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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文脈,有賴一代代鄉賢的傳承與延續

不久前


六根行走安溪


參加黃永玉先生新作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首發


每個人都有很多感觸


都說回來要寫寫安溪


頭根李輝這篇談論

地方鄉賢和文脈延續的文章


觀察細緻、材料豐足


讀來大為受益


更讓自己不知道如何下筆


先學習分享一下。

(綠茶)


黃永玉題《我的集美我的安溪》。


行走安溪:鄉賢何在,文脈誰續?


文|李輝


有的故事,一旦聽過,再也無法忘記,總有一種衝動,想去見見故事主人公,遙想故事發生的場景。


安溪文廟得以保護的故事,就是如此。


十多年前,二〇〇三年新春,詩人舒婷組織泉州石獅元宵筆會,我應邀參加。筆會期間,我第一次走進安溪。當時的安溪,遠沒有如今這麼大,除了新起的茶都之外,印象中縣城街道不多,也不寬,更沒有什麼高樓。


知道安溪,兩個原因。

一是鐵觀音。我當知青時,是在家鄉山區的宋家茶場。將近三年時間,我們開荒、種茶、採茶、炒茶。我們種綠茶,但茶葉的種類,略知一二,鐵觀音名聲大,也就知道了安溪這個地名。


二是黃永玉先生。認識黃先生許多年,總是不斷聽他講述早期的漂泊,而抗戰期間在集美與安溪的少年親歷,最為生動有趣。從他那裡,知道集美學校從廈門遷至安溪,就在文廟之中居住、上課。文廟、洞頭村、李光地、清水岩……雖未到過安溪,那裡的山水與文化,好像一點兒也不陌生。


第一次到安溪,住在縣委招待所。推開窗戶,沒有想到,正與文廟相對。前來泉州之前,我查閱資料,才知道,中國縣城一級的文廟大多消失,始建於宋代、清代重建的安溪文廟卻保存較為完好,並被確定為南方一帶格局最大的一座縣城文廟。歷盡滄桑,尤其能逃過「文革」浩劫,安溪文廟居然可以存留下來,令人讚歎。人雖未到,卻彷彿已經感覺到文化的力量,感覺到青山綠水之間,如清水長流一般的文脈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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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溪文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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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溪文廟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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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溪文廟2006年被確定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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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高大精美的鏤空石雕龍柱。


走進文廟,已有四百多年歷史的主體建築,呈現閩南建築藝術之美。八根高大的鏤空石雕龍柱,堪為文廟精華。不過,相比而言,我更喜歡牆上那些彩色花卉磚雕圖案,精緻而完美,怎麼看也看不夠。石雕龍柱充滿陽剛,磚雕花卉漫溢柔美,不同氣韻,裝點文廟的豐富與生動。


曾經去過不少地方,過去都曾有過文廟,但基本都蕩然無存。漫步文廟時,我問當地一位陪同朋友,安溪文廟怎麼會保留下來?一九六六年「紅八月」開始的「破四舊」,紅衛兵沒有來砸嗎?這位朋友說:當時有紅衛兵要衝進去砸,一位老人站在門口,擋住不讓進。「你們除非把我打死,不然別想進去!」僵持很久,安溪人知道了,都跑來,這才保護下來了。


聽了這故事,很感動。在此之前,我曾寫過一篇《殘缺的窗欄板》,講述1994年在婺源農村看到的窗欄板,如何被串聯而來的上海紅衛兵砸得破破爛爛。在安溪,這個老人的挺身而出,讓我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之後,在不同場合如果談到文化保護,我總愛說說這個偶然聽見的故事。


故事流傳,主人公,人在何處?



未到安溪,已有十二年。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初,我前往廈門陳嘉庚紀念館,商量舉辦「我的文學行當——黃永玉作品展」事宜。此前,我與陳呈館長談到第一次的安溪之行,詢問他能否幫忙找到故事中的主人公。一番努力,他終於找到!


