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三條理由：臭蟲窠，不自由，無聊公牘太多

文史 05-06

吳炳湘提出兩個條件：（一）明日不準學生參加國民大會；（二）各校學生明日起一律上課。「蔡先生等當即承諾這些要求」。蔡元培轉頭去勸說學生，羅家倫、方豪等學生領袖都說：昨天才決議罷課，明天就要複課，這怎麼辦得到？

5月10日，北京大學的師生拿到新印好的《北京大學日刊》，赫然入目的是首頁下方的一則「蔡元培啟事」。此文後世摘引時有各種標點，但原貌是這樣的：

「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汽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係之各學校各集會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脫離關係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

「汽」是錯字，12日再刊出時才改回「汔」字。這份啟事的寫法，很有些六朝小品的風致，然而內容很嚴重：蔡校長辭職了。緊接著傳來的消息是：蔡校長已經離京南下。

蔡先生引的兩句典，後句出《詩經》，容易懂。前句很多人不曉得出處，於是中文系教授程演生出來解釋：語出《風俗通》，原文是「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不已，至於死」，蔡先生用此語，是說自己所處的地位，如果不審慎從事，一味依照「他人之觀快」，恐怕身陷其害。

不管蔡元培自己日後如何解釋此語「但取積勞致死一義，別無他意」，他當日依違兩難的處境在這句話里暴露無遺。是他，親自將巴黎和會中國簽約的消息告訴學生；是他，默許了五月四日的聚會與遊行，是他，盡全力營救了各校被捕的學生……然而，他是教育部委任的大學校長，對於這份職務，他算是盡職盡責了嗎？

讓我們將鏡頭回搖到5月3日晚上，蔡元培得知學生決計次日遊行請願，吩咐學生會幹事狄福鼎轉告同學，「途中須嚴守秩序」。

5月4日下午，北大學生走出紅樓之時，說法有二：一則雲蔡元培曾出面勸阻，無效；一則雲勸阻的只是教育部代表（蔡元培自己的回憶取後者）。之後呢？有回憶錄稱：學生遊行之時，教育總長傅增湘致電北大，傳達政府討論結果，要求蔡元培召回學生，不準遊行及干涉政治，並請蔡到部商討善後。蔡元培回答：「學生愛國運動，我不忍制止」，即將電話掛上，亦不赴教部。這一天，蔡元培一天沒有離校，也一天沒有進食。

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三條理由：臭蟲窠，不自由，無聊公牘太多

北大紅樓

5月4日晚，北大開會，群眾情緒高漲，「有的說打國務院，又有的說打警察總監，救出被捕的同學」，這時蔡元培走上了講台，說：「現在不是你們學生的問題，是學校的問題，不只是學校的問題，是國家的問題。被捕同學，我去保出來，你們可以散會。」蔡元培對學生只有一個要求：從明天起照常上課。但學生不聽他的，次日決議全體罷課。

據上海《民國日報》報道，5月5日下午兩點，北京十四所高校校長在北大開會，蔡元培的態度得到眾位校長一致認同：五四是一場「市民運動」，「不可讓被拘的少數學生負責，若指此次運動為學校運動，亦當由各校校長負責」。蔡元培甚至說出了「願以一人抵罪」的話。

5月6日上午，校長們繼續開會。下午，眾校長赴教育部，要求總長傅增湘與國務總理錢能訓商洽。晚間，蔡元培再率校長團到警察廳，與警察總監吳炳湘談判放人。吳炳湘提出兩個條件：（一）明日不準學生參加國民大會；（二）各校學生明日起一律上課。「蔡先生等當即承諾這些要求」。蔡元培轉頭去勸說學生，羅家倫、方豪等學生領袖都說：昨天才決議罷課，明天就要複課，這怎麼辦得到？但蔡元培最終說服了他們。

5月7日上午，被捕學生獲釋。10點，載著23名被捕北大學生的汽車回到紅樓，蔡元培率領全體師生列隊歡迎。許多人哭泣不已，場面熱烈。等眾人情緒稍微平復，蔡元培召集師生到操場訓話。他說：「諸君今日於精神上，身體上必然有些睏乏，自然當略為休息，況且今日又是國恥紀念，何必就急急的上課！諸君或者疑我不諒人情，實則此次舉動，我居間有無數的苦衷……並且還望諸君以後堅持冷靜態度。」

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三條理由：臭蟲窠，不自由，無聊公牘太多

五四運動中被捕的北大學生

感動於蔡校長的奔走之餘，我們也必須看到他對於學生運動明顯的保留態度。5月8日的辭職，並非僅僅為了「保全北大」，那些「燒北大，殺校長」的謠言，蔡元培未必會相信。作為校長，他有義務保護學生，作為校長，他也有責任維持校紀，有誰能同時完成二者呢？蔡元培不同於其他校長，他的資歷，他的威望，讓他承負著兩方面的期許，承負著一樁不可能的任務。

更何況，這個大學校長當下去，後患正無窮。據當時北大的教務長蔣夢麟回憶：蔡元培南下後，他和其他師生代表趕到杭州，苦勸蔡先生回校，蔡元培說，他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學潮，但是學生們示威遊行，「出乎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但是這次愛國運動卻給身為校長的蔡元培留下了巨大的難題，「至於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後將不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慾望恐怕難以滿足了。」（蔣夢麟《北京大學與學生運動》）

一直到6月15日，蔡元培仍在堅持，不答應北大與京津滬各地師生的挽留交涉。他撰寫了《不肯再作北大校長的宣言》，列出了他堅決不肯回任的三條理由。有意思的是，三條理由的次序，並不完全與一般的認知相符。

第三條理由是「學校在北京」。因為「北京是個臭蟲窠。無論何等高尚的人物，一致北京，便都染了點臭蟲的氣味……難道還要我再去嘗嘗這氣味么？」

第二條理由是「不自由」。他只是想「稍稍開點風氣」，「於是教育部來干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麼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上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么？還要我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么？」

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絕對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長」，因為「天天有一大堆無聊的照例的公牘。……什麼大學文、理科叫做本科的問題，選科制的問題，甚而小到……附設中學的問題，都要那拘文牽義的部員來斟酌。……我是個痛惡官僚的人，能甘心仰這些官僚的鼻息么？」

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三條理由：臭蟲窠，不自由，無聊公牘太多

蔡元培

看來，即使沒有五四運動，蔡校長也早不想當這個唯一國立大學的校長了。可是，你自己解釋是沒有用的，外間的謠言仍在流傳。直到1949年，五四運動已經三十周年了，還有這麼一篇《蔡老先生的夢》：

「在二十多年前大家都知道蔡老先生辦北大，目的是在做總統，而北大即是他總統夢的溫床。其辦法是在北大造出大批自由，民主的優秀份子，散佈於各層社會，各個團體，作為基礎幹部。只靜待中國什麼時候實行憲政，選舉總統，這些優秀幹部在各地一活動，蔡老先生便可『大登殿』，邁上民選總統的寶座。」（蕘公《北大與總統——紅樓一角之二》）

此時，蔡校長墓木已拱。「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剩在歷史上的，原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

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三條理由：臭蟲窠，不自由，無聊公牘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