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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華傑:納博科夫的雙L人生

吳國盛田松董潔林主編科學 歷史 文化 人類


劉華傑

劉華傑:納博科夫的雙L人生


劉華傑


劉華傑,1966年生,東北人。北京大學地質學本科,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碩士、博士。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主要作品有《渾沌語義與哲學》《分形藝術》《中國類科學》《博物學文化與編史》《檀島花事》《博物自在》《從博物的觀點看》等。


導讀

納博科夫有三個身份:作家、文學教授和鱗翅目分類專家,前兩者與文學(Literature)有關,後者與鱗翅目昆蟲學(Lepidoptera)有關。雙L人生,意思就是這兩者。他也寫詩、下棋、制棋謎等,但與上述三個身份相比都可忽略。



納博科夫

劉華傑:納博科夫的雙L人生


納博科夫有三個身份:作家、文學教授和鱗翅目分類專家,前兩者與文學(Literature)有關,後者與鱗翅目昆蟲學(Lepidoptera)有關。雙L人生,意思就是這兩者。他也寫詩、下棋、制棋謎等,但與上述三個身份相比都可忽略。


納博科夫創作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如《防禦》《天資》《庶出的標誌》《洛麗塔》《普寧》《微暗的火》《說吧,記憶》《阿達》《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透明》等。最有名的當然就是《洛麗塔》,電影好像就被拍過三回,早期中譯名挺奇怪的,叫《一樹梨花壓海棠》。在出版《洛麗塔》之前,他雖然已經出版了很多書,卻都不賺錢,用它們養活不了自己和家人。但《洛麗塔》「引爆」了,帶動了其他作品的銷售,一家人才過上了安穩的生活。


聽說過納博科夫名字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一名作家。納博科夫也是一位有特色的文學教授,在俄羅斯文學評論與翻譯、文體學上都有一定的地位。但知道的就少了一些。他還是一位博物學家,是蝴蝶專家。了解這一點的又少了一些。


納博科夫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從來沒有讓事業受制於經濟狀況的脅迫或激勵,無論在有錢還是在沒錢的時候。他一生中,對文學、對蝴蝶的兩大愛好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擾。我想特彆強調這一點,能這樣做很不容易,非有堅定的意志不可。


1.納博科夫是怎樣的博物學家?

捕蝶中的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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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文化都關注蝴蝶。蝴蝶這類生物很有特點,在西文詞源上,它也跟人的「心靈」有的關係。有一份鱗翅目專業期刊《賽凱:昆蟲學雜誌》(Psyche:AJournal of Entomology),是劍橋昆蟲學俱樂部於1874年創辦的。刊名有時就簡稱《蝴蝶》。納博科夫的一些蝴蝶論文就發表在這份刊物上。

納博科夫並不研究所有的蝴蝶,蝴蝶種類實在太多了。僅北京就有蝴蝶近200種。他研究的是其中的灰蝶。灰蝶也比較多,又不是特別好看。中國的灰蝶有一百多種。在灰蝶中,他又特別關注一類藍灰蝶(blues)或叫眼灰蝶,中文有時音譯作布魯斯,即藍色的蝴蝶。其實,多數情況下,它們並不是藍色的,而是灰色的、土黃色。納博科夫對這類蝴蝶有非常專業的研究。


《納博科夫的蝴蝶》這部書仔細描述納博科夫做了怎樣的研究,達到了什麼樣的專業程度。英文版我仔細讀了,非常棒,便推薦給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購買到翻譯版權。現在中文版終於要面世了,感謝譯者和編輯做了大量工作。


「納粉」們對納博科夫的幾乎任何事情都有興緻。研究納氏的學者也不少,用工最多的可能要屬博伊德(Brian Boyd),他的納氏傳記(中譯本有4冊)幾乎推動了一個「納氏產業」,他本人也靠納氏出了名。不久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劉禾教授出版了《六個字母的解法》(TheNesbit Code),也是拿納氏說事。希望此書出版後,能引起人們對納氏博物學工作的諸多討論。


