉,在一些法國圈子當中,美國就已經成了脫離現實、令人不安的同義詞。在基督教社會主義傳統的烏托邦想像的背景下,皮埃爾·比謝的批判就變得可理解了:「這是根深蒂固的利己主義,邪惡成了慣常和規則,簡言之,這是人類命運的拜金主義。」但是即便悲觀的、哀悼的論調隨處可見,這也是人類歷史唯一一個可能的路徑,美國對於未來的歐洲而言是一個令人沮喪的警告。到該世紀末,這一看法已被寫進了教科書——1904年出版的一本手冊這樣宣稱:「美國正在變成世界的物質中心,歐洲的知識分子和道德中心的地位還能維持多久?」


如是,現代法國對於美國看法的格局在「一戰」前就已經形成了(這離法國文人直接到訪並感受美國還有很長的時間)。美國擁有財富,它將很快能積聚力量。因而,它代表著最新興的世界,它是不羈於傳統與禁忌也並不複雜世故的人類事業。作為對照,歐洲已經「老了」,它的豐富性體現於觀念、遺產、文化和理解。要麼歐洲的未來就是美國(這是對歐洲而言最糟糕的結局),要麼為了維護其精神價值,奮起鬥爭,對抗美國。這些情感在「一戰」中得到了加強,並被賦予了新的意義;「一戰」中表現出來的技術和經濟資源令人生畏的毀滅性力量,使得人們對現代性產生了一種呈指數級增長的恐懼感和迫近感。除此之外,現在人們更有理由將現代性同美國對物質資源的壟斷聯繫在一起;在所有的超級大國中,只有美國在戰爭的經歷當中毫髮無損——且國力還得到了加強。對戰爭的得利方的仇視,使美國如今自然就成為激進意識形態和文化悲觀主義的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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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瞰底特律》,1889年。美國密歇根州最大的城市,也是世界傳統汽車中心,19世紀中期它已成長為一個重要工業城市


然而,「一戰」以後,作為現代性、唯物主義和自利的資產階級的代名詞的「美國」成了更大範圍及更為抽象的懷疑的對象——西方——的同義詞。在這裡,做一下背景介紹是必要的。這怎麼也算不上是歐洲知識分子第一次依據他們自己的世界而塑造出一個可疑的、輕蔑的厭惡對象,並寄希望於某個玄妙的他者。在18世紀,對中國及其器物的迷戀席捲了一些西方國家;到了19世紀,許多英國人、德國人和法國人受到了「東方主義」的吸引,沉浸於對一知半解的位於地中海東面和南面的神秘國度的讚美之中。俄國在那些年中同樣也成了一些西方文人好奇的對象。即便對東方的熱捧並不一定伴隨著對西方遺產的厭棄,但是仍然有一種自然的傾向,即用一種非歐洲的態度來看待歐洲自身。因而19世紀擁護獨裁統治的歷史學家以一種親斯拉夫的態度批判了「腐爛的西方」,並受到了西方傾慕者的追捧。然而,到了1917年,西方的自我仇恨的潮流指向了支配了世界上幾乎所有其他地方的毫無吸引力的並明顯不盡如人意的統治形式和社會秩序。偏好斯拉夫靈魂、中國的藝術或者伊斯蘭的神學是一回事,想像人類的政治未來在紫禁城之內或者蘇丹的一千零一夜之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俄國革命改變了一切。緊隨其後的,是土耳其的世俗化運動、阿拉伯世界和印度民族主義的崛起、日本作為一個地區強國的出現,還有中國即將發生革命的謠言,這暗示著,如果東方蘊含著一種神秘,那麼它代表著未來之謎,並非過去之謎。20世紀的激進分子,即便本身不是共產黨人,也在東方的劇變中看到了一個疲憊停滯的歐洲所不具備的活力和希望。


在20世紀的非政治時期,戰後的那一代迅速沾染了文化激進主義;許多知識分子並不喜好共產主義,他們對東方的興趣很大程度上是理論和美學意義上的。不知是什麼原因,東方總是比西方更有精神,也更有希望;至於究竟是什麼社會和歷史因素造成了東西方的這種差異,仍然是難以琢磨的。30年代末期以及「不服從者」的出現,使得對西方文明的批判變得更加明確,那時起,這個詞就濃縮了西方生活中所有不受歡迎或者令人不安的部分。所有這些批判有其獨特的形式,每一個都比前一個要更加極端、更具政治性。


在《資產階級思想的消亡》(這個書名可以代表那些年很多人的心聲)一書中,埃馬紐埃爾·貝爾將美國勢力及其影響力的興起看作是西方文化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的衰落的代名詞——「美國在拓展它的疆域,而西方的價值正在走向墳墓」。兩年以前,安德烈·西格弗里德出版了一部關於美國的作品,在其中,他以卓別林在《摩登時代》中所描繪的那個樣子來看待美國,所有人都淪為機器,我們的未來都是這副可怕的樣子:「我們西方人中的每一個人必須堅定地抵制美國的一切,從家庭到穿著,到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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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摩登時代》劇照


