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不生根 黎紫書
落地不生根
黎紫書
寫這文章的時候，我在廣州，面對著落地窗外越秀商區的風景。儘管霧霾瀰漫，對面百貨大樓上豎起的巨幅廣告牌依然十分搶眼。廣告里賣的是國際知名的高科技產品，它讓這城市看起來與世界接上了軌，彷彿它與海外所有的現代城市都通上了聲息。
而為什麼我還會感到獨單呢？
電視里還播著七、八年前我在北京時天天看的社會頻道里的節目，風格依舊，製作節目的人都數算好了，人間有多少的不義與糾紛，也就有多少的愛與其他正能量；說旁白的似乎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文案好像還是以前那些人規範化了的手筆，一切是那麼的熟悉，我要是走下樓去，混進那車水馬龍里，即便我開口說話吧，也不會有人意識到我是個「外國人」。
可為何我仍然覺得這地方如此陌生？
過去十年，我辭去記者工作後，遠走高飛，輾轉去過好些地方了。北京，英國，德國，加拿大，以色列，美國，台灣……其中最短有呆上一個月的，最長的逗留了兩年半，早習慣了當異鄉人。情況最惡劣的時候，多因為語言不通，連買一杯咖啡都無以言表，或是因為不懂地方習俗，平安夜裡拖著碩大的行李箱在寒冬中的小鎮上絕望地尋找下榻的地方。在那種情景里，我演出一個笨拙的外來者，用盡辦法要與周遭的環境及人們溝通，並且透過他人的眼睛觀照自己，像是布置許多鏡子，找出自己在這世界的形態與位置。
在這段經歷中，讓我感觸最深的是語言。我總記著《聖經》里上帝為了阻止人類興建巴別塔，就只用了語言便將人心分化，輕易地粉碎了人類通天的計劃。因而我總以為要想潛入別人的世界，必得從語言著手。懷著那樣的思考和企圖，我坐在德國鄉下的閣樓小房間里，寫下《迷航之島》。小說以人物串連，他們是我在旅途中遇見的一些人，包括我通過他們的眼睛和言語所遇上的我自己，經過認知與想像的交配結合，在這小說中誕生。
寫這小說的時候，我常常感覺到自己像是在寫一篇「翻譯小說」。小說里的人物，除了第一人稱的敘述者以外，其他人物全是生活在西方國家的白人。在小說付諸文字表述以前，他們先在我的腦海里演練，調情也好，爭吵也好，一字一句，用的全是「外語」，卻被我直接化作方塊字，其間自然隱藏了一段「翻譯」的過程。這種感覺十分的彆扭，幾乎就像看那些西片中譯再配音的電影，讓我渾身不自在。
寫作二十年，我有了一個寫作人該有的各種「職業病」。最顯著的，要數對語言的痴迷與執著，已近乎中毒。現在我堅信每一篇小說都該有屬於它自己的「聲音」。因著內容的不同，即便都以中文書寫，每一篇小說的語言都該有不同的質感和溫度。在寫〈迷航之島〉時，我也絞盡腦汁要把它的聲音找出來。這種執念那麼強大，逼得我不時放棄語言的成規和章法，把語言搗碎，只為了完成那想像中的「聲音」───如果世上真有英語或德語語境下的「中文」。
我想像一顆東方的種子在歐洲的土壤里生長，它成株後開出的花，必然與原鄉有異。
而我呢？我也是那一顆「東方的種子」，帶著原鄉的語言在海外遊盪，適應不同的環境，嘗試與不同文化的人生活，相處及相愛。我在那樣的遊歷中感知自己的變化，漸漸的脫出原鄉，以至後來無論出走抑或歸去，都無法還原，成了徹底的異鄉人。
但我說的不是一種移民式的時代經驗，不是學者們老提著的「離散」，我說的是自我放逐和飄泊，我說的是一個旅人在路上；路上遇的那麼多人那麼事，沒有一個故事能讓我落地生根。
一個馬來西亞的華裔，祖國甚遠，但我的骨頭被它的千年香火熏陶過，而且它傾斜過來龐大的影子無遠弗屆；而家國弱小，族群勢單力薄，人往哪裡去都零零散散的，結不了社，自然發展不了「移民文學」。這些年我已習慣了那樣，在陌生之境當個孤單的個體，因為不願被籠統地歸類作「中國人」，也不喜歡被簡單地稱為「馬來人」，便費勁地努力要註明自己的特性。
我說我是「華裔馬來西亞人」。我的外國朋友有點愣住，顯然都認為那只是另一種稱呼，而不是另一個品種。
可是到了廣州，情況有點反過來。這些年我連在自己的國家都一再被誤認為外國人，而廣州卻漫不經心地認領我，一點不以我的長相打扮和口音為異。我在這兒發現了自己與這座嶺南城市之間高度的相容性，生活沒有絲毫障礙，以致無人察覺我是異鄉人。也許正因為這樣吧，「被當作當地人」這事情讓我覺得十分不習慣，彷彿這城市不把我當一回事，隨手就消化掉我所有的經驗和「獨特性」，使得我忽然對這個被消化後的自己感覺陌生起來……
《花城》雜誌2016年第3期目錄
（總第220期）
長篇小說
《天吾手記》（雙雪濤）
中篇小說
《讀書會》（殘雪）
《迷航之島》（黎紫書）
短篇小說
《浮世光》（王秀梅）
《你心裡有花開》（張怡微）
《回來》 （紅日）
詩歌
《在與你相聚的路上》（余秀華）
家族記憶
《遠百堂瑣話》（宋可望）
散文隨筆
《鄉村的潰散》（楊獻平）
藍色東歐
《平凡的人生》（【捷克】卡雷爾?恰佩克 程淑娟 譯）
思無止境
《技術-娛樂時代的民主政治》（李德南）
域外視角
《青年文化的來龍去脈——東亞現代文化的轉折與日本當代青年文化（三）》（千野拓政）
※葉片扦插之落地生根
※落地生根的形態特徵與生長習性
※緣分落地生根，是我們
※落地生暖，星月皎潔相戀此生
※媒體評論：大學生村醫如何落地生根
※無人便利店落地，能否生根？
※佛像落地是不祥的預兆嗎
※繁花似雪，落地生塵
※神奇的中藥落地生根 能幫助治病
※一片梧桐葉無聲的落地，卻預示著某種生活的哲理！
※怎麼防止落地生根泛濫成災
※落地生根水肥管理技巧
※越南人很任性，落地簽≠落地就能簽 沒批文才不管你呢
※絕地求生落地點玩家經驗談 知道這些最肥的落地點想不吃雞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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