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的「看神下菜碟」
洪秀全的「看神下菜碟」
■陶短房
許多朋友都知道,洪秀全在當天王的時候,推崇的是經過他自己「改版」的「洪記基督教」——拜上帝教。
儘管絕大多數天主教或基督教新教背景的研究者,都拒不承認洪秀全的上帝教是基督教分支,不承認洪秀全是基督徒,但他們也承認,洪記拜上帝教的教義框架,的確是源自基督教,確切地說,是源自新教中偏清教徒一支的——美國南部浸信會:洪秀全最早汲取的神學知識來自《勸世良言》,編纂者梁發本是印刷工人,後來做過南部浸信會在廣州開辦的本土化教會「粵東施蘸聖會」長老；他後來去教會「深造」,去的正是位於廣州南關天字碼頭東石角的「粵東施蘸聖會」教堂,拜的老師,則是教會、教堂的創始人,南部浸信會傳教士、美國人羅孝全。南部浸信會以恪守教義著稱,基督教各分支的教義源自猶太教,而眾所周知,所有源自猶太教的宗教,不論是否被認定為正統宗教,其最基本的共性,就是信奉獨一神祗,排斥多神崇拜。
對於這個問題,洪秀全當然也不能不考慮:他採取的方法是只承認「上帝神爺火華」是帝、是神,其餘崇拜對象,包括耶穌、他本人、他兒子洪天貴福等等,都是從屬於這個帝和神的「附屬品」,在洪秀全看來,問題已經解決了。
從表面上看,不論是一心當基督徒的早期,還是拚命推銷拜上帝交易的「革命時代」,洪秀全對他的「獨一真神體系」是十分嚴肅、十分認真的。
當然,不論前期或後期,「漏網之魚」都是存在的。前期許多記載都表明,太平軍從廣西進軍天京過程中,沿途的文廟大多未遭破壞；後期江浙一帶不少佛寺只要撤除佛像就萬事大吉,甚至有的地方給佛像腦袋上包塊太平軍人常包的紅布頭巾,便儼然成了受法律保護的「自己佛」,可依舊享受它的香火膜拜。
但這些記載也多表明,上述現象都各有成因。前期不毀文廟,是因為在進軍途中實際掌握軍政大權的楊秀清認為儒家典籍有益道德教化。從權勢上講,左輔正軍師、東王楊秀清固然是洪秀全的「胞弟」、「人臣」,但只要玩一把「天父下凡」的把戲,臣就變成了君,「胞弟」就變成了嚴父,這是洪秀全頂不住也吃不消的,即便心中一千個、一萬個不服不忿也只能忍著,更何況洪不喜歡拋頭露面,即便戎馬倥傯,也總是深居簡出,楊秀清的把戲他縱使想干涉也夠不著。至於後期,太平天國政綱紊亂,外將們自行其是,「永不出宮門」的洪秀全只能勉強在軍政大計上「扯動各處兵馬」,某郡某縣的菩薩砸不砸,廟拆不拆,他恐怕連知道都未必知道了。
然而,洪秀全對他的「獨一真神」,真的「忠心不二」、毫無算計么?恐怕不是這麼回事。
在廣西期間,洪秀全影響最大的一次公開活動,是1847年10月28日,興師動眾地從桂平紫荊山遠赴象州,砸毀了當地的甘王廟神像,並把「十天條」即摩西十誡寫在甘王廟的牆壁上。然據靈宮甘王廟門前的「重修碑記」記載,這座廟居然自始至終都沒受到什麼騷擾。
定都天京後,洪秀全雖然「盡毀」城內外各種廟宇,卻唯獨對大名鼎鼎的報恩寺大琉璃塔網開一面,這座佛塔1856年夏天被毀,但動手的是北王韋昌輝,原因並非是宗教的,而是純戰術性的。
