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何大草:斧頭及一些碎屑

何大草:斧頭及一些碎屑

何大草,本名何平,1962年生於成都,1983年畢業於四川大學歷史系。1995年在《人民文學》發表第一篇小說《衣冠似雪》。迄今為止,已在期刊發表小說約兩百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盲春秋》、《所有的鄉愁》、《閣樓上的青春》、《我寂寞的時候,菩薩也寂寞》、《憂傷的乳房》等八部,以及小說集《衣冠似雪》、散文集《失眠書》。根據他的小說《刀子和刀子》改編的電影《十三棵泡桐》,獲2006年東京國際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2013年入成都三師堂學習兒童畫一年。寫作之餘,塗鴉不輟,已發表畫作約50幅,並在天津《今晚報》開設一圖一文專欄:《近距離鄉愁》。現執教於四川師範大學中文系。

何大草:斧頭及一些碎屑


斧頭及一些碎屑


文/何大草



我畫過一幅卡夫卡肖像:他一如平日的西裝革履,然而,懷中卻抱著一把大斧。這幅畫的靈感,源於他自己的一句話:

「所謂書,必須是砍向我們內心冰封的大海的斧頭。」


我喜歡那把斧頭。或者說,我著迷於斧頭所象徵的一種身份,木匠。


魯班是我所知的第一個木匠。他自然是使用斧頭的高手,但他最著名的事迹卻是上山砍樹時,手被草葉邊緣的利齒劃傷,從而得到啟示,發明了鋸子。在我看來,這是比較的無趣的。


鋸子對於斧頭,是一個革命,卻消減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熱烈。鋸子缺的是詩意。後來人們還發明了電鋸。看到電鋸兩個字,我就會想起一部恐怖電影的名字:《德州電鋸殺人狂》。想吐。


《莊子》中寫到過一個木匠,匠石。他的夥伴鼻尖沾了白粉,他就掄起斧頭,風一般劈過去,把那鼻尖劈得乾乾淨淨的,卻毫髮不傷。

魯班是能工巧匠,而匠石是魔術師。比魔術師更勝一籌的,則是魔法師。


開天闢地以來,頭一個魔法師,數盤古王。混沌的星體,就是他用巨斧一劈為兩半的,上者為天、下者為地,天地萬物才有了起始。


當然,這是神話,不是寫實。然而放之於文學、藝術,但凡是影響創作的創作,莫不屬神話。


卡夫卡的《變形記》劈首就說:「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


我在《世界文學》上讀到《變形記》時,正在成都24中念高二,16歲多點,像個飢餓的幼鼠,逮到啥都要啃一口。《變形記》讓我驚駭,啃了,但是吞不下。我在學校靠近開水房的一棵皂莢樹下,把這困惑告知一個同學。他頭髮長長的,神情倦怠,但趣味比常人都高,對當時風行的傷痕文學嗤之以鼻,常如數家珍地提到陌生的外國作家和作品。估計他的鄰居中,恰好有一個地下詩人,或者落魄的藝術家,耳濡目染,近墨則多喝了些墨水。看到我對《變形記》的無知和畏懼,他寬容地笑了笑,說:「是的,卡夫卡就是這樣。」我聽了,印象深刻,卻又一片茫然。

多年之後,我在《番石榴飄香》中讀到一則逸事:某個人,在十七歲的某個晚上,鑽在被窩裡讀到了《變形記》,罵了句:「他娘的,我姥姥不也這麼講故事嗎?」他似乎聽到了斧頭正在坎坎劈來,塞在腦子裡的那些舊觀念、舊框框,全都轟然坍塌了。第二天,他寫出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再後來,他寫出了《百年孤獨》。他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


這件事,讓我看到了自己的愚鈍,天才何以為天才,也看到作家手中的斧頭,意味著蠻橫和創造:它是神話,而非謹言慎行的寫實。



我成為作家後,寫過幾篇關於木匠的小說,自己最看重的,是中篇《千隻貓》:有個叫范懿的畫家,以畫貓見長,名聞海內,所有藏家都以得到他一隻貓為滿足,再高昂的價格也攔不住他們來敲門。到手的,都巴不得他早死;沒到得的,祈禱他多活幾天或幾年。他厭倦透了,隱身不見世人。世間於是傳說,他已經死了。

