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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清風

如果我是清風,


我就在寺院的廢墟上吹過。


如果我是細雨,


我就在孔廟破碎的瓦片上落下。

救救我,


觀音和地藏。


救救我,


孔子和孟子。


我就是扔在路邊的狗骨頭,

我就是被趕下山的僧侶,


我就是橋上的老乞丐。


我就是生活在河邊的人民。


救救我,


大江水和小河水。

救救我,


老柳樹和老榆樹。


我願做男供養人女供養人,


我願做他們嘴中懺悔的文字,

如果我是攀向山頂的石階,


我就帶著人們上去。


救救我,


萬年橋和廣濟橋,


救救我,


大成殿和廣濟寺。


如果我是清風,


我就在寺院的廢墟上吹過。


如果我是細雨,


我就在孔廟破碎的瓦片上落下。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母羊和母牛


——給龐培


1


有一年,


在山坡上,


我的心融化了,


在我的手掌上,


在我捏碎的一粒粒羊糞里。


那原來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邊的青草。


我聽見


自行車後架上


倒掛母羊的叫聲,


就像一個小女孩


在喊:


「媽媽、媽媽……」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氣里,


在人世上。


2


小時候,


鄉村土牆上晒乾的牛糞,


在火塘里燃燒著,


映紅了母親的臉。


我的心融化了,


那原來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邊的青草。


現在我看見天上烏雲翻滾,


暴雨傾注,


十頭衰老的母牛過江,


犄角被麻繩


拴在車廂上。


它們的眼睛,


恭順地望著雨水,


就像牆角邊發青的土豆。


江水浩瀚、渾濁


沖向船幫,


在它們一動不動的眼前


濺起浪花。


快了,


呵,快到岸了,


那憨厚的十頭母牛的眼睛,


那望著江水翻滾的


十頭母牛的眼睛會去哪裡?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氣里,


在人世上。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悼朱惠芬


剛出爐的骨灰,


在地上涼著:


「忘掉吧,你的痛苦和歡樂


再沒有依靠,請忘掉吧。」


你的身體在火焰中燃燒,


使火焰升高,增亮。


你曾經怕它熱,怕它冷,


怕它長得不高,不美,


如今你在疾病中死去,


在火焰中變成灰燼。


我愛過的人就是這個嗎?


跟我說過的話,走過路的就是這個嗎?


在那一小簸箕的骨灰中,


你的會講話的眼睛,


我曾經迷戀;


你的柔軟的身體,


我曾經擁抱。


我的愛經不起你的衰老,


經不起你死亡的摧殘,


更經不起你一剎那就在火焰中消失。


你的骨灰里還有很多黃點和黑點,


那是我們過去在一起時,


做的傻事的結晶。


那些愛的恐懼,


吐露心聲的戰慄,


曾經像火焰一樣的慾望,


燒得我們又癱軟又昏沉。


你美麗的秀髮,


依靠的就是這個頭蓋骨嗎?


你凄美、柔順,一臉的善意,


彷彿永遠也不會老,


不會生病,不會死。


現在你在等待一個木盒子,


比鳥巢大一點,


但它所去的地方,


沒有鳥巢那麼明亮。


你還在等著一塊紅布,


塑料做的小花圈。


當爆竹響完之後,


我們的心裡會出現一個聲音:


「遺忘的時候又到了。」


現在落葉在我們腳下沙沙作響,


樹木靜悄悄的,


河水靜悄悄的,


就像那些骨灰在對我們述說。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暮晚


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里蹦跳,


狗兒在院子里吠叫,


他們是多麼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悲傷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變為恆河,


可以把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削除一個朝代的陰濕,


我想起柏拉圖與塞涅卡的演講,


孔子的遊說,與老子的無言,


我想起入暮的講經堂,純凈的寺院,


一柄劍的沉默有如聆聽聖歌的沉默。


死亡,愛情和光陰,都成了


一個個問題,但不是最後一個問題,


我想起曙光的無言,落日的圓滿,


而沒有詞語,真正的清凈。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讓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鬧的生命。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祖國


枯草上的綿羊默默無言地望著遠方,


多美啊,擺在油菜花地里的蜂箱。


一頭眼淚般的牛拴在石頭上,


拖拉機來回運著稻草。


那叫不出名字的鳥,在藍天,眼睛,運河組成的靈魂里飛過,


曬在春天裡的冬日身軀,滲出幸福的汗滴。


我不了解運送石棉瓦的船工的苦水,


但是落在甲板,運河上的光,永存!他們烏黑的眼圈,永存!


枯萎的荷枝猶如古人殘存的精神,


沒有什麼比看到倒塌的舊房子更加令人難受。


姑溪河畔山頂的塔尖與江邊碼頭的塔尖


同時,帶著泥土的棕黃,刺向藍天!