納博科夫晚年登上《時代》周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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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麗塔》出版以後,納博科夫變得非常有名。1969年5月23日納博科夫的頭像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面,一下子他成為昆蟲學家中名氣最大的人物。人們早就知道他是個蝴蝶愛好者,但他是一個什麼程度的蝴蝶愛好者呢?並不是都清楚,昆蟲學界對他也不很關注,雖然他發表過專業的論文。當時,昆蟲學家甚至有些嫉妒他:納博科夫憑什麼如此有名?納博科夫明裡暗裡不得不面對兩方面的質疑:(1)來自博物傳統之外的質疑,這個好理解,也不奇怪;(2)來自鱗翅目昆蟲學內部的質疑,這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外人不好評說。就納博科夫的個性來說,他對自己從來都很有信心。但在雙L人生中,他對自己的文學能力更自信些,對昆蟲學則差一些。畢竟與職業昆蟲學家相比,他發表的昆蟲學論文數量跟人家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工作時間也相對短。在文學界,特別是在廣大「納粉」中,很早人們就知道他是捕蝶能手和蝴蝶分類愛好者,但也僅僅如此。


1977年去世前,納博科夫一直頗在意自己在科學史、博物學史中的地位。可惜他沒有等到「共識」達成那一天。從1990年代到2010年代,納氏的蝴蝶研究才得到昆蟲學界最終的高度評價,納氏的一個猜想半個多世紀後也被證實。


納博科夫的當年的論文「新熱帶眼灰蝶註記」(Notes on Neotropical Plebejinae,Psyche,1945,52:1-61)的分類學先見之明在20世紀最後十年中被學界完全承認。納博科夫1945年關於南美眼灰蝶確認了19個種(分在納氏確認的9個屬中。7個屬為新引入,另2個修訂加限制)。


更吸引眼球的是,2011年《倫敦皇家學會學報》發表一篇有10位作者的論文(R.Vila, et al., Phylogeny and palaeoecology ofPolyommatus blue butterflies show Beringia was a climate-regulated gateway tothe New World, The Proceedings of RoyalSociety of London B, 2011, 278(1719): 2737-2744),宣稱納博科夫關於灰蝶科眼灰蝶屬演化的大膽假說65年後被DNA測序證實。那幾天大眾媒體也都有相關報導,我列出幾則標題:2011年1月25日《紐約時報》:「納博科夫關於蝴蝶演化的理論得證」(NabokovTheory on Butterfly Evolution Is Vindicated);1月27日《每日電訊》:「《洛麗塔》作者納博科夫的蝴蝶理論被證明是正確的」(LolitaAuthor Vladimir Nabokov"s Butterfly Theory Proved Right);1月28日《國際先驅論壇報》:「鱗翅目昆蟲學家納博科夫;科學家證實他關於蝴蝶演化的理論」(Nabokov the Lepidopterist; Scientists Vindicate the Writer』s Theory on theEvolution of a Butterfly)。也就是說,納博科夫去世很久以後,他的博物學成就才得到科學界的完全確認。納博科夫1945年提出一個假說:南美洲的那些眼灰蝶是從白令海峽過去的,即從亞洲到美洲的。納博科夫當年根據博物學層面的研究給出這樣一個猜測,半個多世紀以後,得到了還原論科學的證明。


納博科夫從小就特別喜歡蝴蝶,他的爺爺、父親都喜歡蝴蝶,他母親則喜歡蘑菇。他母親也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不是小貴族而是一個大貴族,家裡有好幾個莊園。他很小的時候,他家裡就有兩輛汽車,有專職的司機。他父親是那時俄國政府官員,也是一位法學教授。1906年7歲的時候納博科夫開始抓蝴蝶,母親教他展翅。他一直希望能夠發現蝴蝶新種,這也是所有博物學家的一種念想。但是幾次努力都不成功。9歲的時候,他認為自己發現了一個新的,給鱗翅目專家庫茲涅佐夫寫信說發現了一個新亞種。等來的回信只有幾個詞:亞種名,發現者的名字!回信的意思是:「你看到的這種蝴蝶已經有名字了」,也就是說,納博科夫不可能享有優先權了。納博科夫在鱗翅目上取得成就的渴望大於文學。12歲寫信給《昆蟲學家》雜誌描述一種新蛾子,經核實,已經被別人描述過。接下來20年仍然沒有發現新種!描述新種對於博物學家,要說沒有誘惑,是假的。一直到什麼時候,他才真正發現了新種?最後他當然發現了新種,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他由俄羅斯到克里米亞,由克里米亞又到英國劍橋,由劍橋又到德國,由德國最後流亡到美國,在美國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在美國他一邊教文學,一邊看蝴蝶,終於發現了一個新種,完成了一個宿願。