溽熱的盛夏,一個在報社實習的女大學生,奉了主任之命尋訪范懿,幾經周折,終於在拆遷一空的老巷子里找到了他。


樹蔭森森,蟬鳴如雷,范懿卻蟄伏在一間危房中造柜子:他不當畫家了,拿了斧頭做木匠。


范懿在古玩市場上買到一冊晚明天啟皇帝的遺著。天啟是個木匠迷,而且是個非凡的木匠,不理朝政,天天躲在後宮做木活。這部遺著中記載,他用一百零八塊木頭,拼裝了一隻巨櫃,略似今天的車廂,一個人從前門進去,從後門出來時,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范懿為此迷住了,按照這冊遺著所示,拿斧頭削了一百零八塊木頭。柜子是拼裝出來了,卻只用得上一百零七塊,老有一塊多餘的木頭無處安置。試了又試,總是功敗垂成。他身體已虛弱到了極致,然而,那塊多餘的木頭,構成了一種無限的挑逗,讓他欲罷不能。


他想變成另一個人的願望,如此強烈,而又那麼遙不可及。


范懿死了。他畫的貓被集中起來,舉辦了一次盛況空前的畫展,被媒體譽為「中國貓王」。他終於沒能擺脫畫家的身份,而他拿斧頭做木匠的努力,卻被忽略不談,就像從沒發生過。


《千隻貓》發表於十年前的《十月》。責編曉楓對我說:「我喜歡這個小說。但我要告訴你,你註定是一個小眾作家。」我點點頭。迄今我也認為,她說的是對的。甘於用斧頭默默鑿刻故事的作家,自然是在大眾視野之外的。



我的日常生活中,也有一個朋友是木匠。這是1979年我上川大歷史系後,認識的岑同學,他的寢室跟我門對門。他個子不高,樣子不俊,眼睛不大,但偶爾一瞪,是炯炯有神的。


我是班上少數應屆高中畢業生之一,老岑要比我大七歲。在那個紅色年代中,他的家庭出身屬於黑五類,沒前途、沒念想,有念想也等於白想。他沒念完初中,就一腳踏入社會了。他不想當知青,又當不了社青,也沒家底當賴青,但要活下去,就去拜師學木匠。一斧在握,天干餓不死手藝人。學成之後,挑了擔子,在成都北邊廣闊的平原和丘陵區游竄。運氣好,打一套結婚傢具,掙兩個月飯錢,運氣不好,打一張凳子,掙兩個干饃饃。苦是苦,但有手藝和氣力,吃飯不成問題的。


難的是,飲食男女,重點在男女。


他的父輩、祖輩都是讀書人,他擔子的鋪蓋卷中,也插著破損油膩的《紅樓夢》、《唐詩三百首》。書中自有顏如玉。但,也只算紙上談談兵。他給我講過一件事:


有天聽說八十里外小鎮的小麵館,新招了個美女服務員。他便邀約了一幫口中淡出鳥來的年青人,石匠、廚子、火工、引車賣漿者流,帶了水壺、干饃饃,打了火把,走了一夜田坎路,去那小鎮看美女。


我問老岑:看得咋樣嘛?他愜意地嘆口氣:看得好過癮哦!我聽了,有點嘆息,又轉覺欣慰。身逢亂世,杜甫的詩充滿了苦巴巴酸,而老岑這樣的小木匠,卻自有他的苦巴巴的甜。


老岑上了川大後,也吃過一次虧。在九眼橋昏暗的路燈下,花十元錢買了一雙錚亮的牛皮鞋。拿回寢室細看,卻是報紙和黑蠟做成的。此事傳為笑話,老岑倒很瀟洒,坦然承認,栽了。他畢業分配到博物院,拿出木匠的慧眼和狠勁,成了鑒定文物的專家。另一個老同學,有個土豪金朋友,化兩百萬買了兩隻元代青花瓷瓶,設宴請老岑看一看。老岑距瓶子還有兩三米,就說了兩個字:「假的。」土豪金差點當場就砸了瓶子,還是老岑勸住了,說:如果看得開,看看也是順眼的。不妨做個紀念嘛。