葉清琳,抗戰時期集美學校的安溪學生,五十年代之後,一直在安溪縣文化館工作,曾擔任館長。葉先生已是九十歲的老人,與兒子住在廈門,聽說我很想見他,他特意讓兒子葉學峰驅車陪同前往,再次走進安溪,走進文廟。


這消息,讓人興奮。急切地,我又一次走進安溪。一起同行的八十高齡的集美校友會會長任鏡波先生,陳呈先生,顏如璇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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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聽九旬老人葉清琳談往事。


葉清琳老人,個頭不高,人清瘦,眼睛炯炯有神,聲音洪亮,精神矍鑠。唯一的遺憾是聽力差。聊天時,把問題寫在紙上,他看過後,侃侃而談。濃重閩南口音的普通話,我只能猜出若干。後來,幸好有陳嘉庚紀念館人士代為整理,並由顏如璇女士校訂,我們的對話,才有了一份相對完整的記錄。


我首先想問的,當然是聽到的故事是否屬實。葉先生坦率而真誠,回答:「沒有那件事。」他說,沒有紅衛兵要衝進去。文廟當時是一所學校,他是把要破壞砸文廟文物的學生往外趕。似乎沒有那麼悲壯,可是,在一片混亂的動蕩日子裡,他的這一舉動,依然令人敬重。


那天在安溪,吃午飯前聽老人漫談,飯後,我們又一起走進文廟,如今的安溪縣博物館。


九十歲的老人,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生於斯長於斯,他在這裡念書,在這裡管理安溪文化,在這裡為保護文廟而不遺餘力。文廟,與之相伴九十年!


走進文廟,葉清琳不要人攙扶,一個多小時陪著我里里外外慢慢細看。文廟的屋頂、地磚、龍柱、欄杆,他指指點點,不停地說出文廟發生的那些零零星星的故事,那些難忘的場景,過往一切,又在他的眼前。時間碎片,串連而成,蔓延為心底的地方文化長卷。


聽他娓娓而談,才發現,安溪文廟得以保存,其實闖過一個又一個關口。每一次,如不堅持,文廟就完全可能不是今天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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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與葉清琳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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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陳呈與葉清琳筆談。


葉清琳的漫談片段,略加整理,且讓我們聽聽他講述的故事。


時間:2015年11月3日


地點:安溪縣三德酒店及安溪縣文廟


內容:採訪安溪縣博物館原館長葉清琳老先生,談保護文廟的曲折往事。


人員:葉清琳、李輝、陳呈、易曙峰、葉學鋒、顏如璇等。


李輝:我想了解這個故事,我前些年來過安溪,聽說當年紅衛兵要砸文廟,有人躺下阻攔,是你嗎?


葉清琳:說我躺在文廟前阻攔紅衛兵破壞文廟的故事,只是傳說而已。我告訴你,「文革」開始時,我是第一個被拉出來批判的。紅衛兵說安溪文化館收藏這些東西、這些文物都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的東西,你收這些是為了準備反攻倒算。他們要把這些文物全部拿出來燒掉。我說,周恩來總理說文物不是封資修的東西。他們說不行,一定要批判、要拿出來燒。對我白天也批判晚上也批判。


後來我考慮了一下,我們文化館還有收藏一些道士的東西,我想應付一下他們,就把這些道士的東西拿出來燒,其他的我說不能燒,他們說不行,還要批判。文化館的隔壁就是文廟,文廟裡的龍柱年代久遠。當時安溪第一中學設在文廟,那些學生要破壞我跟他們說,這些龍柱是全國少有的,它是浮雕。你們要是破壞這些,你們就成了歷史罪人。我勸他們不要破壞這些東西。後來他們就到社會上去鬧革命了,還分成兩派,一派是「一二五」戰鬥隊,一派是「八二九」的。學生忙著到社會上鬧革命,文廟放空城,就沒有被破壞。


說到文廟的龍柱,早在一九五八年,陳嘉庚校主擴建集美學校的時候,大年初一陳校主他們開車來安溪,要看文廟裡的八根龍柱。說我們建學校需要什麼,他都可以出錢幫我們建,就是想換取龍柱。當時一中校長姓傅,傅校長趕緊來叫我去,說陳校主想要我們八根龍柱。我說這樣不行啊,全安溪五十萬人口不會同意的。陳校主就這樣點點頭了。