納博科夫經常寫詩,從小就開始寫詩。他用小詩《發現》描寫了此發現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I found it and I named it, being versed in taxonomicLatin; thus became godfather to an insect and its first describer—and I wantno other fame. …. But ape the immortality of this red label on a littlebutterfly. (V. Nabokov, CollectedPoems. Edited by T. Karshan, Penguin Class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2012,173-174.)


納博科夫最在乎什麼?在博物館、標本館中的標本上貼上一個紅標籤,紅標籤意味著「模式標本」,發現了新種。命名是跟模式標本聯繫在一起的。他發現第一個新種,是在1941年。是這樣命名的,它的「本種名」(相當於植物雙名的「種加詞」)多蘿西來自他的一個女學生。他到美國的時候,家裡非常窮。一家三口人,沒有房子住,更沒有汽車了,因為俄國革命以後,他們逃亡在外。當時他在美國的一所學校里兼職講俄羅斯文學,另一方面,利用任何可以利用的時間去看蝴蝶、抓蝴蝶。有一個假期,他從東部的波士頓到西部去看蝴蝶,班上的一名女學生多蘿西(Dorothy Leuthold)自願從波士頓開著自己的車把他夫婦倆一直送過美國的大陸,走了幾千英里。恰好在此過程中,納博科夫發現了一種新蝴蝶!作為獎勵,納博科夫就以這名女學生的名字命名了這種蝴蝶Neonympha dorothea(後來更名為Cyllopsis pertepida dorothea)。這也是他實現的第一個物種發現。


納博科夫1940年秋到美國自然博物館(AMNH)看標本,幫助博物館整理標本。1942年,被委任為博物館的研究員(Research Fellow),直到1948年從坎布里奇離開到康奈爾。納博科夫義務幫博物館打工,做什麼呢?他看到博物館中蝴蝶的擺放、分類亂七八糟的,他自願幫你們幹活,不付報酬。後來人家稍微給了他一點報酬,一年給一千美元吧,不算多。他做這個工作,非常投入、仔細,有時一天自願工作十個小時。當然不是天天如此,主要是在周末的時候、有空的時候去。他也開始發表蝴蝶論文。在此過程中他成為眼灰蝶方面的頭號專家。要記住,與此同時,他的文學創作也未中斷。他既看蝴蝶也進行文學創作,他喜歡「並行」。說來有些奇特,納博科夫寫作也常並行操作,他可以同時寫兩部到三部小說。寫作也不一定按順序來,他可能先寫第五章,然後寫第四章,再後寫第一章第二章。幾個小說並行寫,非常難。我這個人做事必須串列,而且同一時間只能做一件事,我自己覺得這樣不受干擾、效率較高。但是他是並行的,很厲害,我很佩服。納博科夫的文學作品中有大量情節來源於他的看蝶、捕蝶經歷,包括他住的一些美國汽車旅館的細節、美國郊區的樣子,他在小說中都如實地描寫。雖然那個小說的故事是虛構的,但裡面的細節全部是真實的,非常真實。這與某些年輕人寫小說不在乎細節真實,很不一樣。如果細節不真實,小說給人的感覺好像就不很真實,我的印象是這樣的。科幻作品也一樣,細節「真實」很重要。


