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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轉星移——一個「叛國者」的傳奇人生

關愚謙,德國漢堡大學知名學者,曾轟動一時的「關愚謙出逃事件」當事人。原為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辦事員,1968年文革高潮中盜用日本友好人士護照乘國際航班出逃,於開羅被扣押一年多後轉赴西德並定居。


卞毓方,愛思想網專欄學者,著名文學家。本文原載《紅岩》2016年第三期,作者授權愛思想發布。


他走了。不,他出逃了。1968年2月24日,在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乘小艇偷渡香港一年之後,在陳獨秀之女陳子美憑一隻汽油桶泅海赴港兩年之前,他,關愚謙,一個文革中的弄潮兒暨溺水者,一個孤注一擲、絕地求生的亡命徒,盜用日本留學生西園寺一晃的護照,從北京機場驚險闖關,南飛上海,轉乘巴基斯坦國際航班,繼續向南,向南,經停羊城,折而向西,終於高蹈遠遁,逸出國門,逃出生天。


次日,關愚謙現身埃及首都開羅。


一隻衝破紅色中國鐵幕的飛鳥--是的,他在原單位,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簡稱"和大"),僅僅是個辦事員,連個科長也沒撈上,充其量就是一隻麻雀--瞬間成了世界瞠目的焦點。


中國駐埃及大使館的紅衛兵聞風而動,包圍關愚謙落腳的旅館。哼!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小子逃得出國門,也休想逃出使館造反派的手掌!

茲事體大。埃及警察搶先一步,把這位"非法入境者"控制在掌心--控制在一座隱蔽在沙漠中的、等閑誰也找不到的、城堡式監獄。


才出國門,便進牢門;關愚謙,真的被關起來了。


從此淪為囚犯,坐待八方折衝樽俎。


半年後,美國,當年中國的頭號敵手,照會埃及,願意接納關愚謙入境。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接納了馬思聰。


消息是由聯合國駐開羅代表傳達的。在場的人,壓根兒沒有料到,場外的人,全世界的人,也壓根兒沒有料到,關愚謙竟然一口拒絕。

"不!我不去美國!美國是帝國主義!"關愚謙說,"而且,美國派兵打朝鮮、打越南,對我們中國進行經濟封鎖,打的都是聯合國的旗號!"他捎帶將聯合國也批上了。


冒犯聯合國,拒絕美利堅,等於自己給自己拆橋。關愚謙啊關愚謙!你是腦子裡進了水?你怎麼這般愚不可及?!


"我也不去蘇聯!"關愚謙又鄭重宣告,去國未敢忘憂國,他還惦著中蘇論戰,"蘇聯是修正主義,我雖然學的是俄語,一旦去了那裡,同樣會成為中國人民的公敵,這輩子別想再回祖國,家人、朋友,也將因我而牽連坐罪。"


啊,明白了!明白了!正如伯夷叔齊之恥食周粟,賢者不悲其身之厄,而憂其國之劫,流亡在外的關愚謙,堅持他背叛的是江山雲擾,風雨如晦,而不是民族大義。


聯合國之後,是國際紅十字會的代表出場:"關先生,您知道嗎,您的出走,在國際社會掀起了巨大的衝擊波。阿拉伯世界,北美大陸,蘇聯東歐,以及遠東的日本,都被捲入了。中埃關係一度變得十分緊張。"

"我有那麼重要嗎?"關愚謙茫然不解。


"是這樣的,"對方解釋,"中國政府要求引渡您回去,美國、蘇聯竭力反對,埃及夾在中間,遞解不是,收留也不是。現在情況起了變化,因為中國總理周恩來表態"不再追究",這麼一來,我們就可出面幫您一把。"


啊,原來如此。


"關先生,您既然不去美國,也不去蘇聯,那麼您究竟想去哪兒?"對方問。

"我想去那些政治上中立、不與中國敵對的國家,比如中歐的瑞士、奧地利,北歐的挪威、瑞典、丹麥,澳洲的澳大利亞、紐西蘭,以及北美的加拿大。"關愚謙回答。


"那好,這些國家在埃及都有使館,我們現在就幫您聯絡。"


有國際紅十字會出面,聯絡變得十分簡單:首先是選定目標,然後遞上入境申請,再然後,就是扳著手指頭坐等。愛德蒙·唐泰斯(大仲馬《基督山恩仇記》的主人公)有言:人生的全部真諦,就在於"等待"和"希望"。遺憾的是,關愚謙等來的,卻是失望接著失望,第一國答覆"愛莫能助",第二國答覆"愛莫能助",第三國答覆,也是"愛莫能助"。


愛莫能助?既然"愛",怎麼就"莫能助"啊?你們,只要從"愛"的凈瓶灑出一滴水,不要多,就一滴,便足夠我關某安度餘生!


咳,你怎麼如此天真幼稚,虧你還在"和大"工作過。外交是什麼?外交是你盯著我的鍋碗我也盯著你的鍋碗,你盯著我的炕頭我也盯著你的炕頭。事情明擺著,對於你申請入境的那些國家,天平的兩端,一邊是一個並無多少利用價值的逋客,一邊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正常邦交,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窗戶紙捅破,真相凸現,關愚謙頓時從雲端墜落谷底。來埃及一年,蹲監獄也是一年,無國籍,無自由,也無人理,希望破滅,生命歸零,"愁腸車輪轉,一日一萬周"。早知如此,悔不該當初,一剎那的衝動,鑄下一生的大錯。既然周總理指示"不再追究",莫如乾脆回國自首,縱然自投羅網,也算得是代馬依風,狐死首丘!


