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中的翱翔之二 木生手記
木生手記
泥濘中的翱翔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遇害三百年祭
「
努力默想喇嘛的臉
連個影兒也不在心頭出現
執意不想我的愛人啊
她卻佔去了我的心間
——倉央嘉措情歌
這個門巴族平民出身的倉央嘉措，是坐著八抬大轎進入拉薩的。滿是鄉野味的身上，穿著用香薰過的黃色法衣。
1697年10月25日5時30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坐床典禮，在布達拉宮紅宮第四層的司喜平措大殿舉行。這是布達拉宮最大的殿堂，也是五世達賴喇嘛靈塔殿的享堂，高6米多，面積達725.7平方米。殿名在藏語中有著世間出世間一切善行的意思。那樣小的一個人兒，被擲在這空曠的殿堂里，怯怯地，一小步一小步走上巨大的無畏獅子大法寶座。寶座由5隻獅子托著，飾著精美絕倫的雕刻，並鑲滿著無價的寶石。
從此，作為全藏的精神領袖，倉央嘉措開始了他生命中最後10年短暫卻又奇異跌宕的人生。
而橫亘在這個14歲少年面前的第一道大坎，就是如山一樣沉重的學習任務，而且學習的主要方式就是沒完沒了的背誦。學習的內容深奧且又龐雜：佛學，因明學，西藏藝術與文化，梵文，醫學。其中佛學是最難也是最為主要的，它又包括五大領域，被稱為五大部，即般若，《現觀壯嚴論》無上智慧；中觀，《入中論》，觀想中諦的道理；戒律，《戒律本論》，防止佛弟子邪非的法則；阿毗達摩，《俱舍論》，佛法總論，敘述佛教整體概念的經典著作；因明，《釋量論》，關於佛教邏輯的書。此外還要學習被稱為「五小部」的五個科目，如詩，音樂與戲劇（有時還有舞蹈），占星學，度量與措辭，同義字等。作為全藏的宗教領袖，達賴喇嘛不僅要學習這些知識，還要考取佛教中的最高學位——格西。而考取格西學位，必須要精通佛學、因明學和辯證學（或叫辯論的藝術）。
他的教師，當然儘是藏傳佛教的大師：攝政王第巴桑結嘉措、五世班禪洛桑益西、甘丹寺池巴卓尼·次誠塔傑、阿里隨駕格列嘉措、以及他的根本上師格隆嘉木央扎巴……
在這座有著1000個房間、建築面積13萬平方米的宮殿里，這個來自喜馬拉雅山脈東南坡群山之中的野孩子，越發地孤獨了。無疑，他就是這座世界最高宮殿的主人。高達115米的13層宮體，巍峨在海拔3700多米的紅山之上，俯瞰眾生，威嚴無比。可是，正是那伸向天際的金碧輝煌，讓他像一個囚徒一樣失去了自由。
學習的殿堂里，有一根黃絲編製的鞭子就掛在牆上。它也許不會打在倉央嘉措的身上，但卻時時在提醒他威懾他必須遵循的成佛之路。還有那一個時辰敲響一次的鐘聲，彷彿也在警戒著他，嚴防任何逸出「正途」的行為。每天中午吹響的海螺，則更加讓他孤獨的心靈瀰漫著濃濃的憂傷，因為這海螺的嗚嗚聲，雖然宣布著日光的到來，也是在告知黑暗即將降臨。由於布達拉宮的形勢使然，暖暖的亮亮的陽光，只有遲至中午才能照亮全殿。遲到的陽光，卻會在下午不到兩點的光景，又要早早地消褪，整個宮殿只能長時間陷入在黑暗與陰鬱里。
對於孤獨年幼的倉央嘉措來說，這無異於雪上加霜。