乍一看,這就像是一種簡單的反美主義,貝爾的書似乎也傳達了這一點。但是西格弗里德所暗示的是,我們需要審查我們自己的行為。「美國」就是我們,更確切地說,它是部分的我們,預示著威脅過去的所有東西,它的價值和它的精神。這也許聽上去很保守,但卻清楚地傳達著相反的信息。貝爾很年輕,對他的激進直言不諱。羅貝爾·阿隆和阿爾諾·當迪厄也是,他們1931年出版的作品《美國癌症》是批判的雙聯畫的一部分;雙聯畫的另一半是同樣發表於1931年的《法蘭西民族的衰落》。這些文章合在一起,不僅批判了生產主義、匿名性和現代性,也呼喚了一場道德的、幾乎是感性的革命,它使得這一代人同國外奉行法西斯主義的同代人如此相似。喬治·迪阿美爾在1930年發表的《未來生活之景象》中,將任何與美國相關的東西都視為特殊性、多樣性和深度的崩壞,而這些都曾是西方文化的魅力和美德所在。失去了它們。西方就失去了它的可取之處,且在最淺顯的意義上,註定要熟透腐爛,迎來革命。

然而,到了30年代,反美主義又出現了一個更深層次且尤其具有意識形態色彩的版本,它將美國同資本主義聯繫在一起,因而,它不再以反西方或反工業社會為名號,而是舉起了現代性的替換選項,如今同共產主義聯繫在一起的東方救贖的希望的大旗。既然共產主義同「美國」一樣都主張一種反個體性和整合化的意識形態和體系,因而那些年它的訴求有著自我限制的特點;因為美國和蘇維埃都強調量產和物質轉化,所以許多進步的知識分子對兩者持同等排斥的態度。但是30年代的蘇維埃共產主義沒有過多地利用反美的情緒和此類的早在10年前就形成的反西方的情感。它不僅代表著未來(對馬克思主義者和許多非馬克思主義者而言),而且它還是自1935年以來維護現狀不受法西斯主義和反動勢力影響的主力軍。並且,1918年之後,它手中又多了一張王牌,蘇聯是國際社會中勞苦大眾的一部分,它同其他許多國家一樣,不管它們曾站在哪一方,也是「一戰」的戰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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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迪阿美爾在1930年發表的《未來生活之景象》


在一個複雜的悖論當中,反美主義的情緒加重了。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這一點:用簡單的話說,對美國的仇視來自它在戰時對法國城市(魯瓦揚、勒阿弗爾)的轟炸,來自它在光復的幾個月內對法國的實際佔領,來自與法國的貧困相對照的美國的富足,來自其戰後對財富和權力的壟斷,也來自其在法國人寧可不加入的西方聯盟中的霸權地位。


法國人,尤其是法國知識分子,患上了一種更為複雜的挫敗和無力的綜合症(英國人也有同感,只是並未如此強烈),他們憤恨被美國人解放的事實,憤恨他們恥辱的戰後地位,尤其憤恨需要畢恭畢敬地感謝美國對法國重建的援助。相形之下,俄國人則是可以被遠遠地崇拜和讚許的對象。1948年,法國的外交陷入了谷底,但是遠在那之前,法國的國際地位的下降就已經顯而易見了。在1946年的冬天,就尋求美國的緊急援助和法國戰爭欠款的削減或償還問題,萊昂·布魯姆去了華盛頓。在1946年5月的《布魯—拜尼斯協定》中我們看到,他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就是降低稅率及其他經濟壁壘,這就導致了法國暴露在比之前更多的美國商品、物資和文化的衝擊之下。緊接著對第四共和國以及抵抗運動的期待的普遍幻滅,這種美式的「入侵」使得美國成了所有這一切的自然的靶子——有很多人都持這種看法——在冷酷的戰後歲月,需要找到一個仇視的對象。


必須為這些新的看法加上一些連續性。儘管對現代的厭惡並未以原有的形式復興,它卻以一種新的形勢延續下來了。30年代的青年作家對近現代德國思想的熱情現在被徹底併入了法國本土的變體當中;居於中心地位的,是海德格爾對「技術文明」的厭惡。雖然法國存在主義哲學並沒有像海德格爾的中歐讀者那樣給予他很多關注,但他思想中的這一維度仍然是隱約在場的。在許多厭惡美國文化和其使人失掉人性的影響的表述中,在對反現代生產和產品的共產主義運動表達的同情中,很明顯有30年代論述的迴響。亞歷山大·科耶夫在垂暮之年沉思著這樣一個主題,人類莫不是飽受想做而又無事可做的慾望的折磨,最終總是會選擇「像美國人那樣生活」。即便是那些反共主義者也持相同的觀感,喬治·貝爾納諾斯在其40年代晚期的許多作品當中,都警告了在東西方地平線上隱約可見的技術專制和機械文明。真正的敵人是「生產主義的精神」本身。


在這個意義上,克洛德·羅阿非常精準地看到了,法國讎視美國,其實是法國自我仇視的升華。包括共產主義者和其他人在內,從戰後至少一直持續到1948年的對生產主義的迷戀,在很多人看來,都意味著不論好壞,法國都背離了它的傳統、它的習俗和它真正的自己。


「 托尼·朱特 」


著名歷史學家,以其對歐洲問題和歐洲思想的深入研究而聞名於世,被稱為「知識分子中的知識分子」。 2009年,以其卓越的「智慧、洞察力和非凡的勇氣」獲得奧威爾終身成就獎。最負盛名的作品《戰後歐洲史》被譽為「關於戰後歐洲歷史的最佳著作」「短時間內無法超越的偉大著作」。

他們為什麼憎恨美國?



《未竟的往昔》


[美]托尼·朱特 著 李嵐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4月

他們為什麼憎恨美國?



《思慮20世紀:托尼·朱特思想自傳》


[美]托尼·朱特 蒂莫西·斯奈德 著


蘇光恩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3月


編輯 | 恰恰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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