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讀《管錐編》,無以識錢鍾書
錢鍾書走了,與這位世紀智者在工作、生活上曾有點瓜葛的,都在報章上發表文章,悼念中攙點自炫地講述自己那點奇遇。這是正常的,雄鷹可以讚美太陽,不等於無詩才如向日葵或蜀犬者不能表達自己的感受。但這是不是也該有個前提,即不能把陽光誤解成燈泡,不能嘴上說陽光刺眼,實際讓人感到的只是一罅星光。據我觀察,相當多的悼念文章作者都一邊人云亦云地把錢鍾書說成「文化崑崙」,一邊知恥近乎勇地承認,自己讀不懂甚至沒讀過《管錐編》。遺憾的是,他們的觀點還頗具代表性,在各類暢銷書排行榜中,我同樣沒有見到《管錐編》,雖然錢先生別的著作(以《圍城》、《錢鍾書散文選》為最)多能名列前茅。這就是說,錢先生被淺薄的市場用買櫝還珠法暗算了,他懊悔不已的「少作」,他從來懶得提起、也惟恐他人提及的早年作品,現在因讀者的熱情竟成了無法擺脫的案底。朝市顯學淪為市井俗學,錢先生雖一語成讖,早有洞察,未料卻是以這種方式。因為《圍城》和那些散文而將錢鍾書視為「文化崑崙」,相當於曹雪芹有個鄰居,因為不識字,因為芹溪居士總願代他給兒子寫信,遂逢人便誇曹雪芹是世上最能寫東西的人。論據不足而竟結論正確,智者的悲憫,遂只能付於啞然一笑之中。《圍城》是一部充滿異類光輝的小說,僅此而已,與所謂曠世傑作距離尚遙。作為散文家的錢鍾書,雖筆墨騰挪恣肆,才華縱橫洋溢,淵博不可究詰,機智莫可躡跡,但橫向比諸林語堂、梁實秋,縱向比諸韓文公、張宗子,再國際主義地比諸查爾斯·蘭姆或愛默生,則不僅無甚特出之處,甚至反顯得過猶不及起來。太過逞才臆性的文字,雖可收拍案驚奇之效,卻未必經得起摩玩涵詠。先生的散文,斗膽以為其病在於傷格,在進取太露,因詞鋒滔滔之故而轉失波瀾,令章法進退失據、缺乏彈性,換言之,不符錢先生三十年後在《管錐編》中叮嚀反覆的「常山蛇勢」「文章法」:「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這樣的文字,其佳處固在個性鎏亮,棄取分明,然其欠佳處亦正可從這份鎏亮、分明中窺破。總而言之,寫白話散文、白話小說的錢鍾書,只是一位極富個性魅力的作家,他的長處不僅孤標高格,還拒絕仿效。但憑此,錢先生雖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從容佔有一座尊貴之席,「文化崑崙」則無從談起。錢先生「文化崑崙」的造型,事實上是因並世無儔的《管錐編》而呈壁立千仞之勢的。只有《管錐編》的作者,才真正當得起世紀的巨擘,文明的瑰寶,人類的導師。因此,欲表達對錢先生的敬意,增長見識,恢廓視野,也只有急速先從《管錐編》中尋求開卷有益。何況,《管錐編》並不難讀,至少不如普通讀者想像的那樣「難於上青天」。普通讀者視《管錐編》為畏途,不外這樣三個原因:其一,卷帙浩瀚,洋洋百萬餘言,仰瞻已屬不易,攀登更難勝其勞;其二,悉采典雅文言,亦令人畏葸裹足,不敢貿然前往;其三,外語,大量的外語,除英語外竟還有法、西、德乃至拉丁語,能不瞠目結舌者,中國又有幾人?然而,我得說,這是一個錯覺,一個只要勇敢地閱讀就必然會渙然冰釋的錯覺。茲結合本人粗淺的閱讀經驗,稍加證明。叔本華在《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一書「前言」中,曾如此對讀者許諾:「我相信(本書)卷首以卷尾為前提,幾乎同卷尾以卷首為前提是一樣的;相信書中每一較前面的部分以較後面的部分為前提,幾乎和後者以前者為前提是一樣的。」我不認為叔本華完全做到了這一點,但換用來理解《管錐編》,倒頗能一新耳目。