我曾以老岑為模特,把他放進我的幾篇小說中,還給他的眉心添了一顆痣,暗示那是第三隻眼:慧眼。他的戲劇性人生,就像木匠的斧刃,游弋在現實和小說的交錯地帶,比冰封的現實魅惑些,比虛構的小說更真實。



我在一所大學任教,講授創作。沒有辦公室,上完課就回家。同事間相見,多在教師休息室。有天我在休息室聽見一位女老師談文學,說靈感驟然降臨時,作家處於亢奮甚至迷狂的狀態,時空兩忘,只是不停地寫啊、不停地寫啊,一首詩或者一部小說,就這麼寫出來了,但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是怎麼寫出來的。我聽笑了。雖然這為女老師不是作家,但她說得比作家還要誇張和搞笑:作家就像個杯具,盛滿靈感之泉,只等突如其來的噴發。


寫作的真相,不是這樣的。作家在書房中的狀態,和木匠在作坊中的狀態並沒有兩樣。我在作為文學學徒的漫長生涯中,始終像攥著斧頭的小木匠,學習、拆解前人的經典,有如庖丁解牛,琢磨它們的材質、結構、語言、節奏、細節……再試著用不同方式,把它們組裝回去。寫作就是一門手藝。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的巔峰時期,徑直把寫作稱之為:「我的木匠活計。」


他在年過70歲後,還對此詳加解說:「我把這個叫木匠活,也就是講故事的技巧、寫作技巧和電影製作技巧。靈感是一回事,情節是另一回事,如何將情節呈現出來,變成能吸引讀者的文學作品,沒木匠活,做不了。」


我在講了十幾年創作課之後,選編了一本教學參考書,收了21個短篇故事,起名《20個經典和一篇習作》。第一個故事,是來自古印度的《鵪鶉本生》:


喜馬拉雅山區,菩薩轉生為象王,帶領八萬頭大象四處尋食,路遇一隻鵪鶉母親和她一窩剛孵出的小鵪鶉。象王保護了這群小生靈,但告誡這位母親:還有一頭單獨行動的大象,它不受我制約。小心。


當鵪鶉母親向獨行大象乞求別踩死我的孩子時,大象卻抬起腳把小鵪鶉踩得粉身碎骨,還撒了泡尿把殘骸沖走。鵪鶉母親發誓報仇。


問題來了:鵪鶉殺死大象,就和拿雞蛋砸穿高牆一樣難。但是,如果鵪鶉殺不死大象,這故事就是個爛尾樓。而經典,就是要在可能的情節鏈條上,讓人物的命運發生裂變,不可能成為可能。


不可能完成的故事,才是最好的故事。


倘若讓鵪鶉學會一種咒語,念念有詞就讓惡象七竅流血而死,那成玄幻了,沒意思。連接不可能和可能的,是邏輯。好比中國的木匠建木塔、造危樓,不用一根釘子,把它們高高撐起的,是精準的榫頭和斗拱。這就是木匠的邏輯。


《鵪鶉本生》根子上,是講因果報應的。而有趣的是,福斯特在他的小說講稿中,正是把「情節」定義為「因果」。


鵪鶉母親分別去謙卑地侍奉了烏鴉、蒼蠅和青蛙,所到得的回報是:烏鴉啄瞎了惡象的雙眼,蒼蠅則在象眼中產了兩窩蛆。當象癢痛難忍、唇焦口燥時,青蛙在山頂呱呱叫,把象引上來,又跳到懸崖底下叫,象於是走向懸崖,滾下去,摔死了。死得很難看。


這是弱小者復仇的勝利,也是嚴絲合縫的講述技巧的成功。很匠,但不是匠氣的匠,是藝匠,大匠。



我20歲前,啃了許多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以及《約翰·克里斯多夫》,今天,幾乎全忘了。但我仍敬重傅雷,心中尊他為大師。他的學識、人品、審視藝術的穿透力,都是罕見的。他評張愛玲的那篇長文,還有他的美術評論,都讓我時時琢磨和回味。


1944年,傅雷發表《論張愛玲的小說》,對張的《金鎖記》給予高度肯定。傅是驕傲的,張也很驕傲,好話,她自然是照單全收的。而傅對張《連環套》的尖銳批評,張則在《自己的文章》中兜著圈子,說了個不。這也是驕傲使然,不足為怪。多年後,人在異鄉,年歲漸老,依然驕傲的張,卻好幾次承認了《連環套》是個敗筆。這就很不容易。


