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順帝年間的「枯井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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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人已經很難想像，在依靠井水生活的年代，如果胡同里有一口甜水井，那就跟現在住進了實驗二小的學區房差不多。《京師坊巷志稿》一書里提到：清朝時北京胡同一半以上有水井，哪個胡同有井，都會註明井的數字，比如大小雅寶胡同註明「大胡同井一」，大小方家胡同會註明：「大胡同井二、小胡同井一」，這些水井絕大多數都是苦水井、鹹水井，一旦有一口甜水井，那麼整個胡同都要改名，直接稱呼為「蜜罐胡同、甜井胡同」等等，直到1909年東直門水廠開辦前，北京人沒見過自來水什麼樣，而真正意義上的全北京普及自來水，還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的事情。
呼延雲
現在的城市已經很難見到一口水井，年輕一代對水井的印象大多來自恐怖片，好像是個井口就會爬出個貞子似的，這大概是因為水井本身就幽邃、陰森、凄寒，象徵著某種絕望的深淵，而在過去又是想不開的人們——尤其是女性尋求解脫的去處吧。
這一篇敘詭筆記，筆者就跟您聊聊古代筆記中和「井」有關的詭案。
一、一口井要了兩條命
古人吃水，主要靠挖井。再豐盈的井水也有枯竭之時，而枯井在古人眼中則是極其充滿了「殺氣」的大凶之物。
枯井殺人，不絕於書。《太平廣記》就提到：有一年大旱，濠州酒肆門前有一口巨大的枯井，「埋塞積久」，酒店老闆召集井工疏通之，希望能重新打上水來，「有工人父子應募者，乃子先入，倚鍤而死；其父繼下，亦卒。觀者如睹，無復敢入」。一口枯井要了兩條命，人們用繩鉤將屍體拉上來，再也沒人提疏通枯井的事情了。比這樁案件記敘更加詳細的，是《南村輟耕錄》中的一件雷同的案件。
《南村輟耕錄》是元代學者陶宗儀撰述的史料筆記，這書來得奇特，當時陶宗儀在松江（今上海）隱居，勞作之餘，輟耕於樹蔭之下讀書，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遇事摘葉書之」，然後裝在罐子里，前後十年，積下了數十罐，然後編錄成書，不過筆者認為他這是故意詩化了自己的創作經歷，因為絕大部分樹葉上面寫不了幾個字，而且一旦乾枯後極易破碎，萬難保存。不過無論怎樣，書是寫出來了，而且對當時的朝廷典章、法令制度、風俗趣聞均有涉及，極為後世研究者看重。
公元1359年（元順帝至正十九年）農曆八月，湖南平江城內有個叫峨眉橋的地方，住有一戶姓葉的人家，「門首檐下有一枯井，深可丈許」，因為早已失去了汲水的功用，平日里也沒人照看，連黑洞洞的井口都沒有蓋上塊板子，街里街坊的乾脆拿這口枯井當垃圾站，經常隨手往裡面扔垃圾。這一日，葉家養的貓突然掉進井裡去了，如果是平時，可能就算了，但恰好鄰居家在挖一口新的水井，老葉就過去找到浚井的工人，許給他一緡錢，讓他幫忙下到枯井裡去找一下貓。工人答應了，搭了個繩梯下到井底，卻很久很久都沒有爬上來，也沒有任何聲音。老葉覺得好奇，也踩著繩梯下了去，同樣就此再無聲息。
老葉的兒子小葉趴在井口，往裡面看去，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雖然是一口枯井，卻寒氣逼人，小葉大喊了幾聲父親，只有井壁沉悶的迴音，一切一切，父親，還有那個浚井的工人都彷彿被無底的黑暗吞噬掉了。小葉越想越害怕，但又不能不下去查看，便在腰上系了一根繩索，讓家人和鄰居拉著繩子的另一頭，一點點將他往井底放，「將及井底，亟呼救命」，大家趕緊把他拉上來，只見小葉「下體已僵木如屍，而氣息奄奄」。鄉親們又掐人中又灌藥的，好不容易才把他救活，問他井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小葉說：只覺得頭昏眼花，越來越喘不上氣，連那幾聲「救命」都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喊出來的。