在車廂里,人們凝望著落日,


一件掛在桃樹上的農民的藍布褂。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古時候


一個人長大成人後


想到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將他的哺育者埋葬,


深深地埋葬,


埋到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曾經有過這樣一位哺育者。


在古時候,


就是這樣。


一個人的偉大,


乃是對恩情的辨認,


當他完整地認清了恩人的形象


他就長大了,


同他的先人一樣,


成為一個庇護者,


寂靜,是他主要的智慧。


在古時候,


就是這樣。


誰也不知道,


這片由於夕陽變得恢宏而沉寂的泥土會產生什麼樣的智慧,


在古時候,就是這樣。


杉樹因沉浸而稀疏,


江水因沉浸而浩瀚,


年老的母親因沉浸而美麗、慈悲。


一片樹葉


左右搖晃著,向下


在向死的過程中,依然是沉浸的……


是的,甚至在腐朽中我們也不能失去凝神,


腐朽也是靈魂的呈現,


比如冤死多年的人又在迫害他的人的身上出現,


這一定是靈魂的饋贈,


好像捕蛇多年的人長出醜陋奇癢的蛇斑,


也一定是靈魂的恩賜。


腐朽是有靈魂的,


在古時候,就是這樣。


透過長窗我瞥見,


成片、成片的桃樹林


在茫茫雪地,


茫茫雪地


暫時掩蓋了這一片灰暗的泥土,


無論我身在何處,


是醒著,還是睡去,


它神聖的視力,


總能直達我心田。


在古時候,就是這樣


我們的慾望早已將心裡的慈母


深深地掩埋,許多年了,


我們還沒有忠實,順從於她,


時刻與她同在,


在古時候,就是這樣。


一片瓦早已不在屋頂上與蒼天同在


而是被搬到地上,


丟在菜園裡。


他沒有屋頂了,


沒有對老天爺的感恩戴德了,


他究竟是在艱澀里成長,


還是在晦暗裡死亡,


在古時候,這就是一個疑問。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啊,國度!


你河邊放牛的赤條條的小男孩,


你夜裡的老乞丐,旅館門前待等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間中窮苦的一家,鐵軌上撿拾煤炭的邋遢婦女,


你工廠里偷鐵的鄉下小女孩


你失蹤的光輝,多少人飽含著蹂躪


卑怯,不敢說話的壓抑,商人、官員、震撼了大賓館,


岸邊的鐵錨浸透歲月喑啞的悲涼,


中斷,太久了,更大些吧!


哭泣,是為了挽回光輝,為了河邊赤條條的小男孩,


他滿臉的泥巴在歡笑,在逼近我們百感交集的心靈,


歌唱——是沒有距離,是月亮的清輝灑向同樣的人們,


我走不了,我們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在浮世


野鴨子在半空


沙啞,單調地叫著


「啊,啊」


多麼像我們,


雖然面部安詳地走著和坐著,


但心裡總有一種


隱約的凶兆,


朦朧的恐怖……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母愛


我打開門的時候,


一隻老鼠進來了,


她看到我的一剎那


所表現出來的驚慌,


讓我感到了她的心靈!


她嚇得從嘴裡放下了


她的孩子,


一團小紅肉塊


肚子蠕動著,


她極端的脆弱,


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後,


想觀看她們的母子情。


很長時間過去了,


一點動靜也沒有,


只有幼鼠的叫聲


敲擊著雨里的寂靜,


她一直沒有出現,


她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我往堂屋走的時候,


她就銜著另一隻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經知道這裡不安全,


她覺醒的速度真快!


大約有二十幾分鐘吧,


我開開門,


看見那一隻幼鼠也不見了,


這漫長的二十幾分鐘,


一定是她心裡牽掛這個幼鼠的二十幾分鐘,


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


她也能記得她的子女丟在了什麼地方!


這是她細緻的母愛,


一點也不比我們人少,


一點也沒有遺忘。


後來她又來過幾次,


在院子的花園裡,


銜走幾片乾乾的竹葉,


大概是給那些幼鼠們


搭一個窩吧,


我還記得她眼裡的惶恐,


記得她眼睛裡的灰暗和貧窮。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悔恨


一個人被回憶拋到這裡!


在小徑上


在落葉中


荒廢的時日抓住他,


悔恨抓住他,


呵,他瞎了眼


把一切視為荊棘,


視為殘陽下的湖水


嘔出的淤泥……


一顆矛盾的心


把自己帶向深不可測的噩運,


根本不知道,


愛著的會消亡,


恨著的會消亡,


唯有偉大的虛空。


像一把秤,


四平八穩,亘古不滅,


他為什麼還是他呢?


他為什麼還要留下自己……?


無著落,不真實,


像一個生硬的孤兒,


他的心裡留下了陰影,


那是過去他對別人傷害時留下的,


他恍惚地看到了


世界和他們都是他自己心靈的化身,


他傷害了自己!


突然理解到了,


他應當像雨水一樣滋潤,


像普通的柳樹


遮蔽湖邊的石凳,


唱得像風鈴一樣好,


一樣感動四周的空曠,


他為什麼要恨?


為什麼要愛?