猶如一隻小小的牛皮筏被裹挾在湍流之中。
驚恐是必然的。呼救卻是徒勞的。
脆弱的生命，有時卻會因為「湍流」的激蕩和對於自由的渴念，往往又有著難以想像的承受力、反抗力、創造力。
作為達賴喇嘛的倉央嘉措，於持久大量的學習之中，正在一點點地擴大著自己的精神領域和知識視野。厭煩之中，不無閃光的發現，而閃光（哪怕是瞬間），又會激發起往深處探究的興趣，甚至也為他天才的詩歌能力，提供了文化與技術的支撐。
作為人的倉央嘉措，正是這種沒有生趣卻又無休止的學習，更加點燃起他對於自己生命之根的嚮往與回歸。
心靈的翅膀，早已衝破布達拉宮和經書的重重柵欄與圍牆，飛向門隅的天門隅的地、門隅的山門隅的水。他知道天上的雲彩怎樣變成雨水在地上歌唱，他知道地上的歌謠怎樣逗得一天的星星眨著好奇的眼睛，他甚至知道蚯蚓怎樣在地下行走、牛馬怎樣用尾巴驅趕牛虻。喜馬拉雅的雪峰，曾經在他小小的心腔里嬉戲；雅魯藏布江的峽谷，也會在他稚嫩的想像里，變得隨心可意。
像一粒種子，他早已被埋進大自然的土地里。
人卻比種子有著更為強勁的活力。種子離開泥土與雨水，當然只有乾癟死去。人卻不，即便被強行綁進岩石般的宮殿，曾經的「泥土與雨水」，也會讓其萌出新綠。
門隅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倉央嘉措是門隅的一分子。就是神聖威嚴如布達拉宮如達賴喇嘛，也不能改變大自然在他生命的初始時所中置入的基因。
這種嚮往與回歸，不僅是簡單的重複、復原，更是在嶄新境界上的再造與升華。由此，逐漸長大的倉央嘉措，也便讓自己的人性之樹，一天天長得根深葉茂、婆娑有致了。
他不是這座無畏獅子大法寶座上的一棵被扭曲的盆景，而是與這個由5隻雄獅托著的寶座對峙的人，一個比佛的慈悲更為飽滿更為具體更為現實也更為可愛的人。
正是那些似乎已被斬斷的縱橫交錯的根須，為他提供了這種對峙的力量。再高大的宮殿，能與喜馬拉雅山相比嗎？鄉親們一個普通的笑臉，就能勝過這宮殿里所有的佛像、壁畫與唐卡。一支隨便的歌謠，也比所有的經卷更能引起心靈的回應。而在他縱橫交錯的根須之中，最粗的一根，當然是他的阿吉瑪米仁增旺姆。
多少個白天和夜晚，孤立無援的倉央嘉措，會獨自登上布達拉宮的最高處——紅宮的屋頂平台。闊大的平台上滿布著眾靈塔殿單檐歇山式的金頂，每座金頂上，都立著一大二小的金色寶塔。而用一種深紫色灌木壘砌而成的平台女牆頂端，又立有巨大的鎏金寶幢和紅色經幡。
林立的寶塔，巨大的寶幢和腥紅的經幡，都已不能惹動他的眼睛。從這個神與佛的世界裡，他仔細地觀察著世俗的拉薩。更多的，則是久久地仰望無底的天空。慷慨無比的太陽，太陽下遊走自在、自由變化的雲彩，還有暢意盤旋的鷹。那是從門隅飛來的嗎？最為迷人的，還是神秘莫測的星空。繁密的星斗，每一顆都會飛翔，每一顆都在唱著家鄉的歌謠，讓他有了一種置身在鄉親們中間的幻覺。
當然，最讓他揪心的，還是那個像蓮花一樣的姑娘仁增旺姆。她的身影，她的面龐，她的聲音，她的神情，她的呼吸，連同她那有著蓮花一樣清香的氣味，點點滴滴，全都滲透在他的靈魂之中。此刻，總會有淚水在他的臉上長流不止，柔軟的心上，也就百溪潺潺、眾鳥啾啾了。
