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謎團、秩序與形式

1.1 布朗庫西的工作室。由倫佐·皮亞諾建築工作室在喬治·蓬皮杜中心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內重建。1992—1996 年

最簡單的詞語往往含義最深：誕生、親吻、飛翔、夢想。雕塑家康斯坦丁·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畢生都在搜尋跟這些詞一樣簡單、純粹的形式——彷彿在時間之外一直存在著的形式。布朗庫西出生在羅馬尼亞一個偏遠村莊的一個農民家庭里，但他成年後的時光大部分在巴黎度過。他住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單間，這個單間與一個開有天窗的工作室相連。1957年，布朗庫西在去世前，把工作室里的所有物品都遺贈給法國政府。後來，法國政府在一個博物館裡重建了整個工作室（1.1）。

照片的中央是一個被布朗庫西稱為「無盡柱」的構思的兩種變體。猛力地衝天而起的柱子看起來彷彿能夠永遠上升下去。也許它們確實在不斷上升，而我們只能看到它們的一部分。在白柱的正前方，平放著一個光滑的大理石體，它看似一艘細長的潛艇，彷彿懸停在圓盤形底座上方。布朗庫西只簡單地稱它為《魚》（Fish）。它其實並沒有刻畫任何一條魚，而是向我們展現了對某種在水中迅速而自由地遊動的物體的想像，即魚的本質。黑柱左方，在一塊被漆成紅色的牆面前呈弧形聳立的是布朗庫西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空間中的鳥》（Bird in Space）的一個變體。在此，藝術家描繪的也不是某一隻鳥，而是向上飛升的感覺。布朗庫西曾說，這件作品象徵著「從物質中解放出來的靈魂」。

1.2 康斯坦丁·布朗庫西：《空間中的鳥》，約1928—1930 年。明膠銀版照片，29.8伊23.8 厘米。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喬治·蓬皮杜中心，巴黎

布朗庫西拍攝的一幅照片顯示了《空間中的鳥》更加神秘的一面（1.2）。一道不知來自何處的光越過作品，落在它背後的牆上，形成一塊清晰的鑽石形光斑。雕塑投下如此濃重的陰影，以至於它看上去好像有了一個黑色的翻版。在它面前躺著一件破碎的廢棄作品。照片會讓人想到從殼中孵出的小鳥，或從無數次失敗的嘗試中產生的完美藝術品，或剛剛從物質的監禁中解放出來的靈魂。

布朗庫西為他的作品拍了很多照片，通過它們我們可以看到，他的雕塑在製作完成以後，是如何在他的想像中繼續存在的。他在各種光線條件下，從多個位置以多種組合方式，從近到遠地拍攝它們。它們在每一幅照片中似乎都呈現出一種不同的狀態，就像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顯露出自我的不同側面一樣。

布朗庫西的照片告訴我們，與藝術相伴，就是讓藝術佔用我們的注意力、想像力和聰明才智，以此賦予藝術生命。當然，我們中間很少有人能以布朗庫西那樣的方式與藝術生活在一起。但我們可以選擇別的方式：尋找與藝術邂逅的機會，把它當作思考和享受的對象，以及讓它活在我們的想像之中。

您與藝術相伴的程度也許比您所認為的要高。您家裡的牆壁很可能用了您挑選的海報、照片甚至油畫作為裝飾，您選擇它們是因為覺得它們漂亮或有意義。在小區里四處走走，您可能會經過一些建築，它們的設計不僅要滿足實用的目的，還力求在視覺上吸引人。如果您曾作片刻停留，只是為了看一看其中的一座大樓，欣賞———比方說———它在天空映襯下的剪影，那麼您就是通過欣賞建築師為您準備好的某種效果，讓他或她的作品存活了一瞬間。我們把這種體驗稱為審美體驗。美學（aesthetics）是哲學的一個分支，研究感官體驗——通過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和嗅覺獲得的體驗——在我們心中激發的情感。美學關注人對自然世界和人造世界，特別是藝術世界的反應。藝術是什麼，它怎樣以及為什麼會影響我們——這些都是美學所提出的問題中的一部分。

就目前我們所能探知的人類歷史而言，在我們已知的社會中，沒有一個不是與某種形式的藝術共存的。創造和回應藝術的衝動似乎與學習語言的能力一樣深深地紮根於我們心中，而後者正是我們作為人類與眾不同的標誌之一。創造藝術的衝動從何而來？它服務於什麼目標？要找到答案，我們首先應該看看現已發現的一些最古老的藝術品：人類歷史剛開始不久的石器時代的圖像和人工製品。

1.3 「獅子圖」左部，肖維洞，阿爾代什山谷，法國。約公元前30000 年

1994 年12 月18 日下午，兩男一女正在攀登法國東南部阿爾代什地區的石崖，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洞穴探險家。他們從岩石上的一個小洞感覺到一股氣流。他們知道，這表示裡面有一個大山洞。在把一些石塊和岩屑清除掉之後，他們才能從一條狹窄的通道硬擠進一個巨大的「地下室」，那裡滿地都是凌亂的動物骨頭。在向洞的更深處推進一段距離後，探險家們用燈照亮洞壁，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洞壁上布滿了描繪犀牛、馬、熊、馴鹿、獅子、野牛、猛獁象和其他動物的線描圖和彩繪圖（1.3）——他們後來發現有 300 多幅畫——以及大量的人手印。