為什麼要把自己撕裂呢?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在悲痛里


光線灑下來,


像一陣陣細雨。


在棕櫚樹下,


請原諒我臉上的愁容,


原諒我困窘的黑暗,


像一條污濁的河流


在這裡的玷污,


但主要是玷污了我自己


溫馨的,輕柔的生命。


多少年過去了,


悲痛消磨著我,像愛情,


我一直就沒有長大,


我的腦海里仍是那石牌坊


倒下來時的轟響,


我的恐懼來自於對它的響應,


我本可以放下這些,


因為我的生命里,


沒有石牌坊,也沒有兩隻怒吼的獅子,


我的生命是輕盈的,像在傍晚時


你抬頭看見的落日給予人世的光輝。


我本應該歡喜地過日子,


可是我愚蠢地用痛苦懲罰著自己,


彷彿只有跟痛苦對應才是正確的,


我就這樣浪費了我在世上的光陰,


我的心是可以回應著夜晚


沉睡的群山的寂靜,


請原諒我吧,


我是可以這樣的,


讓那痛苦的折磨過去,


像火車把鐵軌都磨亮了。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薄暮時分的杉樹林


那裡是一片片安謐的杉樹葉,


那是歷代遊子的心。


那裡逝去的一天天都靜止了,


那裡的安寧來自天上。


一條小徑在樹蔭下伸展,


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從那裡蘇醒,


死去的親人,從那裡回來。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農田間的小河水


1


在小河的兩岸,


是兩三棵老柳樹。


在老柳樹上,


是幾隻灰斑鳩。


萬物永恆的寂靜,


通過它們的叫聲,


展現出來,


「咕咕」,「咕咕」。


微風吹來,


油菜花起伏,


一片黃橙橙的笑容


美妙無比。


我還能唱出小河之歌嗎?


我還能唱出柳樹之歌嗎?


我的背景曾經是溫馨,


無我,而憐憫的。


2


我喜愛那條農田間的小河水,


我喜愛那條小河上


老柳樹明凈的倒影。


那倒影不就是人世嗎?


那小河水不就是每個人的心嗎?


