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她送餃子慶祝生日她滿臉嫌棄，沒成想3個月後父親因她而死

故事 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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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無心愛涼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朱小姐是我的一個朋友，只是我今天寫這篇文章並不是為了紀念我的好朋友，而是為了紀念我好朋友的父親，一個平凡，不怎麼體面，卻又偉大到近乎壯烈的男人。

我與朱小姐以及朱小姐的父親，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升高中的學校，朱小姐的父親背著一床被子，手裡拖著一架拉杆箱風風火火地跟在兩手空空的朱小姐背後。那一陣子的湖南就是一個巨大的烤爐，人就像是躺在鐵板燒上的魷魚，一落鍋發出哧溜一聲響就捲曲成一團。周圍的行人莫不是一臉的生無可戀，唯獨朱小姐的父親滿是興奮，他沒完沒了地跟朱小姐說這個說那個。只是朱小姐顯然沒有為他的熱情所影響，一路上都能聽到她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說了讓你不要來非要來……」

他給朱小姐來宿舍放行李，宿舍里的姐妹們剛認識，大家拿了自己帶來的零食分給剛認識的室友，有拿牛奶的，有分餅乾和蘋果的，朱小姐雖然人沒來，但是她的床鋪上已經堆滿了零食。大家整理好床鋪坐在床上休息聊天，室友A說自己從哪裡來，以前學校有多坑爹，室友B說她們學校飯菜有多難吃，室友C說我們軍訓的時候班主任穿的那條裙子是阿依蓮的，她媽想買很久了就是太貴了，要多少錢。

朱小姐和她的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的，室友們見有大人來顯得有些慌亂，連忙從床鋪上坐起來先是一愣，然後立馬跟朱小姐和她的父親打招呼。

朱小姐穿了一件綉著十分顯老氣的牡丹花圖案的短袖，她的兩條眉毛大概是從來不曾修整過，非常地濃密，又過於雜亂，隨著她臉上的表情忽上忽下地跳動。朱小姐的父親渾身是汗，穿著一套綠色的工地裝，不是鮮艷的綠色，是那種苔蘚被晒乾的綠；皮膚是鄉下人常年勞作才能擁有的那種古銅色，從四十幾度的高溫之下忙活了半天原本應該是十分疲憊的，然而看著他的眼眸就會發現，他此刻依舊精神抖擻。

朱小姐對於室友熱情的招呼只是淡淡地點點頭，並沒有想要多做交談的意思。大家有些悻悻。倒是朱小姐的父親在一開始的局促之後，顯得十分熱情，詢問寢室里每一個人的名字，又問大家是從哪裡來的。聊天的時候他突然問我們：「你們剛才說的那個什麼蓮外面賣得很貴嗎？」朱小姐聽了父親的問話臉色立馬就變了，她紅著臉尷尬的看了姐妹們幾眼，裡面帶著幾分探究，而後又扯著父親的衣角讓他別問了。寢室的幾個姐妹疑惑地看著彼此，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妹子忍不住捂著嘴唇輕笑：「叔叔你說的是阿依蓮吧？」

朱小姐的父親絲毫沒有感受到朱小姐此時的尷尬。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我們那裡種了各種蓮花，這阿依蓮是什麼蓮啊？很貴嗎？」大家再也忍不住了，有捂著肚子笑的，有趴在被子上笑的，有蹲在地上笑的。有個姐妹站出來笑著解釋，說：「這阿依蓮是個衣服的牌子，不是那種長在池塘里的蓮花，這可比那些長在荷塘里的蓮花貴多了。」

朱小姐的父親摸摸後腦勺，也跟著傻笑：「是嗎？我還以為是我們種在田裡的那種蓮花呢。」他一邊又問：「衣服還有牌子嗎？」大家原本還想說什麼，可是看到朱小姐漲得通紅的臉色也都不再言語。我們後來曾經提起過這件事，其實大家當時笑並沒有半分嘲諷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覺得好玩，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舉動會刺傷到朋友。只能感慨於自己太年輕，而朱小姐也痛恨當時的自己過於敏感。

