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夢終 無需再覓歸途
北京時間5月25日凌晨一時,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鍾書夫人楊絳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
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
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
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
家在哪裡,我不知道,
我還在尋覓歸途。
——楊絳《我們仨》
回家
有一晚,已過杖朝之年的楊絳先生做了一個夢。夢中楊先生和錢鍾書先生一同散步說笑,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那時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幕,蒼蒼茫茫中,忽然丈夫不見了。她四顧尋找,不見他的影蹤,她喊,也沒人應。
只她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大聲的喊,連名帶姓的喊,但喊完只剩徹底的寂靜。
夢裡她踏在一條沙土路上,旁邊有林木,有潺潺流水。正待尋覓歸路時,她攔下了一輛由老人拉的黃包車,可是停車後,她怎麼也說不出要到哪裡去。惶急中,楊先生醒了,錢先生在他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
楊先生轉側了半夜等錢先生醒來,告訴他這個夢,埋怨他怎麼一聲不響地撇下自己。錢先生也不為他自己辯護,只安慰她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
自此不久,回家成了楊絳先生的一個執念。
1994年夏,錢鍾書先生住進了醫院。楊先生每天去看他,為他送飯,送菜,送湯湯水水。
1995年冬,他們的女兒錢瑗也住進醫院,在西山腳下。楊先生每晚和她通電話,每星期去看她。但醫院相見,只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處,楊先生覺得自己像一個聯絡員,經常傳遞消息。
錢鍾書和楊絳
1997年早春,錢瑗去世。1998年歲末,錢鍾書先生去世。
楊先生把這些點滴都收在她的散文集里,取名《我們仨》。
「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三聯書店版的《我們仨》,這是正文的最後一頁,第123頁。
錢先生離世以後,那個丈夫回家的夢,她又做了很多次。每次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夢中的她或是來回尋找,走入一連串的死胡同,或獨在昏暗的車站等車,等那末一班車,車也總不來。夢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她認為那大概是「鍾書記著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
對於一個垂暮老人來說,死亡是一個躲不開的話題,是驚懼,是惶恐,是坦然,是喪失,是空虛,是壓抑,還是等待,沒人能說的清楚。
她曾經嘗試追尋這個詞的內涵,她讀了古聖賢者的書,中國的孔子、孟子、老子、莊子等,外文的如《沉思錄》和《柏拉圖對話錄》,她選中了柏拉圖的《斐多篇》,反覆讀了多遍,最後決意翻譯這篇經典論著。
這是一本很薄的小冊子,2011年由三聯書店出版。蘇格拉底在服毒的最後一天,依然和門徒侃侃而談,論生和死,靈魂和超脫,靈魂是絕對的,是永恆不滅的。
所以帶著對丈夫和女兒執念的楊絳先生,對死亡又有了不同的釋義。她嘗試把這個概念軟化,之後似又有期待,她稱死亡是「回家」。