轉機來了,來得是那麼愕然:斜刺里蹦出一個聯邦德國,申明不提供移民,僅僅從人道出發,幫他擺脫縲紲,暫時安定下來,再作轉赴第三國的選擇。


這事,擱在一年前,他一定斷然拒絕;所謂聯邦德國,在他的政治辭典,無非是帝國主義,外加法西斯軍國主義!擱在今天,他三思之後終於同意前往;因為當務之急,是儘快跳出樊籠!


事情就這樣轉環了。1969年春末,某日(獄中無日月,他已失去明確的時間概念),關愚謙從開羅機場,搭上了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

斗轉星移——一個「叛國者」的傳奇人生



20世紀60年代末的聯邦德國



回想起來,整個出逃過程,簡直比唐泰斯逃離伊夫堡還要驚險萬分。


一切源於一念之閃。1968年2月23日下午,機關造反派召開全體大會,布置下一階段鬥爭任務,作為剛剛被揪出的牛鬼蛇神,關愚謙被勒令在辦公室反省交代。他預感泰山壓頂,大禍臨頭,悲憤中想到割動脈自殺,工具是現成的,喏,就用平時的刮鬍刀片。他嘩地一下拉開抽屜,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刀片,而是一沓由他保管的國際友人護照。最上面的一本,封皮為寶藍色,主人為西園寺一晃,乃毛澤東、周恩來的貴賓、"日本國駐中國的民間大使"、西園寺公一先生的公子。他順手打開,突然一愣,護照上的照片竟然和自己有點相象。咦,以前怎麼沒注意呢?再一翻,我的天!裡面還有去埃及和法國的簽證!


這是什麼兆頭?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室內就他一人,門窗也都緊閉。


他把抽屜關上,再也關不住怦怦的心跳。他太了解自己了。他試圖作出警告:這是魔鬼在誘惑!瞬間又作出否定:不,這是命運之神在微笑!


一個念頭,一萬個人中也不會有第二個作如是想的另類創意,就這樣破繭而出:關愚謙啊關愚謙,與其坐以待斃,莫如鋌而走險!


時值下午三點,他拿起電話,撥給民航售票處,預訂明天經開羅轉機巴黎的國際航班。


那年頭,閉關自守,不與外邦往來,國際航班寥寥無幾,加之票又要得這麼急,擱在平常,基本沒有可能。


若不可能也就算了。偏偏,偏偏民航的朋友使出渾身解數,幫他搞掂了明天的機票,從上海飛往卡拉奇。


一腳踏出,弓已拉開,沒有回頭箭了。


關愚謙揣上那本藍色護照,騎上車,趕往公安局蓋外賓出境公章。


當值警員不在,鐵將軍把門,如果公章蓋不上,後續出逃的步驟就竹籃打水,明天擅用外賓名義訂票的事曝光,他就罪上加罪,死路一條。


可巧,節骨眼上,外事警員老王回來取文件,關愚謙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急智,一番巧舌如簧,在忘帶出境申請表的不利情況下,騙得老王"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地敲上了公章。


隨即返回機關,掐准在六點下班前五分鐘,急步跨進財務科,找相熟的出納老許,領取轉賬支票。


關愚謙在心裡禱告,千萬別撞上難纏的王科長。誰知冤家路窄,他剛和出納搭上話,王科長就悠啊悠地晃進來了。關愚謙暗暗叫苦,王科長是他運動中的死對頭,只要王科長稍加核對,他的馬腳就會露出。


真是天助我也!王科長抬頭一瞧是關愚謙,二話沒說,扭頭又退了出去。


領到支票,六點一刻,他想到要去儲蓄所取錢。平常這時儲蓄所已關門,可趕到那兒一看,哈,今天延遲到八點下班--彷彿是在專門等他。


寧非天意!


從存摺中取出兩百元,他又趕去民航值班室,領出預訂的西園寺一晃的機票。


事情至此,僅僅完成了一半。


第二天上午,關愚謙來到首都機場。假如海關檢查員小金例行公事,對他送交的"外賓"行李開箱檢驗(裡面僅有幾件中式衣服,一套四卷本《毛澤東選集》,一本《毛澤東語錄》,和一把小提琴);假如他藏在廁所水箱後頭的那套中式衣褲--那是為了亮出裡面穿的西裝,而避著人悄悄脫下的--被誰不經意地發現;假如那位與他熟悉的邊防警察老劉,在歸還蓋好出境戳子的外賓護照時,一眼認出張冠李戴、假冒外賓的他;假如那位把守在三號登機門前,平時經常與他開玩笑的上海女孩子,不是在最後一刻,因為有首長駕到,轉去二號門夾道歡迎,而是堅守崗位,驀地叫出一聲"小關"……假如啊假如,只要有一個假如化為現實,他今天就撞上了鬼門關!