朱小姐拖著父親走到走廊里，她說：「你回去吧，有啥事兒讓人給我捎個口信，放假我會自己回去的，別老往我們學校跑。」朱小姐的父親以為朱小姐是怕自己耽誤了他的時間，說：「那我先回去了，等過段時間了再來看你，有什麼事兒就打電話回家，想吃什麼就跟你媽說，不用怕麻煩，我在家裡也沒什麼大事兒，她做好了我就能幫你送過來。在學校里別老想著省錢，委屈了自己。」朱小姐點點頭。朱小姐的父親轉身離開，過了一會兒父女兩人同時轉過頭，目光相接，朱小姐與父親同時開口，對對方說：「你先說。」朱小姐的父親眼睛突然亮了，他連忙又說了一句：「你先說。」

半晌過後，是朱小姐先開的口，她說：「爸，以後沒啥事兒就別來我們學校，有啥事打給我們班主任就好了，你老往我們學校跑對我的影響也不好。」朱小姐父親原本被點亮的眼睛突然暗淡下去，懷抱著的手，也不自覺地鬆開，摸著褲腿邊上的線縫有些局促地說：「哦，好。」

父女倆人在走廊里對視了很久，最後朱小姐的父親又說：「那你在學校里好好學習，缺錢了就給家裡打個電話。」他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可能實在是想不到該說什麼，又閉了嘴。然後他笑了，一種肌肉不能控制的顫抖的笑容。轉過身去，再也沒有回頭，迴廊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是此刻都成了烘托他的背景。朱小姐眼神木木地盯著那個方向看，人已經走了很久了，她依然站在原地，面上平靜無波，心底的情緒在緊握著的拳頭上和泛紅的眼眶裡，靜靜蔓延。

學校高二的時候開過幾次家長會，朱小姐的父親卻從來沒有出現過。每次都是朱小姐去找班主任請假，說家裡有事父親脫不開身。但因為她成績一直都不是很好，在班主任的眼裡屬於那種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學、來讀書就是為了混一張高中畢業證的那種學生，所以她的家長到底會不會來，班主任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我們與朱小姐的父親第二次見面，是在我們高考前三個月。

那天的天格外地藍。他來的時候數學老師正站在講台上唾沫橫飛，底下學生昏昏欲睡。他手裡提著一個灰色的袋子裝了好幾個瓶瓶罐罐，透明的那罐是一罐餃子，至於其它的，約莫也是一些吃的吧。

他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看我們，見大家還在上課，又擔心會影響到老師，立馬就走了，一直等到我們上完課他才回來。

他問坐在最後面的男同學，朱小姐坐在哪裡。

男同學指了一個方向，他立馬護著瓶瓶罐罐朝著朱小姐的座位挪去，朱小姐一下課就跑去上廁所了，此時還沒回來。等了一會兒，朱小姐剛踏進教室的門，他立馬站起來沖她招呼：「丫頭，今天你生日，你媽讓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餃子過來，快，快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剛從太陽底下進來，穿的一件汗衫濕透了，大概是有股汗味兒，坐在周圍的同學毫不給面子地起身捂住鼻子避開，我聽到有幾個人在問朱小姐：「他真的是你爸？」夾雜著一些議論聲：「什麼味兒啊？這麼難聞。」

朱小姐聽到這些話，又看看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毫無察覺的父親，臉陰沉到快能滴出水來，心裡只覺得委屈無比，只要他一出現她就有種如墜冰窖的感覺，走過去不耐煩地沖著他嚷嚷：「不是說了讓你不要老是往我學校跑嗎？為什麼還是要來？」口吻里有些質問的成分，朱小姐的父親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他說：「哎呀，我沒老是跑，這次是你媽讓我來的，快快快，今天你生日，馬上就要高考了，咱吃些好的補補，爭取上個好大學。」然後又問她：「丫頭，你坐的位置咋這麼偏呢？能看清黑板上的字嗎？」

終於等到上課鈴響了，他不得不走了，朱小姐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立馬將手裡端著的那碗沒能吃下幾個的餃子放到他的手裡，說：「我要上課了，你回去吧。」「可是，你這還沒……」朱小姐父親的話被朱小姐快速地打斷：「我說了，我吃飽了，你回去吧，你在這裡等下老師進來會罵我的。」朱小姐的父親一想也是，生怕自己會給女兒帶來不好的影響，連忙點頭：「好好好，我走，我走，你好好聽課。」