實際上,洪秀全的宗教觀是複雜的。一方面,他的確篤信他的「天父天兄」,認為自己的成功要拜「天父主張天兄擔當」,既然天父天兄要他「斬邪留正」,討伐那些被稱作「死妖」的邪神,他就會照做不誤,且隨著他自己和兒子在宗教體系中地位逐漸升高,成為僅次於天父天兄的「神人」,打壓「邪神」等於從另一側面「大樹特樹」自己父子的崇高權威,自然更成為一種需要；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圓滑的,在「教義純正」和「有利於己」二者不可得兼時,他通常都會選擇後者,從這點上看,說他「看神下菜碟」並不為過。
仔細研究就可發現,他早期去打去砸的廟宇,要麼處於交通要津,要麼是有影響的大廟,一旦鬧出響動,很容易「名聲在外」,增加拜上帝會和他本人的號召力和神學「威懾力」。
透過這些表面功夫,探究洪秀全的內心世界,就會發現,他的信仰本身,也仍然是「看神下菜碟」的,只要有利於自己,即便最神聖的東西也不是不能動、不能改。而據記載,後期編纂的《天兄聖旨》,假託耶穌的蕭朝貴對洪秀全說,他「稱呼觀音為妹」,這不能不讓閱讀者產生異樣聯想。
更深一步看,洪秀全畢竟是成年後經歷重大變故,才轉而信奉這個被他「撿來」的「天父兄」的,內心深處不可能沒有其他信仰的痕迹。
許多記載顯示,1853年太平軍定都天京不久,大將羅大綱攻克鎮江,本想對焦山名剎定慧寺動手,卻被住持了禪以「遷三千年為金陵門戶」、「不可破壞」的「風水說」(他甚至還拿出東漢焦光的文字為自己佐證)說服,最終毫髮無損。毀廟毀佛完全符合上帝教教義,「金陵門戶說」則附會風水,「邪神」意味濃厚,羅大綱本人系天地會出身,有「迷信思想」倒不足奇,但也正因為他不是拜上帝會嫡系,在「政治原則問題」上常顯得拘謹小心,唯恐被猜忌,「金陵門戶」和誅不誅「死妖該殺(洪秀全對菩薩的貶稱)」這等大事,弄不好就玩丟自己腦袋,不是洪秀全認可,他如何敢網開一面?《建天京於金陵論》里收集了太平天國文臣們對定都天京的讚頌和論文,其中許多都大談「王氣」、「風水」,後期洪秀全親征,再版時僅修改了一些文字忌諱,這些怎麼看都「很不上帝教」的說辭卻原封未動,表明在他內心,對這類有利於己的「古老傳說」,至少並不十分反感和排斥。
說到這就要談及一個匪夷所思的人物「沈真人」了。「沈真人」名沈桂,是安徽歙縣人,傳統史書上罕見記載,卻在洪天貴福被俘後供詞中明白顯示,是在洪秀全死後、天京陷落前的短短几十天里,和洪仁發、洪仁達、幼西王蕭有和同掌朝政的「四巨頭」之一,甚至可以「議封」忠王李秀成的官爵。這位「沈真人」和洪天貴福並不熟,能得到如此任命,只能出於洪秀全的安排,而無名氏《啁啾漫記》中記載,此人早年不但是洪秀全「寵臣」,甚至可以進讒言離間洪和後期頭號大將英王陳玉成間關係,導致陳玉成被革職、冷落,最終負氣北上,自尋死路。「真人」顧名思義,是道教人物,屬於「邪神」、「該殺」範疇,但這位「沈真人」卻可在洪秀全生前死後獲得寵信,甚至執掌權柄,而外界對洪秀全「父子公孫」的上帝「家天下」里混入這麼個「真人」居然知之甚少,除了表明洪秀全不僅「看神下菜碟」(覺得沈桂「有用」而不惜得罪天父天兄庇護之),而且內心深處並不以為一個「有用」的真人,就真的不見容於「上帝天國」,還能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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