我因為有了這樣的認識,


可以滿心歡喜地生活,


同每一個人相處,


猶如同小河水相處,


同小河水上老柳樹的倒影相處。


在小河堤上,


看著滿天的繁星,


含了醒覺的熱淚。


那星星的光亮,


傳到我的心坎上,


那幽靈一樣的油菜花,


也傳到我的心坎上,


那牛鼻子上麻繩的顫慄,


也傳到我的心坎上,


我們融和在一起,


快樂,平安,


心上猶記不更人事時


痛楚的眉心,


錯誤的責罵……


3


你將帶著小河水的春光而來,


你將帶著折斷的柳枝而來,


你將帶著釋迦牟尼的油燈而來,


你將帶著歷代聖賢的教誨而來,


你將帶著輕盈的黃昏而來,


你將帶著凈化的歡樂而來,


人的一切複雜都將遠去。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空園子


我是一座空園子,


我是一條空河流,


我是一座空山,


我是一個空了的媽媽,


我是一個空了的爸爸,


我是一根空了的草,


我是一棵空了的樹。


我是一座空了的墓穴。


我流著,


我是一條空了的河,


但我流著。


我的頭被按進了這條河裡,


我的肉里扎著鐵絲,


我的心上全是荒草。


我是一座空了的大橋,


我是一條空了的水袖,


我的嗓子被剪斷,


我的衣服被燒毀。


我是一座空園子,


我是一座空山,


我是一座空塔,


我是一個空心人,


我走神了,


也就有了1949以來,


我是一個空了的中國。


中國是觀音啊,


是孔孟啊,


我是空了的孔孟。


是一個空了的觀音,


我沒有國家,


我只是一條空河流


我只是一頭空獅子,


在陰水溝邊走著,


我只是一朵空了的花,


我只是一根空了的草。


我只是一聲空了的鳥鳴,


我只是一粒空了的黃豆。


我只是一個空了的早晨,


我只是一個空了的暮色。


我流著,


在流動中,


身陷恥辱,


看著黑漆漆的媽媽跪下。


我只是被燒焦的泥土


我只是被掩埋的泥土


我只是被埋沒的泥土


我只是被輕視的泥土


我只是被偷竊的泥土


我只是被玩弄的泥土


我是一朵空了的花,


我是一座空了的山,


我是一聲空了的鳥鳴,


我是一粒空了的黃豆。


我是一個空了的早晨,


我是一個空了的暮色。


我已經忘了我本來的名字,


我已經忘了這一條河流的名字


我已經忘了這一座山的名字,


我已經忘了我有一位慈悲的母親,


我已經忘了我有一位仁愛的父親。


我已經忘了,


我也有靈魂要尋找,


我只是一隻鳥的屍骸做的夢。


我只是一座空了的荒野夢見了鞋子,


天快要黑了,


天快要黑了,


在媽媽破破爛爛的莊嚴里,


我得到了神聖的使命,


在媽媽破破爛爛的病痛里,


我得到了幸福,


就讓我空了空了空了,


與犁溝為伴。


我只是一個空了的早晨,


我只是一個空了的暮色,


在一扇鐵門上流著。


我做夢,


只夢見媽媽。


長江水


漢字我一個也沒有救活,


它們空蕩蕩,


空蕩蕩浩浩蕩蕩。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


如同枯乾的老人斑,


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我是自己的遺物,


如一粒扣子,


是一件軍大衣的遺物。


我告別,


以一雙盲人眼,


看著殘缺不全的長江水。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楊鍵:葬禮歸來


龐培



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夜裡,我們在馬鞍山見面(事實上是兩年前)。我去參加他父親的葬禮。我乘坐的長途公交車穿越市區時在一個站牌前停下來。我茫然地下了車,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是幾路車的站牌?),同時,我又有一種古怪的感覺,我所到達的地方對我來說是那樣地熟悉,彷彿曾在夢裡多次到達……。事實上,那只是我第三次到達那座嘈喧囂雜的工業城市,去拜訪居住在其市郊邊緣貧民區的一名詩人。當我下車時,我感覺,整座城市都散發出一股我所熟悉的他的詩篇的氣息,我被這股撲面而來,滲雜著窮困、疾病、傷痛和無家可歸的人們身上特有的聽天由命的苦難氣味熏得暈頭轉向,我似乎在轉眼之間就落入了我那位體質羸弱的詩人朋友的懷抱——我看見周圍的夜色,是他詩歌中的夜色,街上走動的市民、小偷、警察、乞丐、外地打工者臉上紛雜的表情也是他臉上的表情。我們幾乎未來得及見上面我就有一種想大聲哭泣的苦痛——我彷彿在跟那一次旅行中的某些景物抱頭痛哭。當我著手寫手頭這篇文章時,我又遠離上述旅行中的場景數年,我在一座遙遠北方的城市裡,而手頭有關詩人楊鍵的資料又少得可憐。我只是在1999年最後一期《天涯》雜誌上讀到他的兩首詩(版面刊出的是五首)——我讀到的是《暮晚》和《啊,國度!》。這兩首詩強烈地觸動了我眼睛裡的良知,它很可能是中國人所曾寫出過的最痛切的(新)詩,它們激發了我對中國詩歌的最深沉的感情,也勾起了我的回憶。這兩首詩里有一種相似的,屬於一名特定詩人風格、觀察力和想像力的行文呼吸上的從容——是一種略帶悲涼的硬骨頭的從容。首先,近二十年來中國新詩根本連新鮮血肉都難得一覓,更何況「骨頭」?其次,這骨頭是一種硬骨頭,這裡的硬又來自童年的平民生活所培植出來的大度——因而,我閱讀印象所得的「從容」是由硬和大度這兩樣東西組成,它們布撒在楊鍵詩歌的每一寸土地、每個角落;它們如圓寂而終的佛徒的舍利子一樣在虛幻的夜色里熠熠生輝。是精神,也是肉體;是一種現實世界的抽象結晶,也是作為一首詩,一種詩歌的語言藝術的高度具象!


首先,它有一種廢棄!對一般世俗的所謂"現代詩歌"——至少在中國區域內——技藝上的廢棄。它以一種看似粗心大意、無禮甚至唐突的方式流露它的內在感情,以在不經意的、彷彿突然想起的憤怒中達到一種詩歌聲音的憂憤曠達、一個詩人形象的擲地有聲,這樣的精心推敲成的野蠻方式是楊鍵詩歌的特徵之一,人們也許會辯解說,《暮晚》這樣一首僅七行的短詩看來像是精緻的作品,事實上,一雙更為細心的閱讀詩歌的眼晴會從這表面的精緻中看出甚至比《啊,國度!》更加魯莽和絕望的憤怒。楊鍵的詩歌里像是有一道世間萬物無形的繩索,詩人每發一次言,他都要重新掙脫一遍這樣的繩索,而讀者在閱讀其詩歌所獲得的審美快感時——詩的自由——是由那樣可怕的身心被捆綁作為其作品前提的,多年來詩人不斷生活在這一被現實的火刑柱反覆捆綁的痛苦境遇中,他和這種與萬物隔絕的痛苦作著不懈的抗爭,彷彿神話傳統中的普羅米修斯用淋漓的血肉抗爭著從天而降的鷹的嘶啄——他每勝利一次、驕傲一次,他都要付出孤獨無援的身心上的代價!這樣一種詩的祭奠,難道不是真正的現代藝術命運的寫照嗎?請看:


暮晚


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里蹦跳,


狗兒在院子里吠叫,


他們是多麼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這是怎樣的遭毀損了的體力啊,怎樣遲遲到來的覺悟和認識!我們看他的詩,像是在看一名窮人的孩子過份早熟的臉——這樣過份的世態炎涼在一張稚嫩孩童的臉上的反映,是多麼準確,又是多麼可怕啊!中國人對自然的認識,歷來是樸實精緻的,帶有一定程度上世俗詩意的局限,而這樣一首僅七行的詩,對此種傳統心智詩意的局限,又爆發出了多麼巨大的突破!——一瞬間,死和詩意同時到達了我們眼前。幾乎以同樣的柔弱和猛烈——而通過這僅有動詞而無任何多餘形容詞的柔弱和猛烈之間自然形成的張力,詩人楊鍵完成了一次他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誕生——這是怎樣明亮的一次呱呱落地!在我看來,在時限僅80年的新詩歷史上,以七行這麼短小篇幅而達到如此閱讀強度的詩人,在中國,也許只有穆旦(查良錚)先生一首《春》可與楊鍵媲美!事實上,相似的比較並不存在,而且也很無聊。詩歌問世之後,其說話的方式將自始至終是一種壯嚴的沉默;它的完成是一次性的,真正永恆意義上的,它不對任何人,任何人類時空中的過去、現在和將來解釋它除卻偉大詩意之外的任何內容。聲音和沉默珠聯璧合,它僅僅是一種時代必須為其付出痛苦代價的奇蹟的對稱。其對稱的精確度經得起任何詩學、社會學、文藝心理學、辭意學乃至光學和天體物理學的反覆檢研,而在詩歌自身,這又是基本的覺悟和寫作常識,「它的投射和創造應與圍繞它和產生它的現實相稱。「(希尼語)只可惜這種相稱的精確度在一般世俗生活中被人們誤解——乃至耽擱得太久、太深因而在緩慢進化(或趨向黑暗的倒退)的人心中顯得異常困苦、艱難——而詩人的職責之一就是要突破這一慣常的世道困境、突破艱難——一躍而達至人們稱之為詩歌的光輝之地,"像月亮一樣清晰/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楊鍵詩歌里有一種極普通意義上的中國人的命運感,或曰在當代的命運感——有時,這種命運感會深入到更加悠遠的古代。他的早期作品中得以保存下來了一名中國山村孩子的清新感。1989年以來,他隨著生存視野的拓寬、旅行、工作、閱讀和訪友——其結果是這名單純抒情的來自皖東南山區的少年詩人開始面對和處理一些更加複雜的題材,人心和寫作的空間學。他對於佛經的多年悉心研讀在今日一代詩人中間被傳為美談,這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作為一名東方詩人的心靈在其歸宿土地上的落實。他在窮人的苦命中首次睜開孤寂的慧眼;他在大多數中國人聽天由命的宿命論中獲得了一種宏大精神氣質和詩歌語言的節奏。他就像孩子依假母親般本能地依偎這塊廣漠東方土地上的苦難——苦難是他最初詩歌的母題,是他最初的尺度和乳汁,是他養育詩歌的貧瘠力量——這一力量在其近期詩歌中最終成功地轉換成了豐饒富足,猶如疾病和死亡養育了釋迦牟尼。在他早年研讀佛經和古詩的悠遊歲月里,他的詩篇音調仍離西方燦爛的後期浪漫主義、意象派相去不遠,但保持一定程度的謹慎距離。這種近乎體格上因不適而起的忍讓、謹慎在他日後的寫作中發展成了特有的中國式(平民)的倔犟。他的倔犟性情在當代詩歌中是——與其說顯著,不如說是十分突出的——倔犟而引起的進一步的沉默執拗從一開始就表明了他對詩歌現實與大多數同時代詩人有不僅不一樣、簡直可以說迥異或完全相左的看法,也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別人看見的,他沒有看見;或者,他看得很真切、很清晰無誤的,他周圍人卻視若無睹。這一情形,這一某種程度上既是生活、心靈上的、又是其詩藝抉擇所造就的複雜局面,使他最初的倔犟性格形成後來的事實上的隱居——他很少——在事實上也十分鄭重其事地——與同時代人交往。本文並無意促成這一印 象,認為詩人楊鍵似乎是與外界難以交往的人物,相反,他詩篇中有著比比皆是的和善和敏感,這種敏感使得他在日常的與人交往中予人以親切的熱情,而在寫作中,他親近每一名值得親近的古代詩人的靈魂。我多次聽他講起他對杜甫、孟浩然、李白、陸遊等人詩篇的敬仰,以及對寒山子、皎然,李叔同這樣一些歷史上著名詩僧作品的歡喜。當他談論詩歌時,他具有一種誠摯的才華,一種鄉下孩子式的歡天喜地和憂心如焚相滲雜的早熟,而他的早期詩歌中一些寫作者的身份,有時是古代的冥想者,有時是四海浪遊的書生,甚至是精通易經算學的玄奧的古代學者……最終,他慢慢回到了當代現實中,他聲音中的身份開始確定下來——而這種確定也且他目前詩歌中真正令人不可思認之處——是他意識到,作為一名不可知的詩人,他在世俗的現實中的身份其實是:工人!