晚上的時候，我去食堂打飯，正巧在校道上的一棵核桃樹下遇見朱小姐和她的父親。朱小姐的父親說：「你那位置也坐得太偏了，坐那裡哪兒看得到黑板上的字，我必須找你們班主任去說說。」神情顯得有幾分固執，朱小姐拚命地抹著眼角的淚水帶著哭腔跟他咆哮：「你到底要我怎麼跟你說你才能明白？那些好的座位是留給特長生的，我們要五百多分才能考上的大學他們特長生三百分就能考上，那些成績好的同學沒有學特長的都坐到了後邊，我坐在後邊兒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朱小姐的父親似乎不能理解朱小姐的話，他帶著幾分憤怒說：「你膽子怎麼這麼小？你們班主任是要講道理的，她這麼做對你們一點兒都不公平。」朱小姐說：「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覺得不公平嗎？你以為全世界就你最聰明嗎？別人成績好的都排在後面的，我排在後面又有什麼可稀奇的？你知道那些特長生的父母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坐一個好點兒的位置給班主任送了多少禮嗎？」後面傳來朱小姐斷斷續續的哭聲，他們再說了什麼我不知道。

三天以後的一次晚自習，其他同學都被老師勸回了寢室，只留下周考前二十五名的同學。班主任在講台上進行了一系列慷慨激昂的講話，然後又一個個地談話，一直拖到快十一點半的時候才下的晚自習。校道上除了我們班的已經沒有別的班的學生了，回寢室的路上必須經過老師公寓，我看到有個人影在下面轉悠，他也看到了我，隔著老遠沖我招手。那段時間睡眠狀態不是很好，一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發現原來是朱小姐的父親。

他手裡提著一個大西瓜和一個哈密瓜以及一袋子蘋果，還有一隻用蛇皮袋裝著的土雞，在漆黑的夜空之下發出咯咯的叫聲。公寓周遭種滿了樹，夜風一吹顯得十分蕭條，葉子順著風落到朱小姐父親的身上，肅殺的環境讓他的身軀愈顯滄桑。他問我：「你們班主任忙完了嗎？」我說：「現在應該還在上面沒走吧。」他說：「那行，謝謝，我先去找她。」說完匆匆快步前進。走了一半，他又突然往回跑，喊我，我停下腳步問他：「叔叔是還有什麼事兒嗎？」他從塑料袋裡拿出一隻蘋果遞給我，然後說：「謝謝你，今天晚上不要告訴她你看到我了。」

我自然是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連忙笑：「不會的，不會的，都不容易嘛。」但是我卻不願意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接受這樣一個帶著某種特殊意義的蘋果，便一個勁兒推辭，最後他也只是笑笑不再勉強。

那次之後，班主任待朱小姐的態度果然有所改變，她的位置從靠牆的最後一組的倒數第一個，變成了靠牆的最後第一組的正數第一個。而在我看來其實沒多大區別，無論是倒數還是正數，這兩個靠著牆的位置都不能清楚地看見黑板上的內容，因為反光嚴重。朱小姐的學習狀態也並未發生多大的變化，成績依然不上不下。朱小姐的父親來過一回，只是在走廊里看了一眼朱小姐就走了，我想也許他是來確定老師到底有沒有給女兒換座位吧。

後面的故事，有些壯烈和悲慘。我一直很喜歡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他說，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在認識朱小姐和她的父親以前，我以為勇敢可以戰勝一切；在認識他們之後，我終於明白，有些慘淡的人生和鮮血淋漓的傷口，即便回頭看一眼都是在傷口上撒鹽的舉動，更不用說直面與正視，並非何事都能光有勇敢就可面對的。

高考是6月8號。但學校為了讓考生早點熟悉考場環境，決定提前兩天還是三天去考場，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學校定在5點18分發的車，寓意錄取吧。我跟朱小姐分在同一輛大巴車上，她剛好坐在我的前面。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的太陽實在是太過熾熱，整個操場以及校道上都擠滿了人，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全是送行的人，而我們仿若即將奔赴戰場的戰士，拯救祖國的希望就寄托在我們身上了。