他最有名的一篇論文就是「新熱帶眼灰蝶註記」,標題非常謙虛,叫note,即註腳、註記。他依據博物館中保存的那些標本,大概有120個左右,對南美洲的一類蝴蝶進行了分類。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在半個世紀以後,被確認為極為超前的一項貢獻。它是博物學層面上的貢獻。在這項工作中,他對把南美洲的這類蝴蝶分出了9個屬,9個新的屬!其中有7個是他自己引入的,另兩個修訂了一下。這類工作對於在博物館工作的人來說,好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許多博物類專家也是這樣工作的。但是後來,到1990年代或者到2010年代的時候,人們在重新研究南美蝴蝶的時候,發現想增加一個屬非常難,想去掉一個屬也非常難。增加不了,也刪減不了。這就證明,納博科夫當年的洞察力是非常厲害的。因為分類過程有很大的人為性,不是人們覺得「自然分類」不好。想直接逼近哲學上的「自然種類」(natural kinds)幾乎不可能。人為過程要與現實彌合得很好,需要有判斷力,需要驚人的洞察力。


納博科夫在博物觀察上達到了相當的水準。他在博物學探究方法上也有創新,他跟一般的蝴蝶愛好者在野外看蝴蝶還不太一樣,他當然也利用大量的時間在野外看蝴蝶,此外,他還在顯微鏡下看。對納博科夫而言,博物傳統跟解剖傳統也聯繫起來。鏡下解剖看什麼呢?主要看蝴蝶生殖器官的結構,根據它來進行細緻分類。蝴蝶僅看翅膀、鱗翅,有些分類做不出來。他的鏡下分類方法有多新?領先於那個時代,作為一名文學家做出這樣一項創新,是非常不容易的。在那個時代,昆蟲學家也沒有把他的工作當回事,後來才看重。納博科夫的工作在上世紀90年代重新被人撿起以後,蝴蝶專家們發現了一批新的藍蝴蝶。如何命名它們呢?為了向納博科夫致敬,就建議用納氏小說中的人物來進行命名,其中有一種蝴蝶被命名為洛麗塔。納博科夫研究專家在這方面提供了一些幫助。當博物學家發現一個新種,在命名上沒有什麼好的想法,就問「納學」專家。如博伊德等人一般會馬上響應,指出應該以某某命名,還會講講背後的故事。於是這些名字也被科學界所接受了。到1999年學界已命名80個種。命名中「本種名」(相當於植物學名中的「種加詞」)使用了納博科夫小說中的許多人名,如lolita, luzhin, pnin, mashenka, ada, sirin(西林,納博科夫年輕時的筆名), shade, humbert! 命名建議人主要為納學專家Warren Whitaker、博伊德、D.E.Zimmer等。


命名的細節我不講,這是博物學界的事。可以參考《納博科夫的蝴蝶》一書。


我這裡列出了一張表,展示納博科夫在博物學界取得了什麼樣的成就。博物學是一個寬泛的領域,門檻很低,什麼人都可以去進入,那麼他達到了什麼水平?這個很重要。


·1942-1943,15頁論文:Nearctic Form of Lycaeides Hübner,創新:建立了以鏡下生殖器結構為基礎的眼灰蝶分類原則,至今仍在使用。經常每日10-14小時看鏡。


·1943-1944,35頁論文,鏡下看翅斑。


·1944-1945,60頁論文,Notes on Neotropical Plebejinae。他本人最具創新的論文,超前半個世紀。


·1945-1948,90頁論文,總結性的。


結論是,納博科夫是一流的鱗翅目專家,他自己描述過的新的分類群有22個,當然有將近一半被後人修訂了(當時命名不準,被合并、轉移或者取消等等。這類改變在分類學界十分普遍)。別人為了紀念他,以納博科夫的名字命名的有8個分類群,還有8個英文俗名。以他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來命名的有29個。這個成就是相當了不起的,比如我很喜歡博物學,我也觀察了十多年,一個新分類群也沒有發現,一個新種也沒有描述過,也沒有任何人以我的名字來命名!為什麼?非常難。想在北京輕鬆發現植物新種,不大可能。要是去西藏發現個新種,那是有可能的。去亞馬孫,那就更可能了。發現新種是有前提的。先要排除一切已知種,要把《植物志》上已有的東西都搞清楚。把那些排除,才有可能確認新種。