《管錐編》體大思精,但這一「體」並非習見的「思想體系」的「體」,而毋寧說體現在對中西傳統思想體系的獨特消解、融匯之中。以「打通」為至高理想的錢鍾書,本無意在藩籬外另扎籬笆。仍然借用叔本華的語言,即一部《管錐編》並不像尋常「思想的系統」那樣,「總得有一個結構上的關聯,亦即總有一部分托住另一部分,但後者並不反過來托住前者」。讀《管錐編》,事實上從第四卷開始,與從第一卷開始,沒什麼兩樣;從第一卷三百頁處開始與從第一頁開始,也區別不大,因為它們之間並沒有「托起」與「被托起」之別。人們常會依據該書的目錄編排,想當然地想像作者有一個宏大的學術規劃,一個對中國先秦以降文化典籍進行系統清理的規劃。差矣!雖然以錢先生的才華,筆墨所經之處,必會如春雨過林一般,令對象煥然一新,非復舊觀,但該書的章節,似更多地只是提起話頭的「說由」,一個容納文字的框架,使錢先生天馬行空、扶搖三千的運思,得到如同水庫調蓄江河的作用。故「體大」後的「思精」二字,在《管錐編》中亦從來不曾體現在第二卷對第一卷的展開、第三卷對第二卷的演進、第四卷對全書的總括和牢籠之中。不,它是即興生髮的,隨機點化的,精研密思總是隨眼前的書頁同步展開,卓見銳識每常偕筆下的賢哲同時映現。錢鍾書斷爛萬卷,胸中自是波譎雲詭,氣象萬千,巍峨呈「圍城」之勢,然反映在文字上,反映在具體的興味、寄慨上,錢先生感興趣的又似乎更是「點」的突進,而非「面」的展開。所以,決意想從《管錐編》中總結出一條千古不易之理,恐怕會錯了意。說《管錐編》具有百科全書的規模,那也應該同時承認,《管錐編》的寫作也是「百科全書」式的,即追求每一個詞條的絕對準確,而非讓所有詞條效命於一種理念。如果一定要在《管錐編》中找到一條貫穿始終的主線,也許可以這樣概括:打通中西,融匯古今,「用管窺天,用錐指地」(語出《莊子·秋水》)。嚴格地說這不是體系意義上的主線,而是精神力量的強力體現,這一精神是瀰漫、滲透而非演繹、層進在書中的,所以面對《管錐編》,讀者完全可以橫看成嶺側成峰,盡收左右逢源之利。簡單地說,你沒必要抱著通讀《辭海》般的勇氣,你盡可隨意開卷。開卷必然有益,至於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視各人問學造化而定,自又當別論。附帶一提,認為《管錐編》只是一堆大書袋,認為錢鍾書只會摭拾陳句,賣弄記性,堆砌七寶樓台,只是不學寡思之輩想當然的自欺欺人之念。再來看看《管錐編》的古文問題。雖然《管錐編》除繁體字外還頗令人頭疼地插入不少異體字,令閱讀橫生枝節,但稍加堅持就會發現,這一貌似拒人千里之外的語言,竟同樣適用於「可讀性強」這一現代判語。錢先生良好的幼學底子,使他的文言一如他的白話,一開始就建立在精粹純熟的基礎上,而他卓越無倫的西方文化素養,更令這份精粹與純熟,別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邏輯力量。當我們想到邏輯本是文言的弱項、想到漢語的長處在生髮詩意而非理性思辨時(日本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湯川秀澍對此深有會心,他曾提到,他只在日常事務領域才使用與漢語性質相近的日語,一旦思考到亞原子粒子領域,必換用英語),對錢鍾書在賦予文言新功能上崢嶸展現出的能力,便只有嘆為觀止了。說到用文言說理,人們常會本能地想到漢賈誼那篇被選入不少課本的雄文《過秦論》,並被那個夸誕的開頭弄得一愣一愣。然毫不意外的是,正是錢先生向我們指出:賈生此文,犯了「詞肥意瘠」之病。多麼犀利的判斷!得此一語,已可眉眼清新,若再以子之矛,探子之盾,則驀然發現,錢先生向我們奉獻出的,也許竟是一種自有文言以來從不曾有過的文字,不惟「詞肥意滿」,豐渥華美,抑且陳力就列,條貫分明。