傅雷之於藝術,就像是一把斧頭,刀斧手,寒氣逼人,看不順眼的,統統給予怒目。他可能也自覺不妥,所以給自己起了個號,怒安。


他的美術評論,我不是指他的那本《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那是他的早期之作,沒有特別之處,可以歸於優秀的普及性讀物。他真正不同凡俗的驚人之語,是致友人劉抗書信中的零星片段。那時他已年過50歲,戴了右派的帽子,評的也已不是西洋美術,而是中國傳統書畫。但掩不住刀斧手的鋒芒,偶爾一閃,讓人驚詫。


他說:近世的名家,除了齊白石、黃賓虹,其他都是欺世盜名。


他寫了這麼一段話:「吳昌碩全靠『金石學』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筆法移到畫上來,所以有古樸與素雅之美,但其流弊是乾枯。白石老人則是全靠天賦的色彩感與對事物的新鮮感,線條的變化並不多,但比吳昌碩多一種婀娜嫵媚的青春之美。至於從未下過真功夫而但憑禿筆橫掃,以劍拔弩張為雄渾有力者,直是自欺欺人。」而他自己在信中刀斧橫掃,把大師徐、劉、張等等都捲入了斧風之中。好不痛快。


備受傅雷推崇的齊白石,也是個木匠。在學會握畫筆前,他先學會了揮斧頭,因為太窮了,要活。而斧頭是一種象徵,革命。他學畫前,已做了十年的木匠。我以為,他用斧頭革了中國文人畫的命:把沉積太久而發酵為酸的那種氣味,統統砍去了。


曾有人譏笑齊白石的畫粗枝大葉、如廚夫抹灶,太無古法。然而,這所謂的譏評,正是我喜歡他的理由:要那麼多文縐縐做啥!


齊白石以花鳥畫最為著名,我卻更喜歡他的山水、人物畫。尤其愛他畫的一幅「自畫像」:滿面紅光,斜伸手指,怒目畫外,邊上大寫七個字:「人罵我,我也罵人。」讓人哈哈大笑。打我左臉,把右臉也伸過去?憑什麼。這就是木匠的蠻勇,也是木匠的邏輯。


所謂青春之美,全活一口氣。齊白石快80歲了,還生了個兒子。


傅雷則是個未盡才。他忿然離世時,還不到60歲。斧頭越鋒利,越容易受損毀。「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他預言了張愛玲的結局,也包含了一個時代的悲情。


十月微信

您可能感興趣

大黃蜂築出彩色蜂巢原來是因為吃了彩紙碎屑
頭上有碎屑,很癢,很油,用手撓就會指甲上,為什麼?
用紙捲起火柴碎屑的廉價製作,燃放出比賣的更好的煙花效果
木材上刨出的碎屑,在他手中,變成一朵盛開的鮮花
車床打磨留下的碎屑,收集起來能得到獨特的頭部飾品
美術生吃過的苦,鉛筆,橡皮,碎屑中拼湊出夢想!
燒紅的鐵鉗夾在酒瓶上,木塞碎屑不再影響美酒的享用
解讀石頭的語言——碎屑岩之火山集塊岩、凝灰岩
頭上有碎屑,很癢,很油,用手撓就會指甲上,這幾招可以讓你改善
敲碎燈泡並倒入火柴碎屑,用開關操控有趣的燃放效果
餐館天花板破裂往下掉碎屑,客人往上一看被嚇了一跳
車床打磨留下的碎屑,收集起來能得到獨特的女性飾品
成塊的肥皂弄成碎屑,隨後變成小巧而又精緻的贈禮
品嘗紅酒容易喝到木塞碎屑,將鐵鉗燒紅就能解決困擾
帶回木材上削下的碎屑,隨後從手上綻放出迷人的花朵
男子將蠟筆碎屑倒入軟陶泥加熱,成品送女友體現真情實意
怎麼DIY改造轉筆刀讓你無需打掃鉛筆碎屑?
口香糖盒裡安裝卷筆刀,鉛筆的碎屑全部掌控在手中
收集金屬加工剩下的碎屑,倒上透明液體後可用來裝飾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