你不能不相信運氣!不,光說運氣還不夠,你不能不相信鬼神!關愚謙身履險地,若有鬼使神差,每一道關卡,他都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神仙的事,筆者不敢妄言。鬼魂之說,或許有之。萇弘化碧,望帝啼鵑。文革前期屈死多少冤魂?鄧拓、老舍、言慧珠、葉以群、顧聖嬰、陳夢家,羅廣斌,等等,等等。生前,倘有一線機會,相信他們也會選擇逃生。但是,舉目神州,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讓他們往哪裡逃啊!萬般無奈,萬箭穿心,萬念俱灰,這才斬斷塵緣,一死了之。而關愚謙竟異想天開,冒用日本人的護照鵬舉鷹揚。這在當時,絕對是史無前例!一念至誠,上沖鬥牛。大概冤魂也被震撼了,震撼了而且恍悟了,恍悟了而且呼朋引類,連袂如雲,一路助關愚謙瞞天過海,絕處逢生,把一個只有萬分之一勝算的賭注,演繹成百分之百的奇蹟!


在這之前,關愚謙尊崇唯物,蔑視宿命。


自打他為了尋找自戕用的刀片,發現可以利用出逃的西園寺一晃的護照,及至用三個鐘頭,辦齊平時三天才能辦好的出境手續,及至在機場順利闖關,躥上藍天,飛離中國,駛向遙遠的卡拉奇,他越來越相信:必然有一個神奇的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護佑自己。


那不是天命,又是什麼呢?

斗轉星移——一個「叛國者」的傳奇人生



周恩來會見西園寺一晃



這邊廂,關愚謙懷著前途未卜的忐忑,踏上聯邦德國的土地。


那邊廂,關愚謙的家人,已陷入在劫難逃的深淵。


首當其衝的,是妻子美珍。她是摘帽右派,本來就有前科,丈夫這一跑,更成了重點嫌疑對象。造反派的邏輯:夫妻通心連筋,男的潛逃,女的必定參與密謀。因此,關愚謙星期六飛遁,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上午,美珍就被抓起來了。新賬老賬一起算,大牢一關就是六年。


其次是哥哥迪謙。他比愚謙大兩歲,為人溫良恭儉讓,名副其實的謙謙君子。畢業於燕京大學新聞系,甘作一塊磚,東南西北任黨搬,一搬就搬在了一家建築單位。他落地生根,無怨無悔,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又被擱到了領導崗位。文革"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雖然當權,因為人緣好,處於有人"造反"更有人"保皇"的拉鋸狀態。愚謙這一撒腳丫子,就沒人敢再"保"他了。造反派斷定他是弟弟的黑高參,管你有沒有證據,管你承認不承認,先扔到大牢再說。這一扔也是六年。


再其次是兒子小新。那年,兒子才十歲,爸爸逃亡了,媽媽被抓了,家被封了,他跟著外婆,待在大姨媽家。大姨媽讓小新去找爺爺。爺爺是個大官,在國務院做事。爺爺見了孫子,當然心疼得不得了,俗話說"隔代親"嘛!可是爺爺頭上懸著一把劍。那年頭不講人性,只講階級性,"親不親,階級分,忠不忠,看行動。"爺爺知道周圍有密密麻麻的眼珠子在盯著,只好嘆了一口氣,塞給小新幾毛錢車費,打發他回頭。


小新又回到大姨媽家。大姨父在解放軍報社,住的是部隊大院。院里整修房屋,磚頭瓦塊外加傢具什物,在空地堆出了"八卦陣",一幫頑童在其中摸爬滾打,衝鋒廝殺,鬧得不亦樂乎!雜物中露出一塊鐵皮,一個小孩把它抽出來,平鋪地上,當魔毯踩,幻想自己騰雲駕霧,滿世界飛。又一個小孩跳上去,又一個小孩跳上去……突然,有一個小孩火眼金睛,他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那不是塊魔毯,那上面隱隱約約烙著毛主席的像!這下炸了鍋,踩踏鐵皮頃刻轉化為十惡不赦的反革命事件!家長們聞訊圍攏過來,你看我,我看你,個個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處理是好。有位家長鬥爭經驗豐富,他把在場的兒童逐個審視了一遍,發現小新是生面孔,一問,果然不是大院的,這下找著了替罪羊,不由分說,把責任一股腦兒栽到小新的頭上。大姨父一看小新闖了禍,擔心惹火燒身,趕緊讓他去找奶奶。


奶奶住在姑媽家。姑媽在全國婦聯,當著個像模像樣的官,這些日,也被整成反革命,抓起來了。奶奶見了孤苦伶仃的孫子,焉有不心傷不庇護之理!但是姑父不同意,他說:"你們關家出了這麼多反動分子,我要跟你們劃清界限!"姑夫把小新推出門,將他拉在地上的旅行袋,直接從二樓窗戶扔了出去。


這一推,就把小新推成了流浪兒。那時城牆還沒拆,西直門的城牆頭,嘯聚著一群無家可歸的野孩子,物以類聚,小新自動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白天,到處混吃騙喝,得一口,是一口;晚上,以牆角、菜窖為家,以舊帆布、破麻袋當被;有時半夜餓醒,就學耗子,溜進居民樓的公共廚房,偷吃碗櫃的剩飯剩菜。


小新看過印度的電影《流浪者》,他會唱那支主題歌:"我是流浪兒,我是流浪兒,流浪兒的命運真可憐!……街道馬路是我的家,塵土熱風陪伴著我,這樣的命運我也能活,沒有人疼我,沒有人愛我,也沒有房屋給我住,天底下沒有我的安身處,人世間實在不舒服……"


昨天還是眾人寵愛的小王子,轉眼成了棄兒。這個世界沒人要他,但他需要這個世界,起碼他需要有飯吃,有衣穿,有床睡。這願望不算高吧?但又似乎遙不可及,高不可攀。一天,小新飢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心,實在找不到吃喝,就硬了頭皮,一步一步,尋到姨媽家的大院。那門口站著解放軍,進不去,他就遠遠蹲著守。他知道外婆每天出來買菜,說不定能在門口碰見,他從小是外婆帶大的,跟外婆最親。也許蒼天有眼,外婆真的從裡面出來了,小新老遠瞧見,拔腳衝上去,哭著喊"外婆!外婆!"


