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那年她幫繼母給家裡蓋房子，誰料蓋好的新房卻成自己的墳墓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木龜 | 禁止轉載
斑馬是一個女孩，一個永遠只有十四歲的女孩。
我們叫她斑馬，因為她有長長的脖子，而且每次見我們都穿著同一件黑白條紋棉麻上衣。
那是個多雨的夏天，五歲的我被寄放在奶奶家過幼兒園的暑假，那時的奶奶家，還是有著許多小孩和大人的熱鬧村莊，完全不像幾年後大部分人舉家外出打工，只剩幾個老人的荒涼景象。
我就在這樣一個熱鬧的小村莊里結識了許多小夥伴，爬山，捉迷藏，跳皮筋，每天乾乾淨淨出去，灰頭土臉地回來。奶奶只是無奈又寵溺地笑笑，一邊給我洗澡換衣服一邊給我講革命故事，順便問問晚飯想吃什麼，每天的生活簡單卻開心。
如果沒有遇見她，我大概是會一直這麼沒心沒肺地過完整個暑假吧，根本不會在五歲第一次感受到心酸和不舍。
夏天的雨像剛剛發育的少年對異性的好感，總是唐突又短暫，卻又讓人束手無策，慌亂不堪。斑馬的家就在路旁的一條小路邊上，是個路上躲雨的人一眼就能望到的躲雨的極好去處。
理所當然地，我們幾個夥伴在一個下著陣雨的下午，一股腦兒地擠到了她家的房檐下。一邊抖著身上的雨水，一邊嘰嘰喳喳地討論到底是誰嚇走了那隻停在小胖自行車上的小麻雀。
此時的斑馬在屋裡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安靜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吃力地探出身子認真聽著我們的談話，不時笑笑露出她不整齊的牙齒。
以我多年來回憶的經驗，只要不是壞人，模糊的記憶總會趨向於把一個人的形象變得更美好，但是不得不承認，不管過了多久，斑馬也沒法變成一個漂亮的存在，無論是她的外貌，還是給我帶來的心痛。
終於有人注意到這個比我們大的女孩，比我還小些的小胖，伸出肉肉的小手，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姐姐，邀她和我們一起玩捉迷藏。她有些驚喜，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伸出右手顫抖著摸摸小胖，沙啞地說，「好。」
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她有一隻腳是瘸腿，躲好以後，總覺得她找得慢，急性子的夏知忍不住在柜子里喊了一句，「太慢啦，要睡著了，下局還是你當鬼——」突然意識到遊戲還沒結束，連忙捂起了嘴。
小胖忍不住笑出來，抖動的身子弄得床板吱吱響，伴著他極力壓制的笑聲，完成了一首有節奏的協奏曲。這下我和小琪也忍不住了，笑聲讓我們一下全都暴露。斑馬問，你們在哪兒？說完開始大笑，我們不好意思地撓著頭互相看看，莫名其妙地跟著笑。
外面的雨還沒停，斑馬站起來，瘸著走到一個柜子旁，一旁的夏知瞪大眼睛，張了張嘴，看看我們，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斑馬從一個塑料袋裡拿出幾塊餅乾，招呼我們過去。
小胖最先接下，就要往嘴裡塞的時候，小胖媽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一手拿著傘，一手揮著糖葫蘆用尖細的嗓子喊著小胖回家。小胖把餅乾放回斑馬手裡，拍拍自己手裡的餅乾屑，對著斑馬擺擺手，高興地朝著糖葫蘆跑去。
夏知和小琪的母親像是約好了，也一起在這時趕來。一陣噠噠的腳步聲後，這間屋子裡就剩下我和斑馬兩人。
她的手還懸在半空，手裡的餅乾一塊沒動，氣氛一時變得尷尬。
我拿起兩塊，一人嘴裡塞了一塊，潮潮的又甜得發膩的餅乾並不好吃，我們卻邊嚼邊對著對方笑，像是吃著什麼稀世珍品。
天漸漸黑了，我想起奶奶早上和我說去參加張爺爺的葬禮，讓我早點回家等她，開始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焦急地看著外面的雨。絲毫沒注意身後的斑馬已經站起身。
直到我的肩膀被輕拍，才見她手裡拿了一把黑傘，「你先打著這個回去吧。」
「可以嗎？」我想起奶奶的教導，畢竟是第一次見面，直接把東西拿回去不會擔心么？
她點點頭。
我打著傘出門時剛好與提著菜回來的中年女人擦肩。
「你們知道嗎，路邊那屋子裡那個女孩又被打了，好像就是因為弄丟了一把傘，嘖嘖，後媽果然是後媽啊。」
「就是，你看那個女人對自己的兒子多好，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緊著小的給，從來沒有她的份。」
奶奶家門前是一片空曠的水泥地，中央還有一棵梧桐樹，夏天總有幾個人喜歡拿著小板凳在樹下納涼。
五歲的我向來對納涼時說的那些家長里短不感興趣，這次卻聽到了斑馬的身世，還有我給她帶來的這場災難。
「腿不好，腦子也不好使，也難怪親媽不要啊。」
「那孩子也怪可憐的，好像經常吃不上飯啊。」
第二天一早，我便急急忙忙地拿起傘衝到她家。
