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與知識， 1562 年的西班牙 美洲地圖
文、圖/ 昭楊
今天，我們常將美國以南的美洲稱為「拉丁美洲」，這是因為同屬拉丁語系的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分別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近6 億人口的第一大語言和第二大語言。西班牙在拉丁美洲擁有如此強大的文化影響力源於其歷史上對這裡的殖民統治。現藏於美國國會圖書館的一幅美洲地圖生動地描繪出了450年前西班牙美洲帝國的面貌。
這幅名為《1562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的地圖繪製了大西洋及西歐和西非的大西洋沿岸地區，其描繪重點是美洲大陸。地圖標題的右方標明了地圖的作者、年代和贊助人。塞維利亞的繪圖師迭戈·古鐵雷斯繪製了該圖的底稿，他是負責美洲殖民地事務的西班牙商人會館的官方製圖師。安特衛普的雕版師希耶羅·科克則依據古鐵雷斯的底稿進行雕版和刻印。該圖作者的身份和年代都告訴我們：這幅地圖和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有著密切的關係。
西班牙霸權的宣示
16世紀，菲利普二世不但是西班牙及其美洲殖民地的最高統治者，還先後兼任英格蘭和葡萄牙的國王，並在義大利和荷蘭、比利時等國擁有領地。西班牙在他的治理下進入前所未有的巔峰時代，成為世界歷史上第一個「日不落帝國」。現代研究者認為，《1562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是菲利普二世定製的官方地圖，他希望通過這幅地圖向其他歐洲國家宣示西班牙在美洲的主權和霸權。
地圖左上方繪著生有雙翅的勝利女神，她用右手把西班牙王室的徽章攬入懷中，這表示在新大陸的爭鬥中，西班牙是勝利者。順著勝利女神的眼神和左手望去，我們看到位於地圖上方中部有一個圖框，圖框內的文字敘述著美洲之名的來源。它告訴讀者，美洲的得名源於義大利航海家亞美利哥·韋斯普奇，1497年，卡斯蒂利亞王室（西班牙王室的前身）派遣他航行到美洲。顯然，這些文字是希望告訴其他歐洲列強：西班牙對美洲的統治是有歷史依據的。
《1562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也善於運用神話來美化菲利普二世在美洲的地位。地圖上方中部，一位手持三叉戟的勇士駕著馬頭魚尾怪獸拉著的馬車，馬車上坐著一位國王。這位手持權杖、端坐在御輦中的國王就是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其前方的勇士則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海神波塞冬。菲利普二世和海神波塞冬正沿著從伊比利亞半島到墨西哥的航線飛速賓士。根據神話描述，波塞冬是海洋的王者。地圖繪製者讓海神波塞冬為西班牙國王開道，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讚頌和討好菲利普二世，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當時西班牙海軍稱霸海洋的事實。1571年，由西班牙海軍統帥的神聖同盟艦隊在勒班陀海戰中擊敗了橫行地中海的奧斯曼帝國艦隊；1588年，西班牙海軍出動由數百艘戰艦組成的「無敵艦隊」，遠征英格蘭。這些史實都說明了16世紀西班牙海軍的強盛。
地圖上的美洲大陸
《1562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繪製的主體是美洲大陸，反映了1492年哥倫布遠航巴哈馬群島後的近70年間，歐洲人特別是西班牙人在美洲大陸的探險和殖民過程中所獲得的地理知識。但我們看到，地圖上的美洲並不完整，僅繪製了南美洲、中美洲和北美洲東南部的地區，這些地區也標註得比較詳細，而北美大陸特別是今天美國和加拿大的內陸地區及太平洋沿岸地區在這幅地圖上沒有得到展現。總的來說，今天美國以南的拉丁美洲地區在圖上的信息量相對豐富。