在一百歲那年,她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鍾書自顧自先回家了嗎?我也得回家呀。」她在錢先生還睡在身側時的那個夢裡說。如今她追隨著錢先生回家了。再也不用孤獨的追憶「我們仨」了。
先生
「先生」,一詞的字面意為出生比自己早,年齡比自己大的長輩。到後來,詞義延伸到有一定地位、學識的人。古代漢語中所稱「先生」皆指長輩,且或有學問,或德高望重。這一詞的用法從未分性別,女性出身名門或學識淵博的亦稱先生。如《舊唐書》記載:生五女,皆聰惠……德宗俱召入宮,試以詩賦……,嘉其節概不群,不以宮妾遇之,呼為「學士先生」。
才女楊絳
到近代中國,先生一詞在男性之間的用法外延已經擴至甚廣,然而在女性間從未延伸,已故女性稱先生者仍是寥寥,可見的「宋慶齡先生」、「冰心先生」。文壇與學界,當代可稱先生的無非楊絳與獲得諾貝爾獎的屠呦呦二人。
楊絳生前堪當「先生」這一敬稱,不僅因為她超過100歲的高壽,甚至也不僅因為她在文化界的成就與地位。名門望族、學識淵博、德高望重,無論從古代近代的哪一種標準看來,楊絳先生四字都實至名歸。
楊絳本命楊季康,祖籍江蘇無錫,1911年生於北京。其父楊蔭杭是一位法學家,辛亥革命後,經「狀元實業家」張謇推薦,曾任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楊蔭杭也被張騫稱為「江南才子」。
楊絳的從叔楊蔭瀏是音樂家,被公認為「中國民族音樂學的奠基者」,相傳《二泉映月》的創作者「瞎子阿炳」便是楊蔭瀏的啟蒙老師。
至於楊絳的夫家錢家,更是無錫的名門望族。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一位古文學家、教育家,先後任過上海聖約翰大學國文教授、北京清華大學國文教授、南京中央大學教授。兩家門當戶對,令人艷羨。相傳楊絳嫁到錢家後,得知張騫也稱錢基博是「江南才子」,便調侃說:「這使我不禁懷疑,江南才子是否敷衍送人的,或者我特別有緣,從一個才子家到又一個才子家。」
楊絳與錢鍾書1935年結婚當年即赴法國留學。錢鍾書先生曾稱楊絳「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也絕非過譽。
楊絳本人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由她翻譯的《唐·吉訶德》是中國早年間聲譽最高的外國小說之一,這部作品至今已累計發行70多萬冊。她翻譯 的47萬字的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受到朱光潛的高度稱讚:中國散文(小說)翻譯「楊絳最好」。她創作於上世紀40年代初創作的劇本《稱心如意》,被搬上舞台長達六十多年,2014年仍在公演。
1977年,文革結束以後。楊絳先生一家搬至北京三里河的一個屬於國務院的宿舍小區,全是三層樓的老房子。那就是她在《我們仨》中稱之為「人生客棧」的地方。一晃近40年,楊絳始終未在離開過這間「客棧」。這間「客棧」是這個小區幾百戶中惟一一家沒有封閉陽台、也沒有室內裝修的寓所。楊先生說,這是「為了坐在屋裡能夠看到一片藍天」。
「我們仨」
屋裡,是水泥地和白石灰牆,四壁樸素。楊先生的辦公桌的後面有一排暖氣,熱氣已把牆壁熏出一道道黑印來,有一年春節前打掃衛生時,保姆想把黑印擦掉,結果反而越擦越臟,只好作罷。單位多次提出為她裝修和粉刷房屋,她總是婉言謝絕,說自己住慣了。
2001年,就是這樣樸素的一家,將72萬元所獲稿酬和版稅全部捐贈給了母校清華大學。這筆捐款被用於設立「好讀書」獎學金。至今,獲益學生已超過千人。
2011年,在清華大學「好讀書」獎學金捐贈儀式上,楊絳說了三句話:「在1995年錢鍾書病重時,我們一家三口共同商定用全部稿費及版稅在清華設一獎學金,名就叫『好讀書』,而不用個人名字;獎學金的宗旨是扶助貧困學生,讓那些好讀書且能好好讀書的貧寒子弟,能夠順利完成學業;期望得獎學金的學生,永記『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清華校訓,起於自強不息,止於厚德載物,一生努力實踐之。」
餘輝