長久以來,我們國家裡活躍在所謂"文壇"各處的"詩人們"久已喪失了自己的身份感。他們在寫作的同時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們不清楚,也不想為自己的身份、來源去刨根問底——漢語詩歌在這一點上遭遇了空前的、精神上大面積的水土流失。沒有人敢於像楊鍵那樣在人群中站出來說——我是一名"現代高爐下的工人"(見楊鍵詩作:《溪橋策杖——觀馬遠的畫有感》)。人們都視自己普通人的身份為醜陋,拚命地通過詩歌或權術趨炎附勢,做著狂妄無恥的成名成家的美夢。近二十年形成的中國詩壇是怎樣一幅滑稽可笑、而又使人驚心動魄的局面:一個個不識字的農民打起了學者的領帶;靈魂卑劣的所謂「口語學家」湧向北京、昆明、南京、成都乃至海外,在新詩的讀者們驚魂甫定之際紛紛為自己的所謂"詩作"打上流派、學術和先鋒的旗號,以至於我國的詩歌界出現像等待賑濟的災民一樣先在街頭佔據發散賑濟糧時的有利地勢。多少原木智慧的詩人們在審時度勢中耗散了自己可憐的才華;多少樸實的作者在不同流派的相互謾罵中奔跑,而變得面目猙獰可怕起來;一部分有"大師幻覺"的作者在我們這塊貧瘠土地上甚至要寫到"比艾略特更像艾略特",也就是說……我們生活在一種古怪的語境、語言能量里,我們中國似乎有"奧登",有"里爾克",有"但丁"卻無《神曲》,無《杜依諾哀歌》,無《戰地詩鈔》……我們生活在古怪的虛空中,在語言的吹牛術中提心弔膽,惟恐我們的腳下又突然蹦出一名"中國的荷爾德林……"。我們陷入現代新詩天花亂墜的許諾里,而大面積地失去一代代年青的詩歌讀者。我們遇見的也許只是一群……喝醉了洋酒的醉鬼,以他邪惡的怪念,下作的醉態左右我們熱烈的目光……。人們,尤其是知識界人士,仍然生活在"文革"時期華而不實的政治或仕途的怪想的陰影中,中國新詩也一直無法恢復它在過去年代被扭曲了的生態、或生存心理。詩人們普遍無法意識到作為一名普通中國人的,生活中嚴肅(值得挖掘)的詩意——哪怕是痛苦叫喊的詩意。他們無力將自己的心聲、言說放到眼下這塊貧瘠的土地上來,他們缺乏根本意義上的鎮定自若。他們生活在已喪失了命運感的學術虛幻、或詩意虛幻中,他們像普通人一樣衰老,卻無力意識到其中普遍隱含的崇高……他們一個個被世俗寫作的意念所困,不再懂得諳熟平常人類的品質或神跡的崇高;他們也不再相信奇蹟和聖靈——以及後者在日常生活申的具像:愛。有時,他們會假裝(只是假裝)相信某樣事物,某個聲音……甚至,連懷疑的能力也沒有了。而他們一味地敦促自己寫作,徒具理性的空殼,並努力使這一空殼變得荒謬離奇,與他們本人毫不相像……;最後,他們只剩下甚至不可能與世俗權勢相匹敵的空洞寫作了。他們就這樣一步步退出現當代社會生活的美的深淵,並為其父輩、同時代勞動者們臉上蒙上了無言的恥辱……因而,在中國,詩歌被詩人們屢屢出賣的實情,比在普通讀者那兒更為嚴重。另有一些誠實但缺乏靈動的詩人的智力,被糾纏在複雜空泛的措詞里,日復一日不自覺地裝神弄鬼,以至於刊物、傳媒上的詩歌過剩——詩歌在腐爛——或者說:詩歌並沒有腐爛,是詩人們自己在腐爛下去……