朱小姐的父親是在我們已經發車抵達校門口的時候他才趕到的。

他氣喘吁吁地將一個布包遞給朱小姐，然後眼神殷切地望著她，來不及緩口氣，他說：「你一定會考上的。」語氣前所未有的篤定。

大巴士開始慢慢地加快速度，一開始他還跟著奔跑，到後來他終於被甩在了最後面，但是依舊能夠看見車後有一個人影在不停地朝著我們招手。

他遞給朱小姐的是一個灰色的布袋子套著的不鏽鋼的保溫盒，裡面是一碗雞湯夾雜著一些雞爪、雞冠、雞翅膀，這都是朱小姐最喜歡吃的部位，顯然是他特意挑選出來的。邊上有個同學突然指著朱小姐手裡的布袋子問：「呀，怎麼那麼多血啊？」朱小姐順著他的目光就看到了那布袋子上面沾著的暗紅的血跡，她臉一沉，面色忽然無比蒼白，連忙拿出手機打給父親，那邊說了什麼我們不知道，只是聽到這邊朱小姐說：

「袋子上怎麼那麼多的血？你沒受傷吧？」

「隔壁家狗的血？可是這明明是人的血。」

「媽沒事吧，你把電話給她，讓她跟我說兩句話聽聽。」

「你沒騙我吧？」

「好了好了，你們沒事兒就好，我掛了。」

那碗雞湯實在是香啊，瀰漫在整個車廂，連司機都說：「丫頭，你可真幸福啊，以後上了好大學可千萬別忘了要好好孝敬你老爸。」

只是我們誰也沒想到，那會是朱小姐最後一次跟自己的父親說話。朱小姐高考完回家之後，沒有按照先前的約定參加班級舉辦的畢業晚會。同學之間相互詢問，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近況，問班主任也不清楚，只是說她家裡出了些什麼事情。我們是在參加完畢業晚會的很多天之後才約起去找她的，一是因為同在一個寢室住了三年，感情到底比班上的同學要深厚一些，姐妹們想留些合影，算是我們高中同窗的紀念；二是因為我們還商量著畢業要一起出去旅行一趟。

我們按照朱小姐之前留下的地址去找她，一路上嘰嘰喳喳計劃著這個漫長的暑假要如何度過，好不快活。因為後面有一段路程過堵，車子開不上去，我們只好下車一路問上去。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在地里種菜，大家認不到路了，一個姐妹找她問路，問了她三次朱小姐的家在哪裡之後，她才慢悠悠地說：「噢，你們說那個剛死了男人的家裡啊？」

她雖然說得極慢，那話卻像是一柄鋒利的劍戳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正中要害。後面的一段路再沒有人開口說話，彼此的心情都十分地沉重。想來，那一小段路程竟要比我們高中三年的時光還要過得漫長。有個平時性格較活潑些的妹子試圖打破這過於沉悶的氛圍，說：「哎呀，不知道之前我們還是別亂想了，也許她說的根本不是朱小姐家裡呢？這個村子裡姓朱的人應該很多吧，同名的也說不好啊。」大家看了看她，卻沒有一個人理會她說的話。她得不到回應，也低著頭只顧走路。

等我們找到找朱小姐家，看到房樑上繞著的白布還沒來得及撤下的時候，彼此的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明確而肯定的答案。大家都躲在院子外面徘徊，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無人如預期想像的那般會爭相恐後地湧進去。

我們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很久，安慰的措詞也想了很多很多，只是當朱小姐和她的母親雙眼紅腫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周遭的空氣彷彿都凍結了，無措如我們，在面對她們的生離死別上，我們勇氣盡失。最後還是朱小姐的母親問她：「她們是你的同學？」朱小姐看了我們一眼，裡面帶著些許的複雜，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然後朱小姐的母親朝我們熱情地招呼，她說：「進來吧，進來吧，你們從那麼遠的地方跑過來一定很辛苦吧。」

朱小姐母親身上的熱情絲毫不亞於朱小姐的父親，她竭力想要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我們，卻因為家裡剛剛辦完朱小姐父親的喪事，欠了一屁股的債什麼都拿不出來。