越是進入佛的深切處，一種無法解脫的矛盾，也就壓迫得他坐卧不寧了。不偷盜，不殺生，不謊騙，不姦淫、不飲酒等10條沙彌戒律，他是當著老師五世班禪的面宣誓遵守的呀。而作為全藏精神領袖的達賴喇嘛，更是被千萬人矚目崇仰的典範、觀音菩薩的化身。可是，真誠的倉央嘉措向著佛說：不是不能謊騙嗎？那蓮花一樣的姑娘仁增旺姆，他的瑪吉阿米，確實在心頭立著啊，就像喜馬拉雅山站在這寂寥的高原上。
「山上的草壩黃了，山下的樹葉落了。杜鵑若是燕子，飛向門隅多好！」——身在佛教聖殿布達拉宮的倉央嘉措，整個心兒，早已插上翅膀，飛到了愛人的身旁。
「
風啊，從哪裡吹來？
風啊，從家鄉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情侶啊，
風兒正把她帶來！
——倉央嘉措情歌
他的瑪吉阿米仁增旺姆到底從喜馬拉雅山脈東南坡的門隅趕到了拉薩。
他的瑪吉阿米仁增旺姆竟然從喜馬拉雅山脈東南坡的門隅趕到了拉薩。
她曾經沉入在絕望之中。就是在絕望的深淵裡，她那火一樣燃燒著愛情的眼睛，也是死死地盯著深淵的最高處——那露著熹微日光的崖口。她不信，什麼神靈能夠將她的倉央嘉措奪走。她不信，她的倉央嘉措能夠被別人奪走。哪怕「達賴喇嘛」的名號幾乎比天還大，哪怕她的倉央嘉措就是在她的眼前，生生地被人與神搶佔——她仍然將一顆痛切的心，磨成披荊斬棘的利劍，讓閃著寒光的劍鋒指天戟地：倉央嘉措是我仁增旺姆的！
自從倉央嘉措離開門隅的那一刻起，仁增旺姆再也不讓一滴眼淚在世人的面前流淌。電閃雷鳴的夏日，她沖向毫無摭攔的原野，任暴雨抽打著自己痛苦的身心。月朗星稀的寒夜，她那心靈的峭壁上，又會騰起驚天動地的雪崩。
父母的逼迫，求婚的執著，還有習俗與輿論，都無法動搖她一絲一毫。寒暑走了又來，她只是等著她的倉央嘉措。曾是遙遠得幾乎不能到達的拉薩，哪刻不裝在她的心裡？難道說好好的一個人，說變就變成了神一樣的達賴喇嘛？就是真地變成了達賴喇嘛，可也是她的倉央嘉措呀！
「翠綠的布谷鳥兒，何時要去門隅？我要給美麗的姑娘，寄去三次信息」，不知是等待了兩年還是三年，瘦了也幾乎就要枯萎了的仁增旺姆，終於等來了倉央嘉措召喚的信息。
她沒有一刻的遲疑就奔向了前去拉薩的路途。路程的險惡、漫長，難以言說的艱辛，在她的喜悅面前簡直都不算什麼。曾經，「高山是她的仇敵，大川也是她的仇敵；迢迢茫茫的家鄉路，更是她心上的仇敵」。如今，這高山、大川和迢迢茫茫的家鄉路，卻都變成了送她去見心上人的車馬花轎，成了她喜愛的景緻。其實，仁增旺姆哪裡知道，住在布達拉宮的倉央嘉措，同樣為相思煎熬得形銷骨立，「我戀著她，長夜漫漫不成眠。白晝不能同她歡聚，心兒無時不受著熬煎」。他幾乎已經無法等待這路程的遙遠了——「耳鬢廝磨的心愛童伴，剛要越過高高的山巔；我的心靈就化作陣陣和風，一直送她來到眼前」。即使只是知道了愛人的就要來到，曾被布達拉宮的陰鬱與黑暗拘錮得冷凝的心，驟然活潑起來，冰封的胸懷裡，也就彈唱起汩汩的春水了：「故鄉在遙遠的地方，雙親不在眼前也不用悲傷。勝過親娘的情人啊，正翻山越嶺來到身旁。」
就在佛學的鍛爐，熾熱得能夠將鋼鐵融化的時候，就在彷徨復彷徨、憂傷復憂傷的時候，他的仁增旺姆趕來了，披星戴月地趕來了。