這幅美洲地圖為何厚此薄彼呢？有兩大原因。一方面，儘管16世紀上半葉歐洲人發起了探險和殖民美洲的熱潮，但直到18世紀末，歐洲人才完成對美洲全部土地的探險和測繪工作。比如，阿拉斯加是18世紀俄國探險家發現的。因而圖上北美地區地理信息的空白是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面，當時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戰略影響了該圖的繪製。當時西班牙殖民美洲主要目的有三，分別是掠奪貴金屬礦藏，種植經濟作物和傳播天主教。中美洲和南美洲因為氣候溫暖濕潤、礦產豐富、印第安部族人口眾多，成為西班牙主要的殖民目標。在當時西班牙殖民者的眼裡，北美的開發價值不高，所以其掌握的地理情報也相對較少。
不過，即使是西班牙人認識相對深入的中美洲和南美洲，在地圖上我們也可以發現一些和現實不符之處。比如，拉普拉塔河及其上游的巴拉那河和烏拉圭河在地圖上要比亞馬孫河寬闊得多，這可能是因為1520年1月10日麥哲倫率船隊環球遠航時曾誤將寬闊的拉普拉塔河口當作南大西洋通往南太平洋的航道，因此該圖的繪製者根據這類資料就誇大了拉普拉塔河的寬度，而同時歐洲人對亞馬孫河流域的探索還不夠深入。這種因為地理大發現的局限所帶來的錯誤認知不止一處，比如在美洲大陸的南端，火地島和南極大陸在地圖上是連在一起的，最南的航路是穿過麥哲倫海峽，而不是德雷克海峽。這是因為16世紀所有航船都選擇風平浪靜的麥哲倫海峽通行，直到17世紀初才有航海家發現了火地島南端的德雷克海峽。
16世紀的西班牙美洲帝國
儘管《1562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有不足之處，這幅美洲地圖仍較為精確和詳細地展現出16世紀西班牙美洲帝國的全景。地圖上美洲的山脈、河流和海灣都被表示和命名，而且其地名基本是西班牙化的，「新西班牙」（西屬中美洲的統稱）、「新加里西亞」（今美國得克薩斯州）等地名已充分說明西班牙殖民者給美洲打下的烙印。
除地名外，西班牙在美洲殖民地的行政結構也在地圖上有所體現。我們可以在地圖左側的北回歸線下方看到一個大湖，大湖中有城堡的圖案，這個城堡就是今天墨西哥的首都墨西哥城。西班牙殖民者埃爾南·科爾特斯於1521年征服阿茲特克帝國後，摧毀了位於特斯科科湖湖心的阿茲特克帝國的都城特諾奇蒂特蘭城，又在附近新建了墨西哥城。後來由於城市的擴大和人口的增加，湖水被逐步排干，致使特斯科科湖已經消失。墨西哥城從建城起就是拉美世界最大和最重要的城市。
無獨有偶，南美同樣有一座以城堡圖案標識的城市，名為「國王之城」。這座城市後來改名為「利馬」，並成為秘魯的首都。這座城市的建設者是印加帝國的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薩羅，他率領180名西班牙人征服了印加帝國，但並未摧毀其首都庫斯科城。不過，他認為庫斯科距離海岸線過遠，不利於和其他西班牙殖民地聯繫交通，遂於1535年在靠近太平洋的位置新建了「國王之城」。
墨西哥城和「國王之城」分別是管轄中美洲地區的新西班牙總督區和管轄西屬南美洲的秘魯總督區的首府，它們在地圖上的符號有別於其他城市正是為了凸顯它們特殊的政治地位。
西班牙又是如何維持如此龐大的美洲帝國的呢？答案也在地圖中。我們看到南美洲巴拉那河以西，有兩座大山和一個大湖包圍著一座名為「波托西」（位於今玻利維亞首都蘇克雷的西南）的小城。1545年，西班牙殖民者因在此發現了特大銀礦而建城。波托西銀礦從16世紀中葉至19世紀初一直是世界第一大銀礦，出產的白銀佔全世界產量的一半還多。這座銀礦不僅維繫了西屬美洲殖民地的生存，還對世界歷史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大量白銀通過西班牙珍寶船隊輸入歐洲，一方面成為西班牙維繫其歐洲霸權，推進反宗教改革運動的資本；另一方面造成歐洲物價飛漲，刺激了歐洲商品經濟的發展，促進西歐中產階級的崛起和土地貴族的衰落，這在歷史上被稱為「價格革命」。
地圖上的《山海經》和外國王室徽章