外婆看到一個黑不溜秋、臟不拉嘰的小叫花子衝過來,嚇了個大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她的心肝寶貝小新。才這些天不見,竟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外婆一把將小新摟到懷裡,失聲痛哭。


外婆將小新帶回大姨媽家。大姨媽左右為難,轉而徵求單位領導的意見,領導表態:"孩子沒有錯嘛!"一句話救了小新,這才得以在大姨媽家安身。


末了說一說母親。家裡的一切變故、災難,最終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早年,丈夫離家出走,一去就沒有回頭,她獨自一人,拉扯大三個孩子。如今,小兒子跑到不知哪國去了,兒媳婦坐牢了,大兒子也坐牢了,女兒成了反革命,孫子下落不明,女婿大義滅親,不僅公開檢舉揭發女兒,還跟大兒媳婦勾搭到了一塊。天旋地轉。天昏地暗。天塌地陷。她不知道這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只曉得,自己的兒女絕對是好人;再就是,天垮地垮,自己不能垮,這個家的所有擔子,從現在起都要她一人挑!


請記住這樣一幅畫面:通往郊外監獄的黃土路,日頭蒼黃,腳步沉重,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口角噙了一縷被風吹散的白髮,左手拉著外孫,右手牽著外孫女,胸前掛著一個飯盒,目光焦灼而又堅定。她這是去哪兒?日頭知道,半空的浮雲、路邊的野花知道,連楊樹上正在搭窩的烏鴉也知道,但見它朝老太太注目片刻,"哇!哇!"高叫兩聲(口一張跌落了叼著的樹枝),扭頭朝前方飛去,那模樣,像是在搶著給他無辜罹難的兒子報信:"你的老媽媽來給你送牢飯啦!"



當初到德國,是說好了拿她作跳板,臨時過渡。誰知一旦住下來,就被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擊中,他有點樂不思蜀,暈暈然,飄飄然,陶陶然。這情感是不對頭的,他怎麼能變成這樣?


嗯,他是愛上了德國。


關愚謙啟蒙於十里洋場的上海,在教會的學校中浸泡長大,從裡到外,都是按照西方的文化模式塑造的,他嫻熟英文,能歌善舞,風度翩翩,倜儻不羈;進了北京外國語學院,專攻俄文,學習是認真的,或者說是玩命的,於政治卻若即若離,不像某些人那樣一拍即合,升華為政黨的化身;工作在中央財政部,為蘇聯專家當翻譯,他習慣於以洋對洋,和人家打成一片,不分內外,不分彼此;後來到"和大",負責外事聯絡,這工作可以經常見到中央領導,他是不卑不亢,寵辱不驚,應付裕如。凡此種種,在他是天然本色,盡其在我;在掌握他命運的上司眼裡,卻成了"問題分子",毛病一抓一大堆,諸如個人主義、風頭主義、自由主義、目無尊長、目無組織、目無紀律,等等。


然而到了聯邦德國,人,還是這個人,作風,還是這個作風,關愚謙發現,一切恰好顛倒了過來,曾經的弱點、缺點、污點,一夜之間,都被漂白成優點。此話怎講?請看:


正是由於他的騎士脾性,紳士風度,才與萍水相逢的漢堡大學劉教授一見如故,結為莫逆,後來又經其推薦,在漢堡大學中文系謀得一個臨時助教,一個暫且棲身的平台;

斗轉星移——一個「叛國者」的傳奇人生



德國漢堡大學


正是由於他才華橫溢,熱情奔放,而又入鄉隨俗,因洋施教,才在教學上一炮打響,獲得學生的熱烈愛戴,並在日後順利謀得正式教職和終身教職;


正是由於他的博學多識,倜儻不羈,才一舉俘獲德國少女佩特拉的芳心,印證了古語"天涯何處無芳草";


正是由於他的"白專"功底和玩命精神,才敢在不惑之年從零開始攻讀大學,並最終拿到連許多德國人都望而卻步的博士學位。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物性未變,地性異也。


難怪,若干年後,他的哥哥迪謙來到德國,考察了半年,得出結論:"愚謙,你這輩子就給我在歐洲待著吧!中國不適合你。"


德國並非一切都好,比如德國人的傲慢、冷漠、刻板,常常令關愚謙頭疼不已。頭疼之餘,他也沒忘為德國辯護:人家這是講規則,講紀律,講契約。德國人說話算數,一諾千金,雷打不動。相比之下,在中國,關愚謙回憶:"從上到下,我對這個社會有一種不信任感。見什麼風,說什麼話,吹捧、阿諛、奉承,當面笑得跟見了親人似的,你根本不知,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傲慢、冷漠、刻板的德國人,偏又篤守言論自由、信仰自由--中國的紅衛兵運動,在德國大學得到如火如荼的複製,就是一例--然而在故國呢?關愚謙反省,曇花一現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最終異化成大張旗鼓的釣魚執法。五七年,他因轉抄了別人的大字報(還是在組織的授意下),險險乎被打成極右分子!


