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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阿薩亞斯:一部法式「鬼片」的人生倫理

法國著名導演阿薩亞斯的新片《私人採購員》在戛納電影節首映時遭到了媒體的一片噓聲,外灘前方觀察員卻對此抱有不同意見,在這篇採訪中,導演向我們深度解讀了這部關於「鬼」的電影。


採訪、整理 Muyan 編輯譚浩


如何解釋《私人採購員》媒體場放映之後的噓聲?因為大家沒有想到阿薩亞斯選擇了拍攝這樣一部電影,尤其是在《錫爾斯瑪利亞》這種現實而細膩的電影之後,乃至於很多的「批評」與不滿僅僅來源於一個事實,那就是阿薩亞斯拍攝了一部「鬼片」!——而且是一部非典型類型片定義下的鬼片。

但如果仔細分析電影的細節或者思考劇本的寫作,就會發現,導演想說的其實是,現實生活中的危險其實更多地來自於人而非鬼;而且更多的情況下這個人其實就是自己。電影的結尾,斯圖爾特飾演的私人採購員問「鬼」:難道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房間內響起了一聲表達確認的聲音,電影一併以此作結,這是一個非常美妙的結局。有神論、無神論和不可知論者都可以在其中找到相應的解讀,電影以觀眾的朦朧開始,又以劇情之氤氳做結,現實主義與神秘主義成功交叉結合,找到了一個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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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電影,尤其是第一部分的拍攝行雲流水,其流暢性在整個主競賽單元也鮮見比肩者,從這個角度上說,《錫爾斯瑪利亞》之後阿薩亞斯達到的「成熟性」得到了保留和延續,但他從來都不是法國電影的乖孩子,他不願停留在前作的束縛中,他改變自己,甚至以挑戰觀眾為代價。我們應當捍衛這樣的電影觀,但我們更應當捍衛的是這樣一部優秀的電影,尤其是當它們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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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外灘


OA=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


B:我昨天下午重看了《私人採購員》(PersonalShopper)的第二部分,不得不說這部所謂鬼片中「鬼」的邏輯,其實更是接近東方的。比如說與鬼共處、死者來拜訪生者,甚至再極端一點,那就是「鬼」其實是來自於自己,心中有「鬼」。

OA:完全如此,而且我的意願也就是如此簡單,就是想說明這些事。


B:這些都是您在寫劇本的時候就考慮到了的嗎?而且這一次的劇本也是像以前那樣,只有枝幹,而不細化到每一個細節嗎?


OA:我寫的劇本還是相對細節化的,尤其是在結構上,而且在之後的拍攝過程中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也就是說故事基本上都是預先準備寫好的。但是之後我會對每一場戲的情況做不同的決定或者改變,變長縮短,或者根據演員的情況調整、依照他們的建議改變甚至給予他們一定的自由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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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所以在寫劇本的時候的確是想著克里斯汀·斯圖爾特,為她量身定做的嗎?


OA:如果大家願意,也可以這麼說就是了。但實際上,我設想的就是一個年輕的外國女孩,似乎有一些被「困」在了巴黎,處在人生向前向後都無法移動的狀態,雖然她很勤奮地工作、也可以經濟獨立地生活,但卻是處在人生中轉的時候。那時候我剛剛和她合作完《錫爾斯瑪利亞》(Sils Maria,2014),而她恰好又在某些方面某種程度上符合這個角色的設置,可以說在寫這個劇本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有她......


B:因此從最初開始,這就是一個英語片的計劃?


OA:是,儘管我依然是用法語寫的劇本,甚至在某一刻也考慮過使用法國女演員,但我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還是一個外國人的角色會更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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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媒體場第一場放映的時候,我因為有其他的事只能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候離場,但是這一個小時的內容讓我對整個電影有了極大的信心,因為我看到了非常、非常流暢的導演技法,攝影機的運動也非常地棒,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感覺,因此我確實沒有想到放映結束的時候竟然是那樣。這前一個小時的內容,尤其是室內的戲,你是怎麼準備的?


OA:在這部電影中,我的確將很多故事細節以及其它方面的設計都讓位給了布景的研究,也就是說電影里的那座「鬼屋」, 我很有幸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地方,而電影的節奏,尤其是那些比較複雜的鏡頭,都使得我必須適應這座房屋的設計,然後設計自己的鏡頭。然後我們也徹底設計了一些其它地方的布景,以使得空間感以及鏡頭移動都符合這個電影設計時候的想法以及精神。


B:那麼在拍這些比較複雜或者流動性很強的鏡頭時,對斯圖爾特有什麼特別的交代嗎?