忙活了半天，給我們七個人煮了七枚水煮蛋，又泡了七碗炒米茶。她將水煮蛋遞給室友的時候，邊上的房間里出來一個小男孩兒，一臉羨慕地看著室友手裡的水煮蛋，還有幾枚擺在盆子里沒拿的，小男孩兒蹣跚著腳步跑過去抓了一枚在手心，朱小姐的母親連忙從他的手裡搶回那枚水煮蛋，說：「乖，媽媽明天再給你煮，今天這個給姐姐。」

室長連忙招呼說：「算了，算了，給弟弟吃吧，我們吃完東西再過來的，不餓。」朱小姐的母親說：「不行，這是給你們煮的，明天雞又會下的，你們吃吧，鄉下地方實在是沒什麼好東西能夠拿出來招待你們，委屈你們將就將就。」

小孩兒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又看看我們，說不出他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突然將雞蛋遞給我，說：「姐姐，吃介個，介個好吃，好好吃……」雖然吐詞不清，發音模糊，可是我依然聽懂了他的話，我將他抱在懷裡，將雞蛋掰開，我說：「來，你跟姐姐一人一半。」他看著自己的母親，一副很糾結的樣子，似乎想從她那裡得到一個答案，我摸著他毛茸茸的腦袋說：「吃啊，看你媽媽做什麼？我又不給她吃。」

如今想來那枚水煮蛋實在是普通，可是它確是又無比珍貴的，因為我一點都不懷疑，它是當時那個貧困拮据的家庭里所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往後的這幾年裡，我總能在食堂里看到和它模樣相同的水煮蛋，它們像一座小山一樣堆在一個巨大的鐵盤子里，每買一碗牛肉粉就能免費領一枚水煮蛋。我經常去吃牛肉粉，但是我從來都沒有領過水煮蛋。

朱小姐的母親告訴我們，朱小姐父親的葬禮是在一個星期之前辦的。當時朱小姐在參加高考，擔心可能打擾到她考試，就沒有打電話通知她。喪事喊人出殯都是她母親一人料理的。

在朱小姐的家鄉有個傳說，北邊山最高的地方有一棵松樹，曾經是文財神棲息的地方，據說過去凡是在趕考之前拜過的文人都會高中。

朱小姐的父親像很多老一輩一樣，他對於神明有著一種不能言說的信仰。那天天還沒亮，他就拉著朱小姐的母親上山，手裡拿了紅絲帶，翻山越嶺去找那棵松樹。

待他到達的時候，那棵樹上已經綁滿了紅絲帶，為了能夠讓朱小姐的紅絲帶綁個好地方，他不顧生命安全爬上了最頂端，下樹的時候不小心踩到別人綁的紅絲帶，一滑摔到懸崖下。朱小姐的母親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下去找朱小姐的父親，好在那懸崖距離地面並不是很高，朱小姐的父親似乎並沒有受什麼大的傷，只是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朱小姐的母親讓他去村子裡的醫生那裡看看，朱小姐的父親卻說女兒考試的車馬上就要走了，硬要堅持先送了朱小姐高考再去看。朱小姐的母親想，寒窗苦讀數十年，只看這兩天了。朱小姐要高考，他們做大人的平時幫不上什麼忙，送行是一定要去的，他們不能讓她心裡不踏實，就讓朱小姐的父親去了。

但哪知道朱小姐的父親忙中出亂，去找朱小姐的路上被一輛三輪車撞了，因為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他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也就未在意。原以為不是什麼大事，可是給朱小姐送完東西回來，坐在家裡還沒到一刻鐘就發作了，全身冒著冷汗，一個大男人疼得在地上打滾。

等到朱小姐的母親找人將他送去就醫時，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意識，醫生說內臟嚴重損傷使他錯過最佳的治療時間。搶救了大半個晚上，朱小姐的父親還是走了。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讓朱小姐的母親不要將自己受傷的事情告訴朱小姐，不要影響了她高考。

朱小姐的母親一邊說一邊哭，不停地給朱小姐道歉，她說：「那幾天我也不好受，我想將他裝在冰棺里等著你回來再出殯的，可是你也知道，那樣一來入土的時候整個人濕淋淋的多難受啊？他生前就沒能享過福，何必死了還要遭那個罪？」