楊絳先生最後一次獲得公開大型獎項發生在2014年,103歲的楊先生被《出版人》雜誌主辦的「中國書業年度評選」授予「年度作者」稱號,與楊絳一同獲獎的還有廣受年輕人追捧的80後作家張嘉佳。由於身體原因,楊絳在接受生命中最後一個獎項時並未親自出席頒獎典禮,而是改由出版社編輯代為領取。
楊絳先生2012年7月攝於三里河寓所
中國書業年度評選有「出版界奧斯卡」美譽,2004年由《出版人》雜誌發起,至今已舉辦10屆。2014年,與楊絳先生一同進入候選席的作家有張嘉佳、高曉松、劉慈欣和徐則成。每一年都會有兩位作家同時當選為「年度作者」,除了開放微信和微博平台由大眾進行投票以外,出版界專家會分別從市場影響力和文化價值兩個向度進行綜合考慮。
「2014年獲獎的兩位作者,一位是楊絳先生,另一位是年輕暢銷書作家張嘉佳,張嘉佳代表了市場影響力,而楊絳先生則代表了學術價值和社會意義。」他說。
即便從受讀者喜愛程度來評選,楊絳的當選也毫無爭議。在以年輕人為主體的網路投票環節,楊絳的得票率位居第二。蘇建科說:「楊先生很多年沒有出版新書了,她的得票率之高我們都很驚訝,說明她依然在年輕人中頗有影響力。」
「年度作者」的評選有一個硬性條件——評選人必須在該年出版過至少一部作品,楊絳先生在2014年出版的圖書是長篇小說《洗澡》的續集《洗澡之後》,這篇4.5萬字的中篇小說給了喜愛原作的讀者們一個妥帖的交代。「先生以百歲高齡依然堅持寫書,難能可貴,」蘇建科由衷讚歎。
《洗澡》
憑藉新書《讓我留在你身邊》與楊絳一同獲獎的是80後年輕作家張嘉佳,張嘉佳在頒獎致辭中說道:能夠跟楊先生同時獲得「年度作者」稱號,我非常榮幸,楊先生是我非常敬仰的作者。
103歲,這位最才的女完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本書,拿到了她的最後一個獎。「我把故事結束了,誰也別想再寫什麼續集了。」在《洗澡之後》的前言中,楊絳先生說,「假如我去世以後,有人擅寫續集,我就麻煩了。現在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
記者手記:這清凈的靈魂最後一次被打擾
晚年的楊絳先生喜清凈,不願被打擾。在楊先生去世的當天下午,她的鄰居回憶,說楊先生近年間已經很少出門和會客,卻從來沒有那種格格不入的孤傲。偶爾在院子里見到,會覺得那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老太太。
在楊先生所做的《一百歲感言》中有這樣一段: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有媒體指該文系拼湊而成,並非楊絳原話。)
每次讀到這一句,我都不禁想,過去105年間,從清朝到北洋政府,再到民國和新中國,從辛亥革命到軍閥混戰,再到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這是一段多麼洶湧澎湃的歷史。一個曾經的天之驕女,富家千金,學界泰斗,經歷了這一切之後竟會讓自己如此的恬淡。而她在人生中的最後這幾年想要的也僅僅是這份恬淡。
據《楊絳全集》出版方人民文學出版社方面證實,楊絳生前曾有遺言 「火化後再發訃告。不希望自己的去世變成新聞」。
《僑報》記者25日下午,嘗試聯繫了楊絳先生的多位親屬、故友、出版人,對方皆不願就此表態,想來他們是深深了解這位老人的。
但最終,楊先生並未得到那份她想要的清凈。早在數日前即有消息稱楊先生病故,雖然消息最終被楊先生好有闢謠。但「嗅覺靈敏」的媒體當時就已經聞到了什麼。連續幾日來,楊先生住院所在地協和醫院不時有記者打探風聲。就在第一則逝世消息爆出的當天下午,亦有不少大牌媒體拿著長槍短炮圍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溝這個寧靜的小區外。
激進的公眾稱這樣的媒體人為禿鷹,而媒體人則以「公眾人物」云云自辯。實際上,關於這個倫理問題向來莫衷一是。25日晚間,這種現象還引起了中國媒體圈的一次內訌式的討論。
然而,不管誰對誰錯,這個喜歡清凈的靈魂,在回家之前的最後一刻還是被的打擾了。無論人在世時活得多麼波瀾壯闊,在死後對現實也竟是同樣的無力。
記者:張涵、李幟一
小編:小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