讓詩性的古國文言勝任理性的邏輯推演,是錢鍾書一大貢獻。我縱無意作驚人之語,但仍不得不想,自倉頡造字始有文章以來,這一曾化育出無數絕妙好辭的語言,還從不曾有幸遇到這樣一位方家:像錢鍾書這樣幽默,像錢鍾書這樣善疑,像錢鍾書這樣充滿思辨強力,像錢鍾書這樣擁有大開大闔的人文觀念。通過《管錐編》,自鑄偉詞的錢鍾書其實向國人奉獻出了一種推陳出新的新語言,這是思維的奇蹟,漢語的造化,讀者的福音。也許,除非錢先生本人提供反證,不然我們只能說,這也是最適合展示錢家風範的語言:其細如針,文心龍蟲並雕;其理如筍,釋意絲絲入扣;其識如老吏斷案,人與事到眼即判;其情如處子懷春,事與人觸手風流。因想古國語言,劫數未到而遽遭拋棄,本就自怨自艾,忿忿不平,突遇高手搦戰,不覺抖擻精神,與之廝殺。一方有泱泱三千年文明家底,自是有恃無恐,絕無輕易言敗之理,一方藏洋洋九萬里東西韜略,亦當有進無退,焉有鳴金收兵之心,雙方遂各施手段,各展絕學,直把個老氣橫秋、嗒焉若喪的中華文言,引逗得時而妍如二八處子,時而俊似七尺鬚眉。一部《管錐編》,正是雙方大戰三百回合的結晶,判詞是:不分勝負。錢鍾書藉此考校了文言文的現代生命力,文言文則聊發少年狂,大大出了回老來俏的風頭。能讀而不讀這樣的語言,那可真是錯過了人生。最後再簡單說一說外來語。《管錐編》中出現的外語,其實多可跳過不讀,作者綴上它,除了稍帶展示一位「文體家」的愛好,主要還是為了體現學者的嚴謹。事實上所有這些外語,錢鍾書都曾作了多數是完整的、偶爾是措其大概的翻譯,它們的作用在於驗證所言不虛,強調事出有本,而不是如俄國小說那樣,強迫俄語讀者還得兼通法文。所以如果你無意檢驗錢鍾書遴選資料的真偽,不讀這些海外符號,並無損於理解書的內容。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恰巧懂得外語,那麼順眼對照一下錢鍾書的翻譯,往往又彷彿得到一筆飛來橫財,你竟因此讀到了最激動人心的文字。讓那麼多老外突然用文言說話,錢鍾書雖非創製者,但實在是玩得最轉的。隨便舉一個「激動人心的」例子。薩克雷《名利場》中描寫滑鐵盧大戰的結尾,據說「最膾炙人口」,英語原文為:Darknesscame down on the field and the city;and Amelia waspraying for George,who waslying on his face,dead,with abullet through his heart。錢先生援筆譯來,竟成就出一行神鵰俠侶般的文字:「夜色四罩,城中之妻方祈天保夫無恙,戰場上之夫仆卧,一彈穿心,死矣。」文意、文趣,無不酷肖。再舉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錢先生由《西遊記》第八三回沙僧勸八戒「助助大哥,打倒妖精」說的一句妙語「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聯想到一則英國俚語。原文是:「Every little helps,」as the old lady said,when she pissed in the sea。下為錢先生令人笑癱的翻譯:「老嫗小遺於大海中,自語曰:『不無小補!』」這樣的例子,《管錐編》中俯拾皆是。中國人不讀本民族最優秀之士的最優秀著作,是說不過去的,是以筆者不惜以苦口婆心之態,嘮叨如上。雖曰螳臂之力,亦盼「不無小補」焉。
年3月23日,原載《說文解氣》。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