幸虧身居高位的父親出手相救,他才被降級處理為"中右",發配青海勞動改造。


一改造就是五年,差點賠上小命,仍是在父親的斡旋下,僥倖回到京城。


文革風暴乍起,為響應"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的號召,他拿起筆,作刀槍,奮勇向單位的走資派開火。未曾想,禍起蕭牆--他的妻子揭發了他,為和母親從前的一個女學生合影的事--正好授反對派以柄,旋即成為萬炮齊轟的"生活流氓"、"政治流氓"、"右派翻天"、"混進造反派的黑手"、"跳樑小丑"!大難臨頭,浩劫將至,他效法古人"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冒死出逃。


逃是逃出來了。如今回過頭來看,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的祖國就一無是處?


決不。說來奇怪,離開中國越遠,越久,他似乎越來越看清了中國,理解了中國。這感覺十分神奇,不似脫胎換骨,勝似脫胎換骨。關愚謙的觀點,有點近似於日後台灣的李敖。他剖析:中國的最大問題,是革命成功後,沒有及時轉上建設軌道,而是執著於階級鬥爭,斗散了人心,斗垮了經濟。但是(萬事總有但是),"話又說回來了。1949年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趕走了帝國主義,中國人民再也不做亡國奴,再也不準英美帝國主義的軍艦來到上海的黃浦江邊耀武揚威,中國人不是站起來了嗎?而且,1964年,中國的核試驗爆炸成功,它的影響太大了。這應該說是中國的一個驕傲。新中國的輝煌成就,足以讓過去一百年來欺壓中國的侵略者們目瞪口呆!"


人在一夜間可以白了華髮,古例有伍子胥;人在一夜間可以成熟長大,今例有關愚謙。他是為逃避迫害而流亡番邦,他到了番邦,卻又在各種場合,包括在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以及歐洲一些華文報刊開設的專欄,堅持為中國說好話。


關愚謙的政見,引起德國某些反華分子的不滿。他們說:你既然這麼熱愛中國,為什麼還要逃到西方來?你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國度,怎麼懂得幾種外文,還吹、拉、彈、唱樣樣都會?這事,只有一種解釋:你是中共的高級特工!你的流亡,演的是苦肉計,周瑜打黃蓋!



1981年,在去國十三載,感覺上彷彿經歷了十三個世紀之後,關愚謙獲准回國探親。


神州乍暖猶寒,天氣半晴半陰,所到之處,諒解與敵意並存,諒解是主流,敵意是支流,有人,當然是極少數,還抓住他的"叛國"辮子不放,揚言要把他捉拿歸案,繩之以法。


1983年,天,看起來更高更藍了,風,吹在身上,更清更爽了。關愚謙應邀乘游輪環航世界,"歐洲號",新下水不久,巨無霸,途中經由香港至上海,他的任務,就是向乘客揭開華夏古國的神秘面紗,宣揚她的五千年燦爛文化。多好的差事啊!無論對中國,還是對他個人。但是支流也者,少數人,依然糾纏糾結於過去,企圖阻撓他在上海入境。


這是最後的冬雪。


局勢說變就變。曾經,在逝去的三十年,將近三分之一世紀,國人一邊唯馬列馬首是瞻,一邊又大批特批崇洋媚外,而今,馬列立國依舊,隨著國門打開,大伙兒,只要有一點兒門路的,就作大串聯狀,作洋插隊狀,呼拉拉往外跑。


關愚謙這一家,是出國潮中的一朵小小浪花。


首先衝出國門的,是兒子小新。他走的是外婆家的門路。文革落難,是大姨媽收養了他。文革落幕,二姨媽從美國回來探親。天啊!他居然有個二姨媽在美國!這在從前,是誰沾誰倒霉的"海外關係",移在今日,則是誰有誰"先得月"的"近水樓台"。那是1980年,國門剛剛啟開一條縫,小新就順著二姨媽這條線,飛往了舊金山。


隨後是姐姐的女兒朱蕾。唉,父母都是上海聖約翰大學出身的大知識分子,可憐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頭,她高中都沒能讀完,以"准大老粗"的身份,在一家木材廠"光榮"著。"光榮"到後來,高考恢復,知識又增值了,她終因基礎太差,落榜,不得已求助舅舅,打算到德國讀大學。哪知德國更嚴,沒有高中文憑,想進大學,門都沒有!愚謙只好退而求其次,幫她申請了漢堡一家語言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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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聖約翰大學舊貌(華東政法大學長寧校區現址)


朱蕾之後,是她的弟弟朱鋒。朱鋒小,從小吃的儘是"社會主義的草",長大也在一家工廠"光榮"著。姐姐去了德國,他的紅心開始浮動,渴望向西方飛。他努力自學英文,三年後,踩著姐姐的腳印,也來到漢堡。


朱鋒之後,是他的妻子范冰。她沒有學歷,也不懂外文,先是拿一個旅遊簽證,到德國觀光。這一觀光就眼界大開也茅塞頓開,歸國前,她精心設計了一個繞道美國回北京的線路,理由是有個表姐在洛杉磯。范冰到了洛杉磯就滯留不走,赤手空拳在那兒打開了天下。


