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情感美文第十七彈：我和她，那些燦爛的往事
黃昏，七月的火熱漸漸退去，回到家，盛夏的炙熱與燦爛都擋在了窗外，一張冰爽的面膜貼在驕陽炙烤後微紅的臉上，打開音響，閉著眼睛躺下來。一首老歌《雁南飛》。一個年輕柔美的男聲翻唱。突然，就想起了她。
第一次在深夜裡穿過鄉間小路去看露天電影，就是這個片子，《歸心似箭》。初冬，蒼茫的原野漆黑一片，漫無邊際地遊盪者料峭的冷風，村落里稀疏的燈火閃爍如散落的星辰，我穿著鄉下孩子笨乎乎的棉襖棉褲，抓著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貼在她身邊，興奮、好奇、害怕著。
激烈的炮火打過之後，我開始斷斷續續犯困，等到她摸著我的頭叫醒我時，電影已接近尾聲。畫面上，深秋碧藍的天空里緩緩地飛過人字形的雁群，一個穿著軍裝的男子仰面望著天空，滿臉堅毅，一個梳著舊式髮髻的女子滿懷期待的眼神，落木無邊。回家的路上，她問我電影好不好看，我撅著嘴埋怨她不叫醒我。聰明的她居然將這首《雁南飛》學會了一大半，第二天帶我玩時就教我唱。她喜歡唱歌，學得快，唱得也特別好，是我童年裡最好的音樂老師。後來，我上學了，學校沒有音樂老師，我就把她教給我的歌，教給全班同學。
我出生的時候，她12歲，記事起，她就是我的好夥伴，因為隔著幾十里的路，我們不常見面，但如果有一天回家看見了她，那種興奮與欣喜，什麼都無法代替。姥姥生了四個女兒，她是最不值錢的老四，她有個不招人待見的外號叫「四毛猴」，我常常在無理要求遭到拒絕後，撕心裂肺地喊著這個外號罵她，她看著我氣急敗壞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記憶里，她一直是胖乎乎的，不漂亮，但沒心沒肺地快樂著，她不用大人的規矩要求我，任由我鬧翻天。
那個冬天，爸爸出門給村裡搞副業，她奉命來我家幫我媽媽料理家務，但貪玩的她一有時間就帶著我溜出去玩。冬的昏黃，清亮的空氣是透明的藍，緋紅的彩霞給地平線鑲上一道漸變色的金邊，枯樹旁逸斜出地畫在柔美的底色上，在晚歸的羊群騰起的金色塵埃里變成一幅安謐、悠然、漂亮的畫。我穿著厚厚的棉衣跟在她後面跑得滿頭大汗，小臉累得通紅，不住地咳嗽。媽在身後使勁喊我們，我們假裝聽不見，任憑衣兜里的炒大豆嘩啦嘩啦往外撒。那年冬天，她19歲，本該是安靜的年齡。她二姐，也就是我媽，幾乎每天晚上都恨鐵不成鋼地板著臉訓她，結尾永遠是「那麼大東西了，就知道『奔刀子』」。「奔刀子」這個詞我在普通話里找不到相應的詞來代替，意思是貶義的「到處亂跑」。但是，我卻寧願咳嗽，也要跟著她「奔刀子」。那年，她穿著一件褪了色的黑紅相間的格子外罩，上面綴著幾粒黃綠色的有機紐扣，用手搓一會兒，就有淡淡的糖果的甜香，不知道城裡的孩子還記不記得這個富有時代感的特殊物件，我記得。我無數次抬起胖乎乎的小肥手去搓她的紐扣，仰起紅通通的臉去嗅那種誘人的味道。很多年過去了，想起童年，總有那種畫餅充饑的甜味穿越悠遠的歲月重又回來，那，彷彿也是她的味道。
彷彿就是第二年的春天，她突然就訂婚了，再來我家時，她燙了一個時髦的捲髮，圍著一條那年能讓所有鄉下女孩眼珠子掉出來的黑白紅三色相間的毛圍巾。像個大人一樣接受完我家人的恭喜之後，就偷偷地拉著我的手，跑到一邊，從褲兜里摸出一塊漂亮的美人圖案的手絹興奮地對我說：「你看，四姨這個新手絹。」結果當然又是我用一塊髒兮兮的擦鼻涕手絹換走了她訂婚的新手絹。不久，她就結婚了，四姨夫是個城裡的知青，家裡窮點，但是人長得非常帥，我傻乎乎地吃著糖，高興的不得了。出嫁之後，她把那條讓我掉眼珠子的三色圍巾送給了開始懂得趕時髦的我。那條圍巾，我戴了很多年，上初中時，它終於不再時髦，表姐用它給外甥女做了一條褲子。許多年後，我很後悔沒有把它保留下來。
13歲時，我來城裡的大伯家讀書，和她相隔十幾里，每到休息日，我就獨自坐著公交車去她家。那時，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生活拮据，不得不四處打臨工。但每次去，她都會給我做好吃的，大多數是包餃子，再買一點別的水果蔬菜。因為忙，她的家裡一點都不幹凈整潔，但我還是喜歡去，我喜歡站在她家黑乎乎的廚房邊上看她撈出熱氣騰騰的餃子，直到現在，我還是最愛吃她包的餃子。走時，她也總會給我幾毛錢，讓我買車票，買零食。
那個夏天，她在建築工地上當小工，一次去她家，恰好在公交車站看見了她，她穿著四姨夫淘汰的破舊工作服，戴著一頂舊帽子，灰頭土臉地往家走，正午灼熱的陽光打在她曬得通紅的臉上，那麼無精打采。第一次看見她的無奈，生活的艱澀使得她不再是那個帶著我漫山遍野「奔刀子」的「四毛猴」。很多年後想起這一幕，仍是辛酸。那天，她在回家的路上買了菜和肉，給我包餃子，回時，她送我，上車時，她往我衣兜里塞了兩塊錢，說：「自己買點吃的，四姨上班了。」此前，媽特地安頓過我，不許要她的錢，她就用那樣的方式給我。到家時，我發現，寶貴的兩塊錢竟然被小偷偷走了，為此，我懊喪了很長時間，不是因為兩塊錢可以買多少零食，而是，她要在烈日下工作多久才能掙到那兩塊錢。
時光，在聚聚散散中悄然飛逝，此後，我奔走在求學的路上，見她的次數不再頻繁，直到父母遷來城裡。我們再次成了彼此家裡的常客。她時不常地給我買一些父母並不贊同的時髦衣物，圍巾、涼鞋、裙子、毛衣什麼的，每一件都是我最喜歡的禮物，為我青春路上的光彩添上濃重的一筆。
可是，不知不覺中，她就老了。表妹的孩子過生日，她上台講話、唱歌，優美高亢的聲音再次帶我回到童年，我在狠勁鼓掌的同時溢上淺淺的淚。她讓我上台唱歌，向所有的來賓介紹她心目中優秀的外甥女。我看著台下起勁地為我鼓掌的她，燦爛的笑容如花般綻放在她沉澱了半生歲月的臉上，往事歷歷。
原來，無論時光怎麼轉變，在我心裡，她，永遠是那個給我買小人書、和我交換手絹、給我包餃子、拉著我的手陪我穿過故鄉廣袤原野，帶我看電影的「四毛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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