那天拿不到龍柱,陳校主就開車到湖頭去了,去看李光地的房子。他發現按照當年宰相的規格本應該建得更漂亮,而李光地的故居非常樸素。他們發現有一根樑柱橫跨五間,非常長,陳校主說這個杉木不是我們閩南的東西,一定是福州一帶的東西。陳校主他們去湖頭參觀了一下就回來了。是他的秘書張其華跟他一起來。張其華曾在安溪打過游擊,陳呈,你伯父也在安溪打過游擊。


「文革」期間,我下放山區,有次回城我路過科名,正逢當地基建挖出幾十斤古銅錢。科名是農民起義的舊址,這批銅錢有重要的文物價值,而紅衛兵要把整箱古銅錢當廢物按一斤兩塊多錢賣掉。我趕緊找到中國銀行的人,我說你們趕緊把古錢收了保護起來。


這時還發生過一件事。有一次,縣委書記要把文廟改成縣委會,要在文廟的兩旁蓋賓館,為什麼要蓋賓館呢?就是想把賓館賣掉,因為他要蓋縣委會沒有錢,準備把賣賓館的錢用來蓋縣委會。我那是已下放到山溝勞動了,那天剛回來,發現文廟兩旁要蓋兩棟樓,是用石頭建的。我回來時剛好聽說有個孩子到這裡玩耍摔下來死了,街道上很多人在議論,我聽了說文廟那裡怎麼可以建房子呢,馬上跑去看,真的已經建一層了。


我就問那裡的館長,這個人叫李烏象,現在還在,也老了,柱拐杖了。我就問他烏象啊,文廟邊上在建什麼啊,建賓館嗎?他說你還不知道,人家文廟要建縣委會,要把明倫堂拆掉,蓋會議廳,要圍起來以文廟為中心,還要把城廂農具廠整個規划進來,藍圖已經畫好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當天就找到縣委書記朱江水。他剛吃過飯走出來,拿著牙籤剔牙,問我老葉你來了?我說朱書記啊,我們文廟要建什麼?他說要建縣委會。我問要建幾層?他說起碼要四五層,目前先暫時建賓館,以後再建縣委會。我說那不行呀,頂多外面建兩三層。他說現在你不要再提了,已經確定了,你再提也沒有用。最後他站起來,我看他一邊卷著煙捲,我知道他在想怎麼說服我。他說,老葉啊,你說安溪是不是叫鳳城?我說,是啊。他說,既然是鳳城,我們建兩個翅膀來飛一飛,不是更好嗎。


後來我問李烏象,李告訴我藍圖畫出來了,準備弄成半圓形包起來,要建高樓大廈。我一驚,哇,怎麼這麼大膽。整個縣委會沒有一個人敢提意見,我第二次又去找朱書記,我說朱書記啊,這種做法安溪人民不會同意的。你做好事以後大家會懷念你,你把賓館和縣委會建到別的地方,不要在這個地方建吧。他不大高興,嘟噥了一句粗話,說你再提也沒有用。後來還要把位於文廟東邊的文化館拆掉,平整土地,給他們要建賓館,又沒有撥錢來。我說文化館就不拆。當時的文化局長叫我要停職反省,說,葉清琳啊你是雞蛋碰石頭。文化館館長王鼎南(音)嚇得發抖,說,清琳啊,讓他們拆,你千萬不能跟他們斗,快出來讓他們拆吧。我說哪有平整土地讓他們建賓館的事。他說算了算了,橫豎也不是花你的錢,他一直安慰我說,反抗也沒用,也鬥不過他們。後來真就的拆了給他們,建東樓,其實東樓這個地方是當年集美學校衛生院的所在地。


