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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的是對楊絳先生的道德審判

悲哀的是對楊絳先生的道德審判



楊絳老先生仙逝了,享年105歲。一個壽過期頤的老人去世,絕對是「喜喪」了,功德圓滿之人,才能享此福壽全歸的殊榮。老人離世後,網上刷屏最多的感嘆也是「一家仨人終於團聚了」。

記得楊絳先生百歲誕辰之時,有媒體對我進行過一次採訪,網上還能搜到隻字片語。這些評價仍能代表我今天的觀點,引用如下:


「楊絳先生的作品我至今仍常置案頭。在我心目中,她是1949年以後大陸最優秀的白話文作家之一。年輕時讀她的作品,或許只能覺出她語言的洗鍊和從容,但隨年歲增長,你會發現她對白話文有獨到的領悟與發現,暗藏玄機。她的語言在沉靜中顯出靈動,在精妙中透出睿智,有一種洗盡鉛華後的優雅與超然,卻又充盈著活力。我會用這幾個詞來形容她:睿智、從容、獨立、高貴。」


「楊絳先生的《幹校六記》《將飲茶》《洗澡》,都是當代文學極為重要的作品,我印象深刻。這些作品不僅展示了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真實而悲涼的處境,更重要的是呈現出楊絳獨立的精神與文學追求。她的作品代表了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智慧和良心。」


「我認為楊絳先生最大的貢獻,是她的語言,這也是一個作家最根本的貢獻。或許因她對英語和法語的通曉,包括她的翻譯和創作經驗,使她對白話文的感受和思考比所有作家走得都更深,也更別具一格。楊絳先生不僅形成了自己成熟的文學風格,更重要的是讓我們領略了白話文的淡泊與含蓄之美。這淡泊與含蓄,其實體現的是一種精神境界,使漢字在楊絳先生的筆下,像一個個鮮活的生靈,有著精妙而均衡的表現力。這種獨特的語言與審美經驗,在當代幾成絕響。」

楊絳先生那時已把離世看作「回家」了,並覺得自己要「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確實,錢鍾書和錢璦走後,辭世對於老人就像是「回家」與親人團圓。老人一直想逃走,如她所說:「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老人確實一直盡著她的責任。


先生雖活過了百歲,看她的生平,仍會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她真正的創作是從古稀之年開始的,是從很多作家停止寫作的時候,才重新拿起了筆。在一個荒唐的年代,她不願拿起筆,這是她的風骨,也是歷史留給她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悲哀。可以想像,如果沒有1949到1979這30年的創作空白期,她的創作又會是怎樣一種狀態?不過,歷史沒有假設。


楊絳先生作為一個苦難的親歷者和倖存者,從未停止記錄與思考,這從她的很多作品都能讀到。但她與其他被傷害者開口言說的方式又不同,她留下的不僅是含著血淚與激憤的史料,更是能成為經典的文學。她在寫作之初,就有一種清醒的作家意識,與自己描述的苦難拉開一定距離,重新審視自己經歷的一切,所以她的筆調是隱忍的,而非控訴的;是含蓄的,而非怨恨的;是人性的,而非政治的,如她自己所言:「我既不能當醫生治病救人,又不配當政治家治國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徑,盡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無知,老而無成,當年卻也曾那麼嚴肅認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如。」


但她對一個時代體悟的深度與細膩,卻無人能比,所以在傷痕文學的喧鬧過後,她的作品卻越來越現出份量。她的敘述不動聲色,但卻處處暗含批判的內核,只要稍有文字經驗的人,便能從她描述的細節體會的到那個時代的反人性之處。楊絳先生始終關注的只是人,是人性,是人的情感和被時代左右的命運。她是帶著一份寬恕之心,在寫那個時代的人,這是一種更為嚴肅的還原真相。她已放棄了怨恨和復仇的心理,只把對人性真相的揭示,當作對自己創傷的安慰和對正義的追尋。


從楊絳先生早年的喜劇寫作,及對《堂吉訶德》的翻譯可看出,她對反諷素有研究。這也是她文本的一大特色。在她的作品中,一切人都可能是她反諷的對象,甚至作者自己。反諷寫作本身,便需要一種超然於自己和周遭的立場,這也是楊絳在寫作中的立場。她不只是從政治或歷史視角來考察時代,而是上升到了一種人類與人性的視角,也就是說除了那個荒唐的時代外,我們人性深處也始終存在著一種難以避免的荒謬。這其實是一種「避輕就重」,因其中包含了對人類無奈處境的抗拒,她的悲哀帶著人與生俱來的悲哀。如她在《洗澡》前言所言:「假如尾巴只生在知識上或思想上, 經過漂洗, 該是能夠清除的。假如生在人身尾部, 那就連著背脊和皮肉呢。洗澡即使用釅釅的鹼水, 能把尾巴洗掉嗎? 當眾洗澡當然得當眾脫衣, 尾巴卻未必有目共睹。洗掉與否,究竟誰有誰無,都不得知。」

真正讓我感到悲哀的,是在楊絳先生離世後網上湧出的另一種聲音,仍如歷次政治運動一般要楊絳先生「割尾巴」。很多話語竟來自己我認識的朋友:有稱她為「雞湯大師」的,有稱她只是「心安理得地寫寫自己的歲月靜好」,有說她「時時刻刻的自保意識和隱秘的利己」的,有說她「精得鬼樣」的,而這些言論大多來自在我看來更為「冷刻、精明」之人。有些人可能根本沒讀過楊絳的書,讀了可能也沒讀沒明白。


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個在古稀之年才能自由拿起筆的老人,能記錄下自己苦難的不易。為何很多倖存者不願開口說話,實際上,讓任何人述說自己充滿創痛的過去都很艱難,因為苦難會模糊人們的記憶,會讓人們有意識地選擇逃避。然而,楊絳先生卻勇敢地拿起了筆,記錄下帶著自己體溫和血淚的歷史,讓我們重新感受到那些在苦難重壓之下人性的尊嚴,正是這些痛苦、恐懼、茫然和希望,讓我們明白自由、正義、人性的重要。奇怪的是,這樣一個有良知、有風骨、有文學素養的、低調的老人去世了,卻會被戴上這些稀奇古怪的帽子。在文革50周年後的今天,讓人恍若又回到了文革。我不相信這些在進行道德審判的人,能在七十歲後,仍有勇氣與力量拿起筆述說自己的苦難。


最荒唐的,是那個「丁關根告狀」的傳說,早已是一段清楚的文壇公案,卻又被翻出來重說。楊絳、錢鍾書確實在1997年5月31日向國家版權局致信投訴過《錢鍾書評論卷一》、《記錢鍾書先生》兩書的侵權問題,這已成為很多版權課常談到的案例。那個時間段,正是錢璦剛去世、錢鍾書重病在院的時間,憑常識也能推斷,一個近90歲、要照顧病人的老人會不會去關心什麼侵權的事。這些法律作為,大多是楊絳、錢鍾書的著作權代理人所為。如今竟被扣到了百歲老人身上。只要讀過楊絳書的人,就能判斷向官員告狀這類事,決不會發生在這兩位老人身上。


不說什麼死者為大了,但在一個老人離世後,再也無法替自己辯白之時,毫無證據傳播此類謠言,確實讓人感到一個時代缺乏人性的悲哀。好在楊絳對此早有聲明,並不因外界所言改變自己:「不論多麼愧汗感激, 都不能壓減私心的忻喜。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幹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得到,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


人有了一份私心,難道就該被抹殺所有作為?這和文革時「狠斗私字一閃念」有何不同?從這件事看,文革思維仍活在很多人的腦中。

『文章首發於鳳凰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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