高考成績出來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朱小姐考了358分，這對於她而言也算是正常發揮了。朱小姐的成績自從上了高中之後一直都不怎麼好，除了她的父親，根本沒人覺得她能考上。

某天凌晨時分，我正在做一個PPT，她突然在我們寢室的討論組裡發了一條消息：「我要復讀。」

室友A說：「你瘋了，你又沒什麼底子，又沒有學特長，復讀根本沒有任何的勝算。」

室友B說：「算了吧，又不是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

室友C說：「那麼多隻差一分兩分的都沒復讀，沒聽說明年可能會遇上教育改革嗎？」

朱小姐去找班主任辦理復讀手續的時候，班主任尤為不屑，在辦公室里嗤笑，她說：「就你這成績還敢復讀，我看你得回去從初中一年級復起。不是我小看你，你看去年那個差十分的同學都是連著復讀了兩年才考出去的。人要敢於面對現實，好好讀個專科早點出來工作不好嗎？」辦公室里原本在辦公的其他老師聽到他們的爭吵，也忍不住回過頭來看朱小姐，勸她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朱小姐剛從辦公室出來，一個高考只考了358分的女生要復讀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校園，連門口的保安都知道了。班主任給朱小姐的母親打電話，讓她不要縱容朱小姐胡鬧，畢竟朱小姐的弟弟也要讀書，她們現在家裡又沒有了經濟來源，以朱小姐的成績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學，不如讀個專科爭取早點出來賺錢。

朱小姐的母親大概是聽進去了，一開始的時候她是不願意出錢給朱小姐復讀的。朱小姐在空間里發說說，大意就是希望每個同學都能借幾百塊錢給她，這樣她就能夠去復讀了，為了表示誠意，她願意先寫欠條。

可平時那幫相親相愛的同學關鍵時刻沒有一個人出來說願意幫她，當真是應了那一句「有酒有肉皆朋友，患難何曾見一人」。我們那時候，學校對復讀生還是比較厚待的，不收學費，生活費補貼一半，如果是只差一兩分就能上大學的那種則生活費全免。可是政策到了朱小姐面前全部變了，學費照收不誤，生活費一分不少。朱小姐告訴我們之後，我們幾個室友在群里大罵，學校太他媽不是人了，太現實了。朱小姐只是沉默，不發表任何意見。

最後室友們實在看不過去，室長偷偷建立了一個七個人的討論組，把除朱小姐之外的人都拉了進去，她說：「要不，咱們幫幫她吧，我手裡有兩千原本是我爸獎勵我去鳳凰旅遊的錢，大不了我就不去了。」

另一個室友說：「實在不行，我有三千是我媽用來給我買電腦的，我是真不想借，但是她要真沒辦法，還是借吧。」

也有不願意借的，諸如室友C，她在一邊說風涼話：「呵，你們還真是有錢，你們覺得借錢給她就是幫她了？也不看看她那一坨屎的成績，能考上嗎？」

沒有人接她的話。

很長的一段沉默之後，我說：「我也借些給她吧，但是我現在只有八百。」這八百塊錢還是我找當時要好的兩個初中同學借的。室長說：「成，有總比沒有強。」之前說風涼話的室友又出聲了，她說：「要不，我也出五百吧。」就這樣，我們寢室的七個姐妹給朱小姐湊了將近八千塊錢，這對於剛剛畢業沒有工作收入的我們來說算得上是一筆大錢了，再要也真的沒有了。

隔天晚上我們將錢交給朱小姐的時候，她抱著我們大哭，她說：「你們知道嗎？我家裡親戚沒有一個支持我的。我去找我伯伯，聽了一籮筐的骯髒話後他就借給了我兩百塊錢，我是真的沒想到最後願意幫我的會是你們。」儘管大家早就說了不用寫欠條，但是朱小姐還是找服務員借來了紙和筆寫了七張欠條給大家，堅持要我們一定收著。