她的到來，對於身心都處於危急之中的倉央嘉措來說，無疑是一種拯救與救贖。
3歲的幼童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的，14歲的少年，在一切無與倫比的榮耀突如其來時，也許陡然的興奮會遮蔽住其他一切潛在的矛盾。然而，少年一天天成長，心底里熱情的種子也在一天天的膨脹，心愛的童伴舍家棄業、捨生忘死地投奔而來，便讓積澱在心底的愛情，終於像醞釀多年的火山一樣，勢不可擋的爆發了。
一種重新燃起的勃鬱如雅魯藏布江江水的生趣，一種耀目如喜馬拉雅山陽光中積雪的快樂，也就化做詩的瀑布在他的心頭飛流直下——「箭中了鵠以後，箭頭鑽到地里去了；見到幼年時的愛人，心又跟她去！」；「大地為何蘇醒？那是杜鵑從門隅飛來，我和情人相會，身心多麼暢快！」是愛，讓他對那隻老黃狗也有了一種理解與喜愛，並在心腔里流溢起亮亮的幽默，「有腮須的老黃狗，心比人都伶俐。不要告訴人我薄暮出去，不要告訴人我破曉回來」。幸福是那樣地在胸中鼓盪著，他甚至都忍不住要向世界宣布，「黃昏出去尋找情人，天明歸來大雪紛紛地落；住在布達拉宮的啊，是我倉央嘉措」。是愛，讓這個伶仃的苦人，幸福地酩酊大醉，「一次喝酒沒醉，二次喝酒沒醉；因為幼年的情人勸酒，一杯便酩酊大醉」。還是愛，讓這個在富麗堂皇的布達拉宮度日如年的達賴喇嘛，卻在情人的懷裡感到著人間千年天上一日的新的時間觀，「白色的桑耶雄雞，請不要過早啼叫！我和年幼相好的情人，心裡話還沒有談了」。
他們於無比艱難中的重逢，不僅是對於少年戀情的回憶與重複，更是愛的更新與創造，孕生與升華，拓展與豐富。兩個生命，也便在這愛的更新與創造、孕生與升華、拓展與豐富之中，獲得了更加豐盈也更加堅韌的新生。「海水似的深恩，從未報答過；只要生命一天不停，報答你是來得及的」，這不正是兩個嶄新生命的深處，所發出的共鳴嗎？
未
完
待
續
作者：李木生，中國著名作家，二馬看天下特邀專欄作家，二馬中國夢精神家園教育資源群成員
約稿：千山獨一鳥
責編：謝天謝地
主播：翟鑫彬
作者簡介
李木生，山東濟寧人，曾出版、發表過二百多萬字的作品，被雷達先生稱為有追求、有思想、又有著自己語言特色的作家。雷達先生曾經這樣評價李木生的作品：「山東的李木生是近年來少數幾個讓我過目難忘的作者之一，他的每篇東西都有獨特追求，都有所寄託，都竭力發掘著對象的文化底蘊，並把作家主題儘力投擲進去，燃燒成一片文字的火焰，化為一股生命的激流。作為山東人，他有明顯的齊魯文化背景，仁學可能是他的文化觀的最後一道防線，他帶著這樣的眼光看世界，看一切，去發掘民族靈魂的根由，觀照民族精神的美質，遂使他的作品有種特殊的文化意味和超越具象的文化深度。」而有一些評論家還這樣評論他的作品，稱其為當代有著強健精神與批判意識的作家家。他自知在精神、思想、知識與文字的前進途中，還有著許多不足、有很遠的路要走，並期待著一點一點地提高。人生有限，來日苦短，只想安安靜靜地將心血化作真誠的文字，求教於一二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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