中國的勞動者臉上長久被蒙上的無言的恥辱,惟有真實的詩人將之揭開,楊鍵的詩歌體現了這一偉大的嘗試,體現了這一對普通勞動者、普通中國人命運的詩性關懷。他以一個匠人的睿智,懷著一名佛教徒式的耐心和慈愛,並以真正意義上現代詩人的洞見參予這一嘗試,他以自我的聲音為中國的苦難解凍——這是一條長長的、死難者、受凌辱者靈魂不計其數、一眼望不到邊的暗夜中的冰河——它在世界學術、人類關懷的盡頭——在萬物、神的智慧所難以觸及的邊緣,如同另一名優秀詩人柏樺一首詩的題目所暗示的:《懸崖》——之上,只有少量具備義無反顧艱難跋涉者的靈魂,才得以小心跨越這些暗夜中"鏗鏘"作響的冰層的裂縫。真正優秀的詩歌在今日中國仍舊無可奈何地具有一種極地氣息——它們是勇敢的詩人從萬丈深淵的極地之間冒險採擷而來,宛如凍結的冰山上的雪蓮,具有一種過份珍貴,也過份危險的美。楊鍵詩歌的暗碼只是一句簡單的短語:我是身為普通工人的一名中國詩人。他常年在一家大型鋼鐵廠上班,後轉調入那家巨型企業的制氧車間,有趣的是——命運似乎把他跟人類的呼吸系統從一開始就緊密聯繫在一起(他現已為"下崗工人")。他的詩歌針對人類的呼吸,某種程度上,他繼續在為我們今天的中國詩歌"制氧" ——據我膚淺的理解,楊鍵詩歌多年來有一個不高的海撥,約80-100米的高度,那是中國江南一帶普通丘陵的高度。在大自然中,楊鍵是自平地邁向高山的詩人。他的詩歌暫時停留在丘陵位置上,那是迫於現實生活的無奈,而就在這樣一個並不起眼的位置上,他的常年沉思也獲得了一種小小的詩學奇蹟,宛如義大利詩歌史上著名的"牧羊人"萊奧帕爾迪,楊鍵的詩在山地和平原、城市和鄉村之間獲得了一個沉思的有效的調子,一個落寞、深情但毫不遲疑的音調。他站立,或平躺在山坡上,從那裡以一種古典的方式眺望山腳底下紛擾的人世,滿懷同情、熱愛,思索草木般芸芸眾生的命運。在他的詩歌力量中,憐憫心——近乎自殘式的憐憫心的凝聚力是顯著的、驚人的,越來越多的中國普通民眾彷彿得以透過楊鍵的詩句而第一次睜眼窺見他們各自的命運——苦難、月亮、冬天、落葉、老年和更加衰老的青年……。這名山地詩人就這樣以15年以來的一系列詩作從眾生中掬起了一小泓憐憫的苦難之水,他要用這詩歌之水洗凈人們的眼睛、美和良知。他像杜甫當年在安史之亂後的逃難途中沉思一個覆沒的皇朝古都一樣沉思他的國家,他的時代,他的人民。他——一名中國的山地詩人或郊區詩人——有時把眼睛轉向蕭瑟的受難的鄉村;有時把臉轉向夜幕籠罩的建城僅50年的那座枯躁乏味的工業城市——他的故鄉……


這故鄉介於著名的采石磯和安徽當塗縣之間;這故鄉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一名詩人李白最終屍骨無還之處——在我記憶中,楊鍵時常在緬懷這名古代詩人的決絕千古的美。采石磯小鎮、公園、以及臨近當塗的大片曠野(大小茅山交匯處)一直是他常年鍾情的散步處。從墳場到鄉村,從鄉村到市郊,死亡的氣息處處瀰漫在詩人故鄉的村落和街衢,整座城市像亡靈的花圈店裡籟籟作響的紙花,在原野的風中顫抖,而在這裡的村鎮、城鄉之間的大路上,苦難的人民匯成了新時代的洪流、流淌到土地最深最黑的角落,在這角落裡,在這些洪流中——這股人民的洪流末尾,走來一名孤零零的詩人,他是——寧與草木,無常,"偷鐵的鄉下小女孩"(揚鍵語),老乞丐和邋遢窮途上的婦女為伍,也不願與同時代詩人中的顯貴、勢利讀書人或曰「知識分子」哪怕有絲毫瓜葛的一名鐵路工人的父親的兒子……


有一次,我看到他的一張照片:身上有清寂森嚴的佛徒氣息,眼睛彷彿已經瞎了(或在萬物中醉了) ——在窮苦中(他恪守他的窮苦)像名瞎眼的老人,正從一路乞討的塵埃中緩緩地抬起他的身子。



事實上,我們生活在普通詩意的嚴重的被耽擱里。人生的、文學的純潔性真理,在我們國家裡遭到了人類文明世界中前所未有的瘋狂挑戰——正是這種挑戰在造就著我們,或楊鍵的詩歌,也造就了他或者我們這一代詩人特殊的命運。


是語言在實踐我們曾經到達的那個世界,那塊土地,而非我們自身;或者說,在語言的觸摸和歷險中,我們自身是微不足道的部分。我們是它的夢——夢的開始和結束。對於寫作者,語言的腳印是現實沙灘上惟一切實的腳印。


語言向愚昧、遺忘宣戰,向不義的統治和拙劣的生活宣戰。語言不放棄它的努力,即使不在人身上,不在具體的詩人身上,也在空氣中、在萬物和草木中延續著、潛藏著、努力著——有時,語言僅需詩人輕微的來臨、走動、解開自然的暗語和密碼——語言將藉著被踐踏的民眾的良知,渡過忘川之河。我生活在一個國家的語言記憶里——既在它的謊言中,也在它艱澀難辨的真理深處。我提醒自己:深知並不斷了解這其中的善惡。我並不孤獨,我的職業本身告誡並慰藉了我,給予我巨大的力量!