《1562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除了呈現一般的地理知識外，還在圖上繪出了大量的神怪，它們猶如《山海經》中描繪的詭異形象。
這些詭異形象有海龍、怪魚和人首魚身的塞壬等，它們多分布在海洋上，特別是南太平洋海域。這可能和當時歐洲航海家較少涉足此海域有關，因為未知的海域往往引起恐懼。地圖上還有許多當時歐洲人對美洲的獵奇認知，比如巴西內陸畫有土著部落宰殺和烹煮人類的畫面；南美的南端繪有全副武裝的巨人。巨人形象的根據是麥哲倫的記述，麥哲倫遠航至此時，看到土著居民肥大、笨重的獸皮鞋子在海灘上留下的巨大腳印，就以為當地生活著巨人。
地圖上的詭異形象比較好理解，充滿了歐洲人對未知的想像。令人意外的是，這幅宣揚西班牙霸權的地圖上還印有兩個外國王室的徽章，它們分別是位於左上角帶有鳶尾花標誌的法蘭西王室徽章和位於右下角的葡萄牙王室徽章。外國王室的徽章為何會在西班牙的地圖上佔據一席之地呢？由於沒有直接的文獻可以說明，我們只能根據當時的歷史背景來推測。
1559 年，西班牙和法國簽訂《卡托— 康布雷齊和約》，由此結束了西法半個多世紀的衝突。該和約確認了西班牙在歐洲的霸主地位，同時定下了法國公主瑪格麗特和西班牙國王的婚約。同時，法國正在美洲大舉擴張，不但在北美髮現了加拿大，甚至一度在今天美國佛羅里達州境內和巴西里約熱內盧建立起殖民地。地圖上將西班牙王室徽章和法國王室徽章並列繪出，可能一方面體現了法國和西班牙剛剛建立的婚姻聯盟關係，另一方面也體現了西班牙對法國在美洲勢力範圍的承認。
《歡慶西班牙和法國締結〈卡托—康布雷齊和約〉後的和平》，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現藏於義大利錫耶納市政廳。該作品反映了1559年西班牙和法國締結和約之後的歡慶與和平
地圖右下角的葡萄牙王室徽章大約位於1494年簽訂的《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所規定的西葡兩國勢力分界線—— 西經46°37′的附近，該分界線以西是西班牙的勢力範圍，以東是葡萄牙的勢力範圍。地圖上非洲西海岸附近還畫有一支駛往印度洋的艦隊，艦隊下方有說明文字——葡萄牙艦隊前往卡利卡特。這符合《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所規定的葡萄牙勢力範圍。所以，這幅展現西班牙美洲霸權的地圖也含蓄地表現了葡萄牙在大西洋的勢力範圍。
《康蒂諾世界地圖》局部。該圖成圖於1502年，由葡萄牙人繪製，反映了15、16世紀葡萄牙世界探險的成果，也反映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對世界的分割。圖上唯一的一條子午線即是《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所規定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兩國勢力分界線。有學者認為，該圖上的分界線比實際規定的西經46°37′分界線要偏西，反映了葡萄牙的利益訴求
《1562 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反映了當時歐洲人對美洲的地理認知，也展示了西班牙在美洲的霸權。它既是16世紀西班牙美洲帝國興起的見證者，也是宣傳冊。這幅地圖的外交價值和國際影響力不僅停留在16世紀，根據美國國會圖書館的記錄，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幅地圖還被南美國家當作解決邊境爭端的重要依據。因此，《1562年美洲最精確新地圖》是集政治價值和科學價值於一體的地圖傑作。
本文原載《地圖》雜誌2016年第2期。更多驚喜歡迎訂閱《地圖》雜誌頭條號，或關注《地圖》雜誌微信號：DiTuZa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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