這時的廈門市委副書記肖楓剛好回安溪,肖楓是安溪龍門人(註:肖楓是印尼歸僑,抗戰期間與詩人蔡其矯一起投奔延安)。這次回來主要是來研究集美學校原校董葉淵的墓地要選在同安天馬山或是安溪鳳冠山或是安溪參內的參嶺。那時是夏天,六月天,肖楓剛吃飽飯,出來散步,走到文廟看到建築工地,大驚,舉手一直拍頭,頓足捶胸,從藍溪一直往上走,要去縣政府,找到縣委書記劉明益(朱江水已經離開,換劉明益任書記)。劉明益認識肖楓,肖楓不認識他。劉說肖書記啊進來喝杯茶。肖楓邊走邊粗口開罵,說:「安溪搞什麼啊,搞文廟啊?快把文廟邊上的大樓拆掉。」還叫也要把官橋戲院邊上的一些建築一起拆掉。


這時又正好在周恩來總理手下工作的集美校友陳乃昌從北京回安溪,看到文廟邊上建高樓大廈就更生氣了。那天劉明益等領導都來接待陳乃昌,陳乃昌坐在文廟墨池的欄杆上,也是捶胸頓足:安溪怎麼這麼干,文廟是國寶,怎麼把國寶當做垃圾對待。劉明益趕緊解釋說,不是我乾的,是前任搞的,陳乃昌與周總理是專線聯繫的,劉明益他也說要拆。不止肖楓、陳乃昌反對這個事情,當時很多海外回來的華僑看到這麼做也都感到非常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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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精美的磚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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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溪縣博物館露天展出被破壞的石雕。


當初朱江水要在文廟邊上建賓館,就叫做「貧下中農招待所」,還要建賓館的膳廳,規模更大。因為搞建築,文廟的大門口板車、汽車來來往往,運載建築材料,把文廟前庭院的石板壓壞了,很多塌陷了。後來我回到文化館負責文物這塊,我向省里申請一筆經費進行修繕,因為整個照壁都毀壞了,庭院也破壞了,很多建築構件都毀壞了。我找計委批大杉木,不給。批給我四公分粗的小木頭。正好劉明益組織各鄉鎮的幹部來「貧下中農招待所」開會,有人問我,清琳啊,你一直在忙什麼呀?我說,要修文廟,找不到大杉木。劉明益說,你修文廟沒有木材啊?就讓我去找他。我不認識他,問旁人,他是誰呀?人家告訴我,是新來的縣委書記,後來我就找他了。


現在你們看到的這些很多都是重新修建、修補的。我把那些要撤換的構建拆下來,依次編號,這些都是重新修、重新補的。我找來大柱子,換下蛀掉壞掉的,是偷梁換柱,偷梁換柱啊!哈哈!


講述這些故事時,葉清琳聲若洪鐘,指著文廟替換的構件,哈哈大笑。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二〇〇三年我們第一次走進安溪,三年之後,安溪文廟於二〇〇六年被確定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葉清琳,功不可沒。


安溪文脈守護人,終於笑到了最後。



我與安溪有緣。


第二次來到安溪,又一次走上清水岩。第一次上清水岩,山路狹窄曲折,如今,已是寬敞公路,十分便利抵達。第一次上清水岩,我曾抽過一次簽,居然一直沒有丟掉,此次前來,一下子找到,帶在身邊。當年這張簽為清水岩第二首:「水綠與山青,扁舟快去程。任他風浪靜,瞬息達蓬瀛。」有意思的是,四個首字連在一起為「水扁任瞬」,恰在台灣陳水扁任期之間,也是一件有趣之事。十二年後,再上清水岩,又抽一個簽。這張簽為清水岩第六首:「帝里極奢華,樓台雲霧遮。許多人嘆仰,此處是仙家。」拿出當年舊簽與新抽之簽,交給寺廟和尚看,他也為之驚奇,我居然會一直留在身邊。


緣分所致。


的確,我與安溪如此有緣。十一月之後,一月、三月,短短五個月,竟然三進安溪,只為一件事:舉辦黃永玉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二部《八年》上冊的首發式。九旬黃永玉,在《八年》上冊中,以二十多萬字的篇幅寫他安溪的三年生活。在他人生漂泊的第一站安溪,在他就讀過的文廟,舉辦這部作品的首發式和插圖展,多麼美妙!