大家趕緊報官，官府派人來檢驗，墜下一個燈籠，查看井底的狀況，那盞燈籠往下探了很深很深，才看見井底有兩個死人，正是浚井的工人和老葉，「一橫卧地上，一斜倚不倒」。用鉤子鉤住兩具屍體的頭髮提出之後，「遍身無他恙，止紫黑耳」。圍觀的人們大嘩，都說著必定是井底藏著什麼妖魔鬼怪，比如有毒的蛟龍之類的，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官府也只有將枯井一填了事。
對此，陶宗儀倒是有一番比較科學的見解：「余意山嵐蠻瘴，尚能殺人，何況久年乾涸，陰毒凝結，納其氣而死，復奚疑哉？」後來陶宗儀讀《酉陽雜俎》，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認識，書中寫到，凡是墳坑和水井，秋夏多有殺人之氣，應該先投入雞毛試毒，如果雞毛徑直下落，則無毒氣，「回舞而下者不可犯」，必須先用泔水往裡面澆上數斗，除去毒氣，人才能下去。
「枯井殺人」直到今天依然不鮮見，2001年靈寶市一對祖孫為了下枯井找鑰匙，雙雙斃命；2006年新密時一對夫妻為了撿掉在井底的50元錢也一命嗚呼；2011年，景泰縣一位農民為了救掉進枯井中的孩子，不幸犧牲……
事實上，現代科學對「枯井殺人」有了非常清晰和合理的解釋：井坑內長期空氣得不到流通，又因為積壓了大量垃圾的緣故，產生了大量的硫化氫和一氧化碳氣體，這兩種氣體都有毒，尤其是硫化氫。少量的硫化氫氣體呈臭雞蛋性惡臭味，無色，它達到一定濃度後會沉澱到井底，下井的人們一旦呼吸到它，就會迅速致死。
二、井裡面爬出「紅衣人」
不過古人認為枯井殺人是蛟龍作怪，也並非全是他們胡思亂想，因為從我國古代筆記的一貫記述來看，在古老的中國，井和龍是密不可分的。比如五代時期的道教學者杜光庭在筆記《錄異記》里，只要寫到「龍」，多與井有關聯。「荊州當陽縣倚山為廨，內有劉文龍井極深，井中有龍窠，旁入不知幾許，欲晴霽及將雨，往往有雲氣自井而出」。「成都書台坊武侯宅南乘煙觀內古井中，有魚長六七寸，往往游於井上，誰必騰涌，相傳井有龍」。宋代學者孫光憲在著名史料筆記《北夢瑣言》中則認為，夔州的龍大多在藏在鹽井之中，鹽井是指鑽井汲取地下天然滷水製鹽用的礦井，這種龍「或白或黃，鱗鬣光明，攪之不懂，唯沮沫而已」，有人便生了感慨：「龍之為靈瑞也，負圖以升天，今乃見於鹵中，豈能雲行雨施乎」，看來哪怕是龍，一經腌漬也失去了鮮活的性質。
在井中冒出雲氣，可能是龍要布雨，如果爬出一個貞子，按照我國古代筆記中的邏輯，那可能真的是要死人了。明代著名學者黃瑜在筆記《雙槐歲鈔》中，寫過一個聽起來比較嚇人的事情：香山教諭張輝平時自負文學才能顯著，「為人甚溫雅疏俊，士子敬之」。景泰元年的一天，他正要主持一場講習，忽然見官署的井口，慢慢地爬出一個穿紅衣服的人，沖他招手。所有人都嚇得目瞪口呆，張輝「素有膽氣」，上前怒罵道：「什麼妖魔鬼怪，還不趕快退下」，那紅衣人不緊不慢地越過房頂，「走上蓮峰而滅」。第二天，張輝去縣衙赴宴吃酒，因為座位的事情，跟縣丞發生了爭執，「交相拳毆」。晚上回到官署，張輝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滿腹詩書，仕途不順，竟連座位都爭不過一個縣丞，還老拳相向，實在有辱斯文，一時想不開，竟投井自盡了——回想起來，那穿紅衣服的人竟是招魂的使者。縣官將張輝的屍體打撈上來，將那口井匆匆填埋了事。