我實在是有些尷尬，我跟她說：「我是真的想幫你，只是最近出了些狀況，我們家條件你也知道……」她捂住我的嘴，讓我不要再說了，她說：「你們今天還能把我放在心上我真的已經很知足了。」這話心酸無比，我們實在是不敢想像，這短短的日子裡她是承受了多麼深的絕望，見了多少人世間的冷暖，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學校里很多知道朱小姐的老師、同學，都以為朱小姐是一時頭腦發慌，等她冷靜下來就會想清楚重新選擇的。沒想到朱小姐這次下了這麼大的決心，真的選擇了復讀。因為我家是室友中離學校最近的，所以她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幫忙去搬行李，這一次她是新宿舍裡面最早到的一個，我們蹲在沒有鋪被單的床板上聊天，她問我：「你會不會也覺得我做錯了。」我說：「別人覺得什麼並不重要，因為那是他們的人生，你只需要堅持你所認為對的就足夠了。」

我們在校門口分別，她跑過來抱住我，我用力將她抱得更緊。我說：「你一定要成功啊。」

朱小姐換了一個新的男班主任，他很年輕，對待所有學生都一視同仁，還帶了幾分熱血。對於班上的復讀生總是特別關照，朱小姐說和他相處得很愉快，不像師生，倒像是朋友。

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我在聽一堂選修課的時候，手機突然在口袋裡震動，我拿出來一看，是朱小姐。她給我發了兩條QQ信息，第一條是高考查詢成績的電話號碼，第二條寫著：「幫我查下高考成績，我不敢。」後面附帶她的考號。

我將書本立起來，然後找旁邊的同桌借了耳機戴上幫她查成績，那一刻我手心裡出了汗，比她還緊張。當我聽到那個數字的時候我驚訝得突然站了起來，整個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看我，教授也將目光轉向了我，他說：「後面那個穿白襯衫的女同學，你有什麼疑惑嗎？」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將耳朵上的耳機摘下，來不及去想其他的理由，聲音特別洪亮地說：「報告老師，我痛經，需要請假。」整個教室里響起一陣雷鳴般的鬨笑。而我無所察覺。

教授推了推鼻樑上的眼睛沖我擺擺手，一臉的無可奈何。

我跑出教室在校道上找了張長椅坐下，然後立馬給朱小姐回了一個電話，我告訴她你考上了，她說：「總算考上了。」然後隔著話筒傳來嘶啞低沉的哭聲，她一邊哭一邊跟我說：「你說要是我爸知道我考上了他該多開心啊？可是他不會知道了，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她的聲音里滿滿的落寞與不甘。我心裡像被一塊石頭壓著，只覺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簡單地安慰了幾句又連忙給以前的室友們報喜，說朱小姐考了607分。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不信，然後我將考號發給她們，每個人都查了一遍，這才不得不信，手機里傳來各種哇哇搞怪的聲音。

假期的時候，我們應約一起去參加朱小姐的慶功宴。依舊是原先那棟破舊的房子，只是這次裡面卻擠滿了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

我跟朱小姐從洗手間里出來，聽到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中年婦女在對話。朱小姐突然拉住了我退回衛生間。

男人說：「要不就封五百吧。」

中年婦女說：「你瘋了？是你弟弟的女兒考上大學又不是你的兒子考上大學封這麼多幹什麼？上次她找你借錢復讀你也沒給她這麼多錢。」

中年男人說：「你就是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今天能跟去年相比嗎？村長可是說了，她可是考了六百多分，將來出來一定是個當官兒的，我們多給她些錢，以後她才能念著我們的好，咱們家慶祖還在讀高中，她要是真的當了官咱們又對她好，她能不幫幫慶祖嗎？她就是不幫別人也會看不過去的，你得聽我的。」

女人說：「你說得是有道理，那要不幹脆封一千吧。」

男人又說：「說你是蠢你還真蠢，上次她找我借錢你說了那麼一籮筐話，我就借了兩百塊錢給她，我們要是一下拿出一千你讓她怎麼想讓別人怎麼想……」

一直到兩人對話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她才拉著我出來。我有些尷尬，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拍拍我的肩膀，笑說：「沒事兒，我都習慣了，這人啊，誰都靠不住。」