每次走進安溪,都會結交新的朋友,讓人更為真切地感受一個地區文化的不可替代性。在一個個朋友身上,分明可以看到文化如何成為心底無法割裂的部分,這是文脈,如山水之間的清流,緩緩流淌。


第二次走進安溪,安溪博物館館長易曙峰參加與葉清琳的談話,並陪同我們一起走進文廟。學習美術的他,畢業歸來,把一個縣級博物館打理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他在民間四處搜集散落的文物,文廟庭院里,陳列著「文革」期間那些被破壞的殘缺碑石、雕像,訴說著文脈的斷裂。這樣一個縣級博物館,舉辦全國當代藝術的文獻展與雕塑展,將三十多年以來,當代藝術從醞釀到碩果累累的全過程,呈現於當地觀眾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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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為易曙峰題寫書名《清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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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曙峰 行書清代李光地游成雲洞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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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曙峰與葉清琳在文廟。


二上清水岩,一直與易曙峰坐在一起交談。他擅長書法繪畫,告訴我,他的一本書畫集即將出版。書法部分,他抄錄安溪歷代名人雅士的詩句,意在傳遞文脈的流淌。他希望我能幫助起個書名。從清水岩下來,我與他商量,書名不妨就叫「清水長流」。清水岩遠近聞名,安溪文脈恰如一條潺潺溪流,即便一時堵塞,最終依舊向前流淌。他欣然同意。我主動請纓,回京後請黃永玉先生為他題籤。少年黃永玉在安溪生活三年,也曾登上清水岩,他在《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二部《八年》上冊中,寫透安溪的風土人情與閩南人的溫暖,漂泊在此的他,以晚年之作融於安溪文脈。果然,回到北京,見到黃先生,請他題寫兩幅字,一是「我的集美,我的安溪」,一是「清水長流」,他當即題寫。前不久,廈門陳嘉庚紀念館舉辦「我的文學行當」展覽,黃永玉特地寫下《招呼》一文,其中寫道:「最初到廈門我才十二歲,閩南人的寬懷給我的情感打下健康良好基礎,所以我正在寫的這部漫長的小說里都具有一些這類善良精神……」安溪與閩南,與他的情感不可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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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文哲在謝家祠堂。


為籌辦《八年》首發式,我再去安溪,意外地遇到十二年前曾經陪同我們參觀的謝文哲先生。當年,他剛從安溪中學調至縣委宣傳部,十二年過去,如今擔任宣傳部副部長。故鄉一切均在他心中,寫鐵觀音歷史淵源,寫安溪特有的民間宗教與宗祠文化。與之聊天,語調謙和而從容,沒有陳詞濫調,安溪的方方面面,如數家珍。就在他講述的在一個又一個故事之中,我感受著他心底的那份濃郁人文情懷。他說,藏書很多,一直想讓更多的人讀到。他萌發一個想法,建一個書院,並且已在四處尋找合適的安靜地方,可以讓安溪人閑暇時,走進書院,品茗,讀書,漫談。多麼好的一個設想!聽說後,我很快說,你的名字就非常適合做書院名稱:文哲書院。


千百年來,對許多地方來說,書院曾是文脈傳承的載體。大學同窗王兆軍,是小說家和報告文學家,幾年前,他從北京回到山東沂蒙山區,在故鄉臨沂創辦一所書院。他籲請各地同學捐獻圖書,希望以文化為故鄉注入活力。謝文哲萌發創辦書院的想法,正與之相吻合。