反過來又急壞了朱鋒。從前是一中一德,現在是一德一美,折騰來,折騰去,還是一個兩地分居。怎麼辦?還能怎麼辦?既然出來混,就不用再考慮回頭。德國和美國比較,當然是後者更具吸引力。你說巧也不巧,這節骨眼上,恰好她的母親赴聯合國任職,他就走了這個後門,順順噹噹地去美國和妻子團聚。


在這期間,愚謙同父異母的妹妹沂謙,與她的兒子,以及堂姐慧善的三個女兒,也都相繼走出了國門。


該出國的,差不多都出去了吧。姐姐敏謙因為是中國婦聯國際部部長,又一度到聯合國婦女委員會任職,自是全世界到處跑。就連哥哥迪謙,一介典型的老夫子,一家黨刊的總編輯,也在五十六歲那年,跑到歐洲開洋葷。


啊,還有保爾,愚謙同父異母的弟弟,不可不提。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計算機專家,一個偏才,怪才,大才。他不適應體制,總想飛。第一站到了漢堡,以他的身份,訪問學者,無法打進當地的研究機構;第二站去了香港,香港的舞台比內地大,但還沒有大到讓他盡興施展的地步;第三站去了美國矽谷,這才"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造化就是這麼弄人,進入本世紀,出國留學、創業,已是家常便飯,小菜一碟,你到神州各地轉悠,哪兒不是從娃娃起猛抓外文,為的是長大與國際接軌。所謂外文,主要是英文。所謂與國際接軌,主要是與老美接軌。哈,你再上互聯網瞧瞧,現在最時髦的是什麼?不是你有我有他也有的海外關係,也不是自抬身價、挾洋自重的海歸,而是老婆、兒子外派,資金外流,以及讓人在心頭打一個大大"?"的裸官。


世事嬗變如雲,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之否定……"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忙壞了哲學家,累壞了詩人,都說要跳出"廬山",才能識得"廬山真面目",可有誰能徹底擺脫地心的引力?唯有上帝高高在上,洞察塵寰,但是,上帝他老人家不接電話。


關愚謙本色近於詩人,他作事沒有多少"理論"概念,全憑"感覺"驅使。於是乎,世人看到,這個當年的"叛國分子",如今的德籍華裔學者,在垂暮之年,重新回到他度過青少年時代的上海,置房安居。



關愚謙說,他的先祖為三國時代的猛將關羽。此乃國人修譜慣例,實實虛虛,虛虛實實,寄寓著一種名門望族的情結。關愚謙又說,他的高祖為鴉片戰爭時期的民族英雄關天培。這話我信,因為有案可稽,關天培的侄兒為關晏,關晏的第三子為關在田,關在田有子名錫斌,此即愚謙的生父。


關錫斌的血管里流淌著列祖列宗的熱血,1919年,他在天津師範學院讀書,五四運動爆發,他挺身響應,姿態激進,為軍閥政府逮捕;出獄後,與周恩來、鄧穎超共同組織"覺悟社";是年底,經周恩來建議,與徐特立、向警予、惲代英同船赴法勤工儉學。稍後,周恩來也到了巴黎,兩人同居一室。


1921年,關錫斌轉美,深造學業。周恩來繼續留在巴黎,謀重整神州之偉業。兩位老友再度相逢,已是十多年後,那時,關愚謙輾轉各地從事抗日宣傳,周恩來則是叱吒風雲的中共領袖。由周恩來介紹,關錫斌加入了共產黨,化名管易文。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檢閱紅衛兵,關愚謙陪外賓登上天安門城樓,見到周恩來總理。周總理居然認出他是關錫斌的兒子,說他長得活像他青年時代的爸爸。


1971年,關愚謙在漢堡,因為思家心切,致信新華社駐倫敦辦事處,希望政府寬大為懷,法外施仁,准許他浪子回頭--前提,是保證他和家人的安全。信一發出,他就懊悔了,深知自己闖下了潑天大禍,不可能平安著陸。沒多久,新華社駐波恩首席記者王殊,奉命找關愚謙談話,針對他的活思想,王殊說:"你既然有顧慮,就不要著急嘛!又沒人逼你。首先你要完全打消顧慮,想好了再回去。但是在歐洲,要多做些對中國文化有益的事,不要做對不起祖國的事。"


1998年,事過境遷,關愚謙在北京拜訪退休的王殊大使(1974年出任駐聯邦德國大使),聽他講:"實際上,這是外交部長姬鵬飛的意見,不要勉強你回來。"他的夫人插話:"我看,這不是姬鵬飛的意見,他當時也不敢下這個決定,肯定是周總理的意見。"王殊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關愚謙的母親姓言,名忠芸。言氏家族也大有來頭,可上溯到孔子的弟子言偃。這都是宗譜上的講究,心理上的自尊。說到婚姻,下面一條更為實際:她的父親是清末的秀才,她本人畢業於天津北洋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既為書香門第,又為新潮知識女性。因此,在關錫斌留美返津,兩人一見傾心,惺惺相惜,很快共結連理。


這樁婚姻,她為關家生育了兩男一女,留給自己的,則是永久的創傷。


還有什麼好說呢?分手了,她也恪守為夫君諱--前夫,也是丈夫啊--他只是浪漫大於責任,大到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言氏年紀輕輕獨守空房,終老沒有再尋伴侶。