張輝的故事雖然恐怖，但一望即知是杜撰出來的，而說到古代和「井」有關的刑事案件中，最有名的一起，當屬北宋科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錄的「張杲卿斷案」。張杲卿在潤州當知州的時候，有個婦人離家外出，數日不歸，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忽然有個人在她家附近菜園的井中發現一個死人，頓時引來許多人圍觀，正在這時，那婦人突然來了，只往井下看了一眼就嚎啕大哭，說死的是她的丈夫。有人報官，張杲卿聽完屬下彙報的事情經過之後，也不著急打撈屍體，而是召集了住在附近的鄰居們一起來到井邊，往井底觀看，讓他們看看那具屍體是不是那個婦人的丈夫，「眾皆以井深不可辨，請出屍驗之」。張杲卿冷笑道：「既然大家都覺得井底很深，看不清屍體的衣著面貌，為什麼那個婦人來到井邊，馬上就能說出死者是她的丈夫呢？」立刻命令捕役將那婦人抓起來，剛一審訊，婦人便招供了，「果奸人殺其夫，婦人與聞其謀」。
三、庚子國變中的投井人
因為書生意氣憤而投井也好，被潘金蓮一樣的老婆殺害投屍井中也罷，在中國歷史上，造成「井中積屍累累」的主要原因，絕不是個別的自殺或謀殺，而是戰亂時期對黎民百姓的屠戮。著名歷史小說家高陽先生在《胭脂井》一書中，曾經對珍妃的遇害給予了無限的同情，事實上，與珍妃差不多同一時間葬身井中的國人還有很多很多。
庚子國變，八國聯軍打進北京，京師百姓慘遭侵略者荼毒，令人髮指。刑部主事李希聖在《庚子國變記》中這樣描寫到：「王公士民四出逃竄，城中火起，一夕數驚。京師盛時，居人殆四百萬，自拳匪暴軍之亂，劫盜乘之，鹵掠一室，無得免者。坊市蕭條，狐狸畫出，向之摩肩擊轂者，如行墟墓間矣。」
民國學者郭則沄在筆記《洞靈小志》中雖然沒有直接描寫當時的種種慘況，卻通過「詭案」這一獨特角度，反映出那個時期平民遭受的殘害與殺戮。有個從歐洲留學歸來的人，買了裱褙胡同一座宅子，有一天晚上，恍惚間看見土炕里有無數雙鞋，男式女式的還有孩子的，仔細看時卻又沒有了，他堅信自己不是老眼昏花，「拆炕視之，中皆積屍」，都是死在庚子國變中的人，嚇得他趕緊搬家；西城舊兵馬司的一座舊宅，原本住的都是旗人，被八國聯軍殺光了，「入夜每見滿裝婦女幢幢往來，老少不一」……
這其中，還有錫臘胡同王懿榮的故宅。
王懿榮是中國近代傑出的金石學家，鑒藏家和書法家，他的最大功績就是發現並收藏甲骨文，堪稱我國文化史上的巨人。在庚子國變的那段時間，他擔任京師團練大臣，承擔了一部分京師的防禦工作。說是團練大臣，其實他手下只有一千五百餘名老弱殘兵，連兵器都沒有。王懿榮心裡明白，自己只剩下殉國一條路可以走，於是便提前做了準備。他寓所的庭院里有一口又寬又深的井，井口比一般的井要大過一倍。平日為安全起見，在井口上放了一塊橫石，並有巨石作為井欄。當八國聯軍逼近京師時，他率領僕人啟開橫石，當侵略者攻入東直門時，他縱身投井自盡，之後他的妻子和守寡的長媳也相繼投井自殺。
據《洞靈小志》所記，由於王懿榮之死受到了光緒皇帝的彰表，他的舊宅的主屋也被立為祠堂，但其他的房間不能保留，輾轉著賣給別人，「居者恆見凶異」，在人們看來，那是王懿榮報國不能、憂憤不已的鬼魂依然在尋找著那些侵略他的祖國的人……
今天的中國國泰民安、繁榮富強，隨著自來水的普及，現代化的都市裡很少能尋覓到一口傳統意義上的水井了，不過其他公共設施的井倒還是不少的，比如污水井、檢查井之類的，而且又衍生了一批新的「投井人」。前幾年曾有報道，說北京多處井底成為無家可歸者的「蝸居地」，不知道這種情況現在是否有所改觀……我們終歸還是希望，每個人都能生活在灑滿陽光的地面上，畢竟歷史無數次地證明：少一些投井的人的時代，才是真正的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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