OA:除了向她交代這場戲的內容之外,我不會告訴她更多的內容或者需要注意的地方,我告訴她的也都是一些最實際的,沒有任何附加暗示的提醒。我堅決禁止自己給予她任何心理上的暗示,或者心理角度上演員指導。因為在這一點上我必須對她充滿信心,她是一個對內心有掌握的人,而且很個人,因此我更希望的是使她自己調動起內心的一面,而不是來表現我內心想讓人物表現出來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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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私人採購員》這個題材的電影其實在當下的法國電影中並不常見,是什麼樣的因緣際會導致您想拍這樣一部電影?


OA: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主題在當下的法國電影中或者擴大來說在法國文化中不是那麼地常見。這種關於奇幻或者志怪的電影其實並沒有在法國的電影文化中紮根,而留存的那一些基本元素其實也都是進口自英美文化傳統。尤其是這些元素中都有一個差不多固定的模型,也就是說關於這些題材的想像力被固定地區分為善與惡,或者說惡的代言與替身。有時候,這樣的一種思維方式也限制了我們對待這樣電影的思考方法。


B:或者說,這樣的電影或者這樣的處理模式直接進入了某種類型片的語法中。


OA:我感興趣的,至少在這部電影中,反而並不是這樣的「類型片」,雖然這樣類型片的某些表徵和元素對於我建構這個故事,尤其是故事的一些細節起到了輔助的作用,尤其在表達在與亡靈交流時。


B:那麼這部電影的真正主題是什麼?


OA:其實我更想說的是生活在當下這個社會中的人,是如何處理一個幾乎難以避免遇到、或早或遲遇到的一個很實際的問題,那就是如何與死者保持關係。在亞洲的文化中,人們可以成功地與死者構建某種關係,比如盛行的死亡崇拜或者與亡靈對話,或者至少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有一個過渡的空間;而在西方的文化中,不僅這個主題幾乎不會被觸及,甚至被否認被摧毀。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獨自面對哀傷,獨自面對我們愛的人離我們而去這個事實以及獨自處理這樣的關係的。我覺得這對我們的文化來說是一個糟糕的缺失,尤其是在當代歐洲的文化中。這部電影其實就是想展現這個事實,也就是我們每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獨自地面對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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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薩亞斯曾經拍攝過關於侯孝賢的紀錄片


B:我記得去年聊台灣電影新浪潮時,您就告訴我之所以當年在台灣那些年輕導演中找到了「溫暖」的感覺,就是因為自己覺得在法國電影中很孤獨,當時法國電影的潮流動向和自己的電影想法完全不同。《錫爾斯瑪利亞》之後,您通過這部新片,又自動將自己「放逐」到了主流的另一邊……怎麼說呢,一個典型法國思維的非典型法國導演......


OA:怎麼說呢,是,也許可以這麼說,我是非典型,但是問題並不在這裡,我覺得作為導演有意思的就是能與電影有一個對話,或者說拍那些不怎麼常見的東西,而不是經常出現的主題。電影應該是一個找尋的過程,應該是有一些實驗性的創作過程,嘗試那些別人不太會碰觸的東西,以便試著擴大電影的邊界,給電影找到多一些我們沒有想到的空間,尤其是在法國電影的核心中,更要去嘗試找尋這樣的空間。


B:有這樣的嘗試慾望,拍自己想拍的電影,也要對應承擔類似的風險,自由的風險。


OA:當然,當然。但我覺得在藝術領域內,沒有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是不要承擔風險的,或者說正是風險,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電影的價值。


B:從這個計劃宣布之時,一直到公映結束,簡介中都說這是一部揭露時尚圈黑暗的電影,但我卻覺得首先這肯定不是電影的重心,其次這樣的揭露也不是您的目的或者目的之一。


OA:不不,這完全不是我的意指所在,我也絲毫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或者做一個這樣的反面類比,那就是我不會因為現在藝術市場的瘋狂或者黑暗或者任何,而對藝術失去興趣;當然過分的商業化腐蝕了藝術的某些維度,尤其是我們作為欣賞者與藝術的關係,但卻不是說它會摧毀藝術。時尚圈也是如此,我沒有任何想要揭露的,何況我的母親還是一個設計師、藝術家。對我來說,時尚某種程度上給世界帶來美,因此我認為它當然有一定的價值。


B:也許並不是時尚本身,而是時尚的消費......