一個地方的文脈,只有在一點一滴的細水匯入之後,方得以長流。


我想到了千百年來中國歷史文化銜接綿綿不斷的「鄉賢」。


「鄉賢」,這個稱謂,很少再被提及,與我們久違了。文脈的傳承與延續,當然與體制、政策密切相關,但是,如果沒有富有人文情懷的地方鄉賢參與其中,怎樣傳承,怎樣延續,極有可能只能是一句空話。回望歷史,任何一個地方的文脈延續,很大程度上仰賴於一代又一代的鄉賢,熱愛故鄉,熱愛故鄉土地滋生而出的文化點滴,將之呵護,使之蔓延,由小草而成大樹。去年,我寫過一篇《騰衝硝煙處,名士風流時》,敘述抗戰期間雲南騰衝李根源、張問德兩位晚晴秀才的故事,民族危難之際,他們挺身而出,保一方平安,保民族尊嚴。他們的一言一行,彰顯鄉賢的威望與分量。同樣,走進安溪,在葉清琳老人的身上,我看到的同樣是久違的鄉賢風範。如果沒有這樣一位鄉賢的拍案而起,仗義執言,安溪文廟恐怕已經消失。


鄉賢不再,將是地方文脈延續的悲哀。幸好,在安溪,在泉州,在閩南……看到一個個鄉賢的重歸。不久前,因呼籲恢復徽州地名,我接受人民網強國論壇的訪談。在問及如何保護地名背後的傳統文化時,我談到對安溪、泉州以及閩南文化的印象:

地方文脈,有賴一代代鄉賢的傳承與延續



2016年3月在安溪厚安謝家祠堂。

地方文脈,有賴一代代鄉賢的傳承與延續



安溪厚安的南音劇社為大家演出。


傳統文化的保護,很豐富,面也很大,每個區域也不一樣。最近半年我連續三次去閩南,泉州、廈門一帶。譬如泉州就是一個很特殊的區域性文化,第一,它有它自己的閩南語,它的方言保留了。另外,它有很多的僑民,每個縣都有幾百萬的僑民在海外,僑民對地方的地名和傳統文化的認知是超出生活在這兒的人,因為他們在國外,唯一想的就是家鄉這些東西。由於它有方言,有僑民文化,有很多深厚的宗祠文化,一個家族有很多家祠,祠堂還不止一個。


比如我們在安溪參觀謝家祠堂,在安溪旁邊叫厚安(又稱:後垵)厚安的幾萬人都姓謝,他們的祠堂很豐富,而祠堂里有很多志願者,所謂的志願者就是票友,他們演南音。南音是傳承中國文化的最重要的地方戲曲之一,中原過去當時到福建的,所以保留了中原很多音,南音高甲戲,他們都會,那次去的時候,當地的家族裡面祠堂裡面謝家裡面自己的人在組織一個演出隊演出南音,演出高甲戲,這就是傳統文化。他們很重視教育。一個傳統文化的延續,就在於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對教育是否重視,所以,整個宗祠立了規矩,很多僑民捐了錢,凡是姓謝的人,在後垵這個地方上學,成績好的,都由宗祠給他們一個叫做家族的基金給他們獎勵,不光這樣,外地很多人在安溪打工,也住後垵謝家,只要租謝家房子的人,小孩在本地念書,成績好的,他們也給錢,讓外地人融入到他們文化裡面去。


所以傳統文化不是虛的,第一,有一個特定的區域性文化,對特定區域性文化的凝聚力是在語言、在文化、在教育,還有美食。我們不能談虛的東西。教育是讓生活在這裡的孩子們知道這個地方是你的家,這裡的語言是你一生的語言,這裡的戲你要聽,這就好。所謂保護傳統文化,我覺得沒有別的,從自己的事情做起,包括他們一到節假日就有祭祀活動,這就是文化。過去我們拜祖先、拜祖宗,過去一度「破四舊」,現在都恢復了,都允許了,這是傳統文化的力量所在。這就是靠具體的事情來推動傳統文化的保護,當然也要有資金,但資金不是主要的,要有熱心的人。


這裡我所說「熱心的人」,就是我所理解的「鄉賢」——學識修養、人品威望、故鄉之愛、敬畏文化,孜孜以求地付出點點滴滴的努力,大概是鄉賢身上應有的品質構成。一個地方,如有這樣的鄉賢出現,故鄉有幸,文脈有幸。


鄉賢何在?文脈誰續?


後代的目光,在遙遠的未來注視今天……


完稿於二〇一六年四月十九日,北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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