在楊鍵那裡,有一個突出的、自覺選擇的語言命運。那是一種十分普通而又容易被勢利的中國人唾棄的、甘於沉淪的力量。這種力量在他的詩歌里下沉、持續下沉,而詩人本身似乎在這一有力的下沉中獲得了奇妙的上升。宛如但丁《神曲》的"地獄篇",楊鍵詩歌里羅列了一系列這塊土地上的古老受難者的形象和身份,單單在《啊,國度!》一首詩里,詩人就羅列了不少於七種不同身份的平民形象:小男孩、老乞丐、香水姑娘、"低矮房間中窮苦的一家"、撿拾煤炭的邋遢婦女、女孩、商人、官員……似乎,正如俄羅斯偉大詩人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1941年所寫《在早班火車上》做到的一樣,他只是直觀地把他的所見告訴我們,但事實上,有趣地對比一下這兩首詩,人們會發現幾乎同樣偉大的兩顆詩人心靈之間微弱的差異,也是不同文化的表達上的差異——


在帕斯捷爾納克,有一種從容的直觀,一種深刻的簡潔,通過火車車廂里擁擠的人群,詩人得出了:"我認識了俄羅斯/獨一無二的特性……"


在楊鍵那裡,那是一種希望、絕望相融合的感慨,一種試圖抵達結論的、苦思冥想式的嘆息:"我走不了,我們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一邊是輝煌的東正教,一邊是壯嚴深沉的佛教;一邊是簡單的說出,一邊是言說同時的難以割捨——對天地萬物隱秘關聯的領悟。最痛苦意義上的眷戀——捨不得……


在過去的交往裡,楊鍵曾反覆向我提及他騎自行車上下班途經的一個公園,一個巨型大廈的建築工地……。有一年冬天,開始下雪。我記得是傍晚,楊鍵突然跑回家來,情緒激昂,告訴我們,他經過的那家建築工地出了工傷事故,"一名小夥子……從腳手架上跌落下來,大概摔死了—— "晚上,我們去外面雪地上散步、逛街,他提出來要到出事現場去看看。自然,工地上已經收工,沒有絲毫生死攸關的跡象,處處是落雪天常見的一個未竣工的建築工地,插在空地上橫七豎八的鋼管,以及一長排積雪的腳手架。我們似乎什麼也沒看見,又似乎看見了一切——他在那片建築工地柵欄前,停留了足足十分鐘。


那個無名的、在大雪紛飛中飄落的死者,以及許許多多街道、普通行人的場景,就這樣日復一日成了他詩歌沉思的目標和對象,他那早慧的想像力的因素——慢慢地脫離了我們時代無知而自以為是的詩人行列,而不由自主站到了國家命運中的受難者一邊,並在他們身上尋,到了抒情的獨特角度和力量,尋到了一名詩人夢想著的、生存下去的深沉本能,並以一種古代詩人式的清凈無為和現代的特拉克爾式的狂亂,向世人奉獻出他無家的窮孩子般赤誠的詩篇——


啊,國度


你河邊放牛的赤條條的小男孩,


你夜裡的老乞丐,旅館門前待等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間中窮苦的一家,鐵軌上撿拾煤炭的邋遢婦女,


你工廠里偷鐵的鄉下姑娘


你失蹤的光輝,多少人飽含著蹂躪


卑怯,不敢說話的壓抑,商人、官員、震撼了大賓館,


岸邊的鐵錨浸透歲月暗啞的悲晾。


中斷,太久了,更大些吧!


哭泣,是為了挽回光輝,為了河邊赤條條的小男孩,


他滿臉的泥巴在歡笑,在逼近我們倍感交集的心靈,


歌唱——是沒有距離,是月亮的清輝灑向同樣的人們,


我走不了,我們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我讀到 「震撼了大賓館」,不禁哈哈大笑。讀到「失蹤的光輝」……又讀到「哭泣,是為了挽回光輝」——我記得我最初讀它,是在1995年,而遲至1999年,中國的詩歌讀者們,才真正有機會從刊物上擁有它。



楊鍵是名黃昏詩人——寫黃昏,中國再無更出色、深沉、豐富的詩人可與他匹美。


他的詩里瀰漫著一個大的東方的黃昏,一種日落時分充滿了犧牲和沉思的氛圍,這樣的氛圍和聲音,往往會出現在一整個時代的盡頭,裡面包含著寬大的撫慰和憐憫,這是一種既在時間中,也在人的心靈深處垂落下的道別,恰好跟佛教的時間感和奧義相對應。這是白晝結束,大門深閉的時辰,夜晚到來——黑暗即將降臨——這裡是一片片預言者的土地,預言者向預言道別,眼神里滿含著痛楚的復活的淚……


——是的,惟一跟生命相對稱的事物是詩歌,惟有它針對完整的可把握的現實——不僅是我們醒來後的現實,也包括睡夢中的現實……;甚至,不僅面朝活生生的年代,也面朝長眠之後的我們。詩歌的眼睛,既看到了生,也看到了死。


1999年11月18日於烏魯木齊躍進街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楊鍵畫作、照片由詩人、畫家陶醉提供。)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如同枯乾的老人斑,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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