OA:或者說是奢侈消費品和它們帶來的世界, 的確成為物質主義至上的表現和最好象徵,這也是個事實,這個事實也確實腐蝕了我們與時尚的關係,腐蝕了時尚本身帶來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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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在電影中,斯圖爾特都不是這些奢侈品的消費者,她只是「私人採購員」而已......


OA: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找一個年輕女性從事的,有些「瘋狂」的工作......我也可以讓她在郵局或者銀行的辦公室工作,而之所以選擇現在這個工作,我覺得可能會更加有趣,一方面,這是個瘋狂而又有點「愚蠢」的工作,但同時又是一個會吸引她的工作,她不會對這樣的工作無動於衷。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我們所有人與現代社會演進的關係,也就是說我們一方面為物質主義的過分侵蝕而感到不適,但另一方面又為之著迷,想要跟上任何一個新的潮流。


B:我也記得上次見面的時候您告訴我,也許兩年之後許多《錫爾斯瑪利亞》中的戲已經徹底過時,然而在這部電影中有非常多簡訊交流的場景......


OA:很長時間以來,我都對當下人們簡訊溝通後面的某種對話性特質感興趣,它當然是交流方式的一種,它有著自己特別方式,創造出別的溝通方式所沒有的感覺。


B:但很難將這種交流方式在電影中不那麼醜地表現出來......我覺得《私人採購員》算是處理的很不錯的了,主要通過增加簡訊交流的「運動性」......


OA:當時的目的就是把這種交流設置地更加有活力、非常運動的,其實說到底這也是簡訊這種交流的本質特徵,只是在有很多電影中,導演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而已,因為不知道您是否有注意到,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通常是一邊做別的事一邊發簡訊,這本來其實就是很運動性了。您想想看,即使就像現在我們在訪談中,也可以偷偷的發一兩條簡訊......這個行為本身也是我們在物質社會中想像力投射的表現,是現在社會人類行為多樣性的一種延伸與嫁接,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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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爾斯瑪利亞》


B:我模仿您給電影里設計的一個情節提一個問題,如果您現在有機會變成另一個人,您最希望變成什麼人?


OA:啊,我的年齡已經過了向自己這樣提問的時候了,或者說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向自己提問了......我就是現在的自己,我以後也會是這樣的自己,但我承認一個人的生命中會有那樣的一個轉折點。人物這樣的一個轉折點是我一直以來很感興趣的,我指的是電影中的人物在每部電影中,甚至每場戲之間的這樣變化,抓住這樣的對於人物來說「翻篇兒」的點,我也覺得這其實是幾乎我每一部電影的主題,那就是人的變化,空間的嬗變。


B:最後一個問題,向請問您保持年輕的秘訣是什麼?


OA:(笑)......


B:按照中國的說法,您已經到了耳順之年了!為什麼感覺您現在仍是在「不惑」,或者剛剛才「不惑」而已?如果按照電影創作來看的話,更可以說依然是青年電影......


OA:也許可以說這是藝術的優勢吧,它給予了創作者一種非時間性,或者說和時間以及衰老能成功地保持那麼一點點的距離。對於我自己來說,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在不同的時期有老、有年輕……我一直認為藝術中有這麼一點超然的地方,它使我們能夠擺脫現實意義上的時間而逐步發展、前進。同時我也覺得在藝術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斷對自己已經做過的事提問,重新審視,再發展,不停滯......


B:《錫爾斯瑪利亞》之後,阿薩亞斯完全可以按照這樣的方式繼續拍下去,走下去......畢竟當時大家都說這也許是阿薩亞斯「成熟」之後的作品。某種程度上《私人採購員》與前作的改變、跳脫之大也造成了影片超出人們的「預期」,進而發生了媒體場放映後的事件......


OA:當人們在說《錫爾斯瑪利亞》是某種成熟的時候,我就有意識要離開這樣的成熟,打破這部電影給我帶來的穩定性的可能。其實我在之前的某幾部電影后也有這樣的機會,固定下來,但我一直拒絕成為這樣,因為那意味著止步不前。在藝術中,只有不斷運動才真正有價值。


B:我真的問的是在生活中保持年輕的秘訣......您依然大量地聽音樂?


OA:是是,從未停止。另外的話,我覺得就是要保持好奇,保持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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