前面提到,1971年,在波恩,新華社記者王殊找關愚謙談話,王殊當時剛從國內出來,帶給他母親的一封信。杜甫詩云:"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借用老杜的詩意,在他,則是"風波連三年,家書抵億金。"然而,展讀之下,他又心生疑竇,通篇,沒有一句牽腸掛肚,噓寒問暖,只是一味勸他回家,這哪兒像母親的信?這是黨報的社論,是《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太直截了當了吧,太革命化了吧。愚謙猜測,這是按照別人的授意,不是母親的真心話。


總歸母子連心,母親沒有讓愚謙徹底失望,她在信封的底層,塞了一方小小的摺疊紙,裡面包了一張照片,是母親自己的,屬於那種常見的證件照。母親信里沒有明說的話,都由這張照片代言了。愚謙捧著它,眼發熱,心發燙,手發抖……啊,母親從千里萬里之外,悄悄地,不露聲色地,也是心照不宣地,走進,走進他的心窩……都說母愛如水,愚謙這一刻才明白,母親清澈而凝定的目光,流瀉著故園的五湖三江;都說母愛如山,愚謙這一刻才恍悟,母親多棱而多褶的額頭,疊映著故國的三山五嶽。母親啊母親!您就是五湖三江!您就是三山五嶽!

斗轉星移——一個「叛國者」的傳奇人生



《浪——一個為自由而浪跡天涯者的自述:一個「叛國者」的人生傳奇》


1981年,關愚謙終於踏上返國省親的路。終天之恨,母親沒能等到他回來,母親魂斷在三年前。"娘在最後兩年,得了痴呆症,她常對人說:"我到底有幾個兒子啊?怎麼我已經記不得啦!""那天,在天津舅舅家,姐姐敏謙半是安慰半是責怪地告訴他。


舅舅立馬反駁:"姐姐什麼事情都會忘記,但是,愚謙,她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在北京那樣的政治環境里,她怎麼敢提到愚謙的名字,可是一到天津來,說到愚謙她就老淚縱橫。我勸她說,愚謙早就命里註定,浪跡天涯。她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就把郭老(沫若)給愚謙寫的詩背給她聽:"靈峰有奇石,入夜化為鷹,勢欲摶風去,蒼茫萬里征。"這首詩,是我到北京愚謙家,在他卧室的牆上看到的,印象特別深,現在看來,郭老真是大師,一語成讖。"


母親是1978年過世的。回頭再說那年夏天,很難說就是母親去世的那一天,確切的日子,愚謙記不得了,但那夢境,它刻骨銘心,歷歷在目。那是一個深夜,大夢沉沉,華夏已近拂曙,歐洲猶在混淪,沉沉大夢中,愚謙忽然聽到母親的呼喚,聲音弱而細,傳自極遠,極遠,卻又清清晰晰,字字入耳:"愚謙!我走了!""愚謙!再見!""愚謙!我走了!愚謙!再見!"有一刻,他還隱約看見,母親披散著頭髮,張開雙臂,彷彿在和他作最後的告別……"娘啊!娘!您千萬不能走!"愚謙一躍而起;原來是夢,窗外冷月在天。


心口急跳,汗毛直豎。難道是母親萬里迢迢託夢?難道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難道……愚謙心亂如麻,一時悲從中來,淚如雨下。他翻身起床,扭亮燈,翻出母親寄來的那幀小照,看了又看,親了又親,然後,找出畫紙、畫筆,憑著夢中的記憶和照片的輪廓,精心實意,畫了一張母親的肖像。


數月後,南京大學精研易學的張家懋老先生來訪,他站在那幅肖像前,審視良久,告訴愚謙:"你把她老人家的靈魂畫出來了,她一生一世的印跡全在這裡。"



人生何處不相逢?但看有緣無緣。


1973年,關愚謙在漢堡大學立足初穩,利用暑假,赴美作學術訪問。那天,他來到哥倫比亞大學漢學系,在夏志清教授的陪同下,樓下樓上參觀了一圈。結束,握手告別,準備離開了,可是電梯作怪,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愚謙性急,乾脆從樓梯往下走。到了二樓,碰到三位中國同胞,一男二女,男的發白如雪,正在指手畫腳,操的是普通話,中氣十足,字正腔圓。咦!聲音聽來恁熟?仔細一瞧,這不是上海樂姨夫家的小禿嗎(出生時頭髮稀少,家人昵稱小禿),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說起來,小禿和自己一般大,都是1931年生,今年不過四十二歲,頭髮怎麼就白成了這樣呢?關愚謙眼前閃過樂姨夫--他出逃時帶的那把小提琴,正是樂姨夫當初贈送的--嘿,難怪,樂姨夫是少白頭哪,小禿的白髮得自遺傳。


"小禿!"關愚謙脫口大呼。


小禿看清是關愚謙,頓時也愣住了,兩眼瞪得溜圓。


一出"滬上遺夢",一出"天涯驚生";前一出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後一出是"卻道天涼好個秋"。


"敢情是上帝特意安排的吧。"關愚謙想,"如果讓我做夢,我肯定夢不到,但是上帝讓電梯怠工,逼得我走樓梯,這才有了今番奇遇。"


1977年,也是暑假,女友佩特拉要去台北學中文,關愚謙送她到香港。他倆臨時決定,在當地辦理婚姻登記。為什麼選擇香港登記?這又要說到德國人的死板了。根據德國法律,關愚謙要與佩特拉結婚,必須提供出生證明、未婚或離婚證明,以及護照。而關愚謙空手出逃,一無所有(在此之前,雖然獲知美珍已單方面與他正式離婚,但他無法證明),因而被阻止在婚姻殿堂之外。而香港就通融得多了,護照之外(關愚謙實際擁有的,只是一本"無國籍者居德旅行證書"),僅僅各需要一位證婚人。


意外的歡樂也伴隨一絲意外的煩惱:對於他倆,這兩個少得不能再少的證婚人,卻構成一道新的難題。你想,香港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到哪兒去找這兩個角色啊?