納博科夫晚年在美國有錢了,後來搬到了瑞士去住。他想做一項工作,寫一本大書,叫《藝術中的蝴蝶》。他想研究歷代藝術作品中展現出的蝴蝶,想通過這個來了解歷史上有哪些蝴蝶,哪些滅絕了?這是個很有趣的工作,非常可惜,一直到他去世,也沒有完成。真做起來也十分困難,工作量巨大,有許多不確定性。


小結一下納博科夫的博物學成就:(1)較早採用顯微鏡下觀察,通過比較鱗翅目昆蟲的生殖器官進行分類。這在當時算是一種新方法。(2)超前於時代對南美一類蝴蝶做了屬一層面的科學分類,雖然依據的標本較少(僅一百多份),卻顯示了驚人的洞見:後人想縮簡和擴增均非常困難。(3)提出經白令海峽遷移的假說,後來得證。(4)納氏本人描述過許多分類群。


說到這裡,我想討論幾個一般性的問題。


2.貴族氣質:藝術與科學


第一個問題是,在雙L人生中納博科夫如何做到出類拔萃?


納博科夫這麼一個人,他如何做到了文學跟博物學的深度結合,而且在兩個領域都做到了極致?在一個領域做到極致就很難,在兩個領域都做到極致就更難。這兩個領域之間是什麼關係?有一串問題需要回答。除了講天賦外,還需要別的解釋。納氏在流亡生涯(聖彼得堡-克里米亞-英國-德國-美國-瑞士)中,從少年富翁到遺民、貧困的代課教師,再到暢銷書作家,從有車到無車,從莊園錦衣玉食到一家三口無固定居所,他真正做到富貴不淫、貧賤不移。不變的是對文學、蝴蝶的迷戀,從未動搖。他從不妥協,他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為何能做出驕人成就?我的回答是:因素可能很多,但綜合多種材料(特別是依據博伊德撰寫的厚厚傳記),我認為家教、貴族氣質因素極為重要。


我確實認為他始終保持了貴族氣質。也許我的想法是錯誤的。我的想法可能非常偏激,供大家批判。他無論在富貴的時候和貧窮的情況下,都保持貴族的氣質,這很難。他迷戀文學和蝴蝶並堅持高標準,從來沒有動搖過,看他的傳記可以確證我的看法。他小時候生在聖彼得堡,在17歲的時候成為富翁。17歲的時候他有多少錢?他查了,他有一百萬英鎊,20世紀初有一百萬英鎊,那是不小的數字了,可以說他是富翁。但到美國的時候,他成了窮光蛋,連自己住的房子都沒有,挨家去找地方去。但是小時候就培養起來的對蝴蝶、對文學的愛好,在他一生中都沒有變化過。他始終如一地喜歡蝴蝶。有錢的時候喜歡蝴蝶,可能做得到,沒有錢的時候還喜歡蝴蝶,就不是很容易了。


我想,由此引出的推論不應當是「學習貴族、攀附富貴」。「貴族氣質」,未必只有貴族才具有,貴族也並非始終都保有此氣質。當人民群眾的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之時,可以通過教化和引導,使人們追求高貴的、有品位的人生。美學、博物學以及一般意義上的哲學,都有可能幫助人們實現某種超越。超越不是一步邁出很多,不是要成為超人和聖人,而是超越自己,向上提升一點點,使人生更有趣、更有意義。樹立理想,做一回自己,持之以恆,必有成就。這就是超越。原來已經達到一定境界者,可以做得更精緻化一點,嚮往更儒雅更有情趣的人生,便是新的超越了。


科學史的許多案例以及納博科夫的經歷,確實在啟示人們:在藝術上、在科學上,有所成就,是需要一點貴族氣質的。藝術與科學,本來都是無用的,為無用的事情勞神費力,是需要判斷力和智慧的。當藝術與科學開出了美麗的花朵,結出了人人可視的果實,再直接追求那些鮮花與果實,並不值得誇獎。