又是她一個人坐在門口，望著門前發獃，見我來了，高興地朝我揮手。
「你，你的傘。」我跑得氣喘吁吁。
還沒等她接過傘，前一天見到的那個中年婦人從裡屋的門旁朝這邊看過來，眼神冷漠凌厲。
她連忙接過傘，「好，快，快回去吃飯吧。」這是我從發現她說話其實是有些含混不清的，伴著她微微發抖的聲音，氣氛一下變得壓抑。
我莫名地對這個家庭生出一絲恐懼，點點頭跑回了奶奶家。
「奶奶，你知道路邊的那個姐姐嗎？」沒等奶奶問我跑去哪兒，一回家坐到飯桌上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關於她和她的家。
「你是說馬丹吧，生下來是個瘸腿，腦子也不太好，看人傻愣愣的，個人衛生都不能自理。沒兩年她媽就改嫁了，她爸又找了個續弦的，生了個小兒子，兩邊都不想要這麼個累贅，現在啊，」奶奶突然壓低聲音，「都想讓她自生自滅呢。」
現在想來當然很容易就明白那餅乾何以又潮又難吃到這種地步，也明白對於她來說，有人陪有人把她當夥伴她有多開心。她是想把最好的一顆心給我們啊，給這樣一群素不相識的單純的孩子們。
只是當時的我只有五歲，根本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只知道多和她玩，她應該會開心吧，不過一定要避著那個阿姨。
其他幾個孩子都被家長逼著睡午覺的時候，活躍的我耐不下性子閉著眼躺兩個小時，總會偷偷溜下竹床，奶奶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奈地假裝不知道。
我和斑馬的「約會」就是從這時開始的。沒錯，就算我知道她的名字，也還是任性地叫著她斑馬，可能當時我覺得那是我賦予的，只屬於我們的特殊名號。知道我給她取的名字後，她也樂呵呵地答應，悄悄告訴我，梅姨家新房子裝修，她會在中午去監工。她口中的梅姨，就是她的後母。
我們最多的活動大概就是我講故事，她當觀眾，我唱歌，她當觀眾，我朗誦，她還是當觀眾。不管聽多少次，她每次都會興奮地拍手，含混著叫好，眼裡的誇讚溢於言表。我則自豪到不行，儼然一副晚會正式演員的姿態。
小夥伴們都說自己的父母讓自己離她遠點，說不定會傳染上什麼病。所幸奶奶從不反對我和她玩，只是她後來似乎聽到了些什麼，再去找她，她總會刻意地和我保持著一些距離，時不時用手揉揉自己雜亂的頭髮，捏捏有些泛黑的衣角。
「我、我不是不洗澡不換衣服的，只是我同樣的衣服有兩件，我自己沒法洗，只能等他們有空——你別，別怕我啊。」很少聽到她說這麼長的話，語氣里滿含著害怕失去的膽怯，越說聲音壓得越低。
「怕什麼，我也天天和他們玩得一身的灰，每次我奶奶給我洗澡都嫌我臟呢。」我沒注意她低落的情緒，滿不在乎地回了一句，手裡搗鼓著早上摘的狗尾巴草。
她大概是很高興，放心地笑出了聲。
暑假一晃就要結束了，為了獎勵我兩個月的「優異表現」(評判結果全由奶奶說了算，也就知道這其中的水分)，父親從上海寄了一盒精緻的糖果，造型各異，煞是可愛。
我留了幾個，剩下的包好打算在出發去上海前送給她。
誰知那天中午她居然一瘸一拐地自己走到了我家門前。她是想來告別的。
不知是因為著急還是想說的太多，她一時語塞，拿手一個勁兒地比劃著，很久我才明白那是她對我的祝福。
我笑著對她拍拍胸脯，讓她放心。然後從家裡拿出了那盒糖果。
當她知道我要把它送給她的時候，她愣了一下，隨即慌亂地雙手接下，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和她一起坐到門檻上，形式化地重複了一遍我的表演，終於還是說了分別。
中午陽光有些刺眼，我沒看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一瘸一拐離去的背影。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我以為新房裝修好了以後，她會過上更好的生活。誰知屬於她的，只是新房三層的那間小閣樓，很少能見到陽光，她的精神和身體都更壞了，不能自理的她無奈地看著閣樓變得又臭又臟，卻無能為力。
「她現在還好嗎？」再想起她來，已是一年後了。
「去年冬天就死了，他們說是餓死的，也有人說是病死的，誰知道呢，草草辦了個葬禮，這孩子的一生啊，活得像雜草一樣。」奶奶感嘆著，滿是惋惜，沒注意到電話那頭我的沉默。
「死的時候還抱著一盒糖，都是過期了的，也是，不過期他們也不會給她吧。」
奶奶還在回憶著細節，我心裡像被刀割著，那是我送的啊，她一直留了這麼久。
以後的幾年裡，如果沒有看見她生母改嫁後生的漂亮女兒小雪在一場婚禮上嫻熟地跳舞贏得滿場誇讚，如果沒有發現那眼睛居然和斑馬眼裡有神採的時候那樣像，我大概不會再想起她。
現在的我，如果沒有聽到宋冬野的這首歌，也只會把她安放在我最深的記憶里吧，因為，不敢想起啊。
我怕我會矯情到流淚。
斑馬，斑馬，你還記得我嗎？
我是只會歌唱的傻瓜。
我不想去觸碰你，傷口的疤，
我只想掀起你的頭髮。（原標題：斑馬，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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