我們出去的時候，發現朱小姐父親的靈位被人從正廳移開了，朱小姐一眼就看到了，質問周圍的人：「我父親的排位呢？」之前我們在廁所里遇到的中年男人走出來，他說，「辦喜事的時候在正廳供著排位不吉利，我給放到偏房去了。」朱小姐臉色一下就青了，格外難看。她說：「我們家的事情，誰讓你一個外人來做主的？」

周圍的人都看著中年男人，他漲紅了臉站在那裡，見大家都盯著他，有些下不來台，尷尬地笑，說：「這孩子從小就這樣，心眼兒實，脾氣不怎麼好。」

朱小姐沒有理他，跑到偏房，又將父親的排位請了出來，對著所有人說：「這是我爸，他不是別人，哪裡有自己的女兒考上了大學把爸爸給丟在外面的道理？」周圍的人並沒有生氣或是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一個勁兒誇朱小姐有孝心。朱小姐跟我們說，他們誇得越厲害的時候，她心裡越是難受，如果當初不是因為她，爸爸一定不會出事的，可惜太晚了，等她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那一晚上，待所有的賓客都走完後，朱小姐的母親整理禮金，發現這比朱小姐父親去世的那一次整整多了三倍，就是說朱小姐父親葬禮，前來弔唁的人還沒有朱小姐考上大學前來祝賀的人多。

朱小姐一遍謄寫一邊自嘲地笑，說：「還是我爸說得對啊，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這人啦，到底只能靠自己。」朱小姐謄寫完禮金，將之前欠我們的錢一個個包好還了，然後朱小姐的媽媽又給我們七個人每個人都包了一個紅包。

她特地從熱櫃里端出之前留好的菜，陪我們一起吃飯。那頓飯吃得真久，我只記得最後的時候，大家為了慶祝朱小姐超常發揮好像鬧著喝了一些啤酒，然後朱小姐抱著母親大哭，她一直在重複著：「媽，爸爸會原諒我的對不對？他會原諒我的對嗎？」朱小姐的母親也哭，她說：「你爸的性格我知道，他不會怪你的，如今你有出息了，他在地下知道了還不知道多開心呢。」然後朱小姐的弟弟也跟著哭。

我們埋著頭，原本是想安慰她們母女，結果不知道是誰一出聲就哭了。朱小姐突然從椅子上跪下來，她拉著母親的手說：「媽，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後不會那樣了，真的不會了，你要相信我……」

第二天醒來已經快早上九點鐘了，我們吃完早飯，朱小姐突然說她想去山上看看，然後又對我們說，「要是你們不覺得晦氣的話跟我一起去看看吧，我爸要是知道你們來看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大家定的是下午回市裡的車，也沒什麼事兒，就一起去了。

朱小姐帶了一把小鋤頭上山，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父親墳頭的雜草，有室友想要上去幫忙，朱小姐說：「你們讓我來吧。」室友以為她是客氣，說，「多大的事兒啊？我還不至於那麼嬌貴。」

朱小姐抬頭看她，眼裡蓄滿了淚水，她突然開口：「我求你了，這是我能夠為他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了，我想一個人完成。」室友不知所措地退到一邊，尷尬地說，「對不起。」她搖搖頭，墳頭有刺蔓生長，小鋤頭挖不開，朱小姐一手扯住直接將整片刺蔓都扯了下來。殷紅的鮮血落到墳地里，墓碑上觸目驚心，沒有人敢上去攔她，我們心裡都很清楚，她是在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贖罪，只是不知道她遠在天堂的父親能否看到。

依米花開，需要用五年的時光作為代價讓自己的根須不斷地深埋地下，鳳凰想要涅槃重生也要歷經浴火之痛。而對於朱小姐的成長來說，大概就是得知父親是因為她而去世的那一剎那，責任與遺憾交加，才讓這個當初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兒獲得了一種快速而自虐式的成長，儘管這個過程實在是太痛苦了，但是好在她終於長大。

只是我們都知道，往後不管過去多少年，她這一生即便身居高位，於廟堂之上萬丈光芒，心裡永遠都會有一道不能修補的傷疤。

這道傷疤源於她的父親。（原標題:從此她心無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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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註：本文為#那些人教會我愛，那些事教會我成長#徵文作品。

父親給她送餃子慶祝生日她滿臉嫌棄，沒成想3個月後父親因她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