關愚謙和佩特拉遊盪在鬧市,茫茫人海,人海茫茫。突然,佩特拉拉了拉關愚謙的袖子,指示他看前方一個行人,那是一位大個子,在身材普遍矮小的南方人中,顯得十分突兀,走路一搖一擺,旁若無人,那姿勢,像極了他們的一個熟人,誰呢?李永敏,五六年前,在漢堡留過學。愚謙提起嗓子,試探地喊了一聲"小李!",那人聞聲止步,轉過頭來,哈!果真是小李!


男方的證婚人解決了,正應了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女方呢?到哪兒去找一個德國人?佩特拉把手一攤,調皮地說:"實在沒辦法,就到德國領事館借一個;或者,隨便在馬路上拉一個,管他是哪一國的,只要是白種人就行。"


玩笑歸玩笑,離預定的登記日只有兩天了,女方的證婚人還是空缺。那天上午,愚謙到港大圖書館,恰好碰見一位德國朋友,柏林自由大學的漢學教授,克勞斯·斯特爾曼,他是利用假期到香港查閱資料的。愚謙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激動得直想跳舞--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

斗轉星移——一個「叛國者」的傳奇人生



關愚謙與佩特拉


1991年,關愚謙到日本旅行。多少年來,愚謙心上一直壓著一塊石頭,當初拿了西園寺一晃的護照出逃,不知給他,以及他那位年高德劭的父親,帶來多少麻煩?在東京,愚謙設法聯繫上了西園寺一晃。


甫見面,愚謙立即躬身賠禮。


一晃緊緊握住愚謙的手,說:"護照的事,我不怪你。我父親也不怪你。他對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非常反感,大白天在家,都把窗帘拉起來,怕看那些戴高帽遊街的場面。你出逃後,第三天,周恩來總理就登門向我們道歉。"


"總理罵我了嗎?"愚謙急於想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傷了總理的心;也想從側面證實,是總理網開一面,救了他的命。


"總理沒有罵你,只是再三道歉,他告訴我們,這件事,是他一位好朋友的小兒子乾的。"


啊,總理提到他是"一位好朋友的小兒子",政治家的弦外之意,虛響之音,相信西園寺公一老人心領神會。


"那你沒有護照,是怎麼回日本的呢?"


"這事十分戲劇化。當時,中國和日本還沒有建交,缺乏正常渠道,周恩來總理就派船把我送到公海,和日本派來接我的船會合,我就從這艘船,跳上那一艘船。"


最後說一說季羨林先生。老人家和關愚謙,按說八竿子也打不著,可是,地球太小,又太圓,記得是2002年,那時,老人家還住在朗潤園十三公寓,有一天,他突然問我:"你聽說過關愚謙嗎?"


我愣住,未往下答。


"就是那個文革中用西園寺公一兒子的護照,從首都機場跑掉的。"


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這是轟動全國的大案,當日在北大,聽過軍宣隊的傳達。說來也巧,西園寺公一的兒子叫西園寺一晃,北大經濟系的留學生,很帥氣的小夥子,我認識他,還和他打過乒乓球。


"關愚謙後來跑到德國,在漢堡大學中文系讀博士,"季先生告訴我,"他的博士導師,傅吾康,是我的朋友。"


傅吾康?這名字似曾聽說,一時想不起來。


"他是個德國人,原名叫Franke·Wolfang,中國名字叫傅吾康,研究漢學,娶了個中國老婆,我留在哥廷根的幾大箱書,就是托他運回來的。"季先生解釋。


"這事,您《留德十年》中沒有說。"


"這是後來發生的。我起先是認識他的父親,福蘭閣,柏林大學的漢學教授。我1946年回國,進了北大,傅吾康大概是1948年,也進了北大,教德語,我們很熟。"


話題又回到關愚謙,季先生說:"他現在是德國的名人了,寫了一本回憶錄,出了德文版,又出了中文版……"因為有後客到,我起身告辭,談話沒能繼續下去。


事後,我買到了那本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浪:一個"叛國者"的人生傳奇》。


2014年8月,在上海書市,我又購到了它的最新版本,是東方出版社出的。對於讀者,新版的特色,在於它恢復了老版刪去的某些涉敏文字(時間專治一切涉敏頑症);對於關愚謙,還在於它將書的副標題"一個"叛國者"的人生傳奇",改為"一個為自由而浪跡天涯者的自述"。


關愚謙曾為此作出解釋:老版的"叛國者"三個字,是王蒙加上的,王蒙認為這樣有賣點。但是,無論書買得多好,我總有點不舒服,正如摘帽右派,也仍舊是右派,"叛國者"打上引號,也仍舊是叛國者。因此,再版時將它改成"浪跡天涯"。這不是一個詞的改動,這是斗轉星移。


責任編輯: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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