3.科學與藝術的關係以及「納粉」的誤解


第二個問題更關鍵:在他做的這兩項工作中,科學跟藝術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


納博科夫本人留下了一些描寫,他對於自己在兩個領域的創新有一些刻畫。記者們也經常採訪他,他說了一些很有趣的話。他說:「在高雅藝術和純粹科學中,細節就是一切」(In high art and pure science detail iseverything,據Kurt Johnson and S.L. Coates, Nabokov"s Blues: The Scientific Odyssey of a Literary Genius, NewYork:McGraw-Hill, 1999, 306)直觀上,大師級人物可能不在乎細節,而更關注宏觀戰略。實際上,成為大師,自然在戰略選擇上是獨特的,在此基礎上對細節又有強調,才顯得更特別。比如蘋果公司的喬布斯很強調細節,其評傳中有一小節「細節,還是細節」。沒有細節就沒有他的文學創作,也沒有他的蝴蝶研究。如果這句話是我說出來的,這句話不重要。但是,結合到納博科夫本人來講,這句話就有分量,就像鄧小平說「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一樣,那就很重要了,別人說無所謂。我覺得納博科夫一定意義上回答了科學和藝術之間的一種相似關係。科學或者說他所從事的博物學研究非常講究細節,那類小蝴蝶的分類非常複雜,不細心根本分不出來,不可能有超前半個世紀的驚人預見。沒有細節,他的小說不會那麼吸引人。


納博科夫看到了真之美,也看到了美之真。他說:「我認為,藝術品是兩種東西的融合:詩歌之精確性和純粹科學之激情。」(I think that in a work of art there is akind of merging between the two things, between the precision of poetry and theexcitement of pure science.」 據Johnson and Coates,1999:307)他竟然提到詩歌之精確性、純科學之激情,確有非凡之處。他故意反著說的。一般說詩歌不很精確,詩歌講激情,而科學是講精確性的。他反著講,給出一種悖論性的敘述。細想一下,這並非只是一種好玩的修辭。讀他的作品,能夠感受到精確性、自然科學般的精確性。而他做博物學研究呢,卻充滿了一種特有的激情!


他說:「沒有幻想就沒有科學,沒有事實就沒有藝術!」(There is no science without fancy, no artwithout facts,據Johnson and Coates,1999: 307)這同樣反常規。這句話被人經常引用,還寫到標題中。這個話好象也說反了,但名言經常反著說,直接說就不是名言了。說時間就是速度,這是名言;說時間是時間,只是直接描述,同義反覆。這個也要結合其一生的經歷來講,在他那裡,文學和科學的關係,確實是這樣的。


他說:「我不能把看到蝴蝶的美學愉悅與知道它是什麼種的科學樂趣彼此分離。」(I cannot separate the aesthetic pleasure ofseeing a butterfly and the scientific pleasure of knowing what it is。轉引自S.J. Gould, I Have Landed,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 51)他在科學和藝術中均能找到樂趣:觀賞蝴蝶的美學愉悅;知道它叫什麼、分類地位如何的科學愉悅。這兩種愉悅不能分開。納博科夫也描述了兩者之間的一致性。一致性是什麼?他在文學創作中和觀蝶、蝴蝶分類過程中,有一種深層的審美快感。他說,知道它叫什麼、懂它,和欣賞它,是非常一致的。


針對納氏,文學與科學之關係如何?學界已有一些討論。


我很願意介紹一位博物學家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的看法。這位博物學大師剛去世,他最後一本書叫《我已著陸》(IHave Landed)。他為美國《博物學家》雜誌連續寫一個專欄,寫了30年,每三年彙集成一部文集,一共出了十本,有一部分已有中譯本。出到最後一本的時候,他用了這樣一個頗有象徵意義的名字。第二年,他去世了、「著陸了」,來自塵土歸於塵土。他不否認科學與藝術彼此影響,但認為在兩者之前或者在兩者的背後有某種共同的基礎:對細節的追求。這與納氏的表述相似。


針對納氏的公眾形象,古爾德指出了四類誤解。古爾德反駁了一些納粉的評論。納粉有些描述不準確,建立了很多神話,有這麼四個方面的神話:


(1)創新(Innovation)神話, 針對理論、方法。一些納粉認為納博科夫在文學上如此偉大,那麼在科學上