顯然，這些畫非常古老，而且從史前時期起，這個洞就從未被人光顧和發現過。探險家們一致同意以他們中間帶隊找到這個遺址的讓原馬里·肖維（Jean-Marie Chauvet）的名字為它命名，所以它就叫肖維洞。數月後，在放射性碳測試精確地測定了畫的年代之後，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把藝術史往後推了幾千年。肖維壁畫作於公元前30000 年左右，是已知年代最久的繪畫。這些畫來自一個名叫舊石器晚期的時代。考古學家們已就畫的製作方法形成了一些推測性的結論。紅色和黃色赭石——一種天然礦物質——顏料以及黑色的木炭與動物脂肪混合，再用蘆葦刷塗到洞壁上。這些物質為粉狀時，則可能是通過空心的蘆葦桿用嘴吹到壁面上去的。還有許多圖是陰刻在石頭上的。

更讓人感興趣的是洞穴繪畫為何而作，它們的作者為什麼如此注意細節，他們為什麼要在離地面這麼遠的地下進行創作等問題。畫這些畫的人顯然並不打算用它們來裝飾住處。洞穴藝術家肯定是在離洞口近得多的地方居住的——睡覺、做飯、交媾和撫養孩子，那裡光線充足，空氣新鮮。在肖維洞被發現以前，許多專家認為，古代洞穴繪畫是作為輔助狩獵的巫術確保成功地殺死獵物的。但在肖維洞所描繪的動物中，包括獅子、犀牛和熊在內的幾種，並不屬於原始人類的日常食物。也許藝術家希望與這些野獸建立某種聯繫，但我們無法確知這一點。

這些令人著迷的謎團忽略了也許是最驚人的一件事，那就是首先竟然會有圖像存在。製造圖像的能力是人類獨有的。我們做起來是那麼自然，而且從未間斷，所以已把它看作理所當然。我們用手製造圖像，也用腦。比方說，躺在戶外的草地上，您可以從流雲中辨認圖形——時而是獅子，時而是老婦——以此自娛。這些圖形真的存在嗎？我們知道，雲就是雲，但圖形必定存在，因為我們看見了它。我們對自己所造圖像的感受是一樣的。我們知道，素描就是平面上的條紋，報紙上的照片不過是一些圓點，但我們承認它們是反映世界的圖像，而且認同它們。舊石器時代的畫家的感受跟我們是相同的。並非所有的圖像都是藝術，但造像的能力是藝術的起點。

英國當代雕塑家安東尼·卡羅（Anthony Caro）說過：「一切藝術從根本上說都是舊石器或新石器藝術：不是把煤灰和油脂塗抹到洞壁上的強烈慾望，就是堆石頭的衝動。」淤卡羅所說的「煤灰和油脂」指的是洞穴繪畫。而在說「堆石頭的衝動」時，他腦中想到的是石器時代現存最令人難忘、給人印象最深的藝術品之一——英國南部一座名為斯通亨奇的建築物（1.4）。歷經滄桑歲月和人為破壞，如今的斯通亨奇大部分已傾圮，而在最盛時期，它包括了幾層同心巨石（megalith）圈，最外圍還有一圈壕溝。它始建於公元前3100 年左右，是在多個世紀中分若干階段建成的。最高的一圈可以在照片中看到，它原本由30 塊直立巨石構成，巨石頂上蓋著一圈彼此相連的橫條石。這些石頭每一塊都重約50 噸，采自許多英里以外，被拖到修建地點，經過艱苦的努力，被石錘敲打成形，最後組裝在一起。

對於斯通亨奇為何被建、有什麼用途，已提出了很多理論。在20 世紀，人們發現，斯通亨奇朝向太陽的移動路線，有一位美國天文學家竟然提出，這個遺址是一種日曆，它劃分年份，甚至還能預報日食。大多數專家對這類複雜的理論保持懷疑。這個遺址有可能被用作公共儀式或典禮的舉辦地，但除此之外，一切都不確定。興許正如卡羅所暗示的，斯通亨奇僅僅是作為一個實例而存在，證明我們創造有意義的秩序和形式、把世界構建成我們思想的反映這樣的衝動古老而基本。這是藝術的另一個起點。

1.4 斯通亨奇。約公元前2000—前1500 年。石高4.1 米。索爾茲伯里平原，英國

斯通亨奇是在新石器時期建造的。新石器時期是根據人類發明的新型石制工具來命名的，但這個時期也經歷了一些重大的進步，比如動物的馴化和農作物的培植、制陶技術的發展———因為人們發現火能使某些種類的黏土變硬。有了制陶術，儲物罐、裝食物的碗及其他各種各樣的實用物品紛紛出現。但世界上最古老的陶器似乎大部分都遠遠地超出了純實用需要的範圍（1.5）。圖中這件雅緻的高腳器皿是約公元前2000 年在現在的中國東部製成的。

1.5 高腳器皿，出土於中國山東濰坊。新石器時期，龍山文化，約公元前2000年。黑陶，薄胎，高26.7 厘米

它薄如蛋殼，極易破碎，什麼都無法多裝，還很容易傾翻。換句話說，它不實用。但為了把它做得賞心悅目，古人投入了百般的小心和高超的技藝。這是第三處我們可以尋求藝術起源的地方———探索新技術在審美上的可能性的衝動。早期的制陶者一定曾想知道，黏土的極限是哪裡。能用它做什麼呢？學者們認為，這類器皿是禮器。它們可能是為某個社會精英階層的成員特製的，數量有限。

構築有意義的圖像和形式，創造秩序和結構，探索審美的可能性———這些特點似乎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藝術以它們為根基生長起來，每個文明則以自己的方式養育它。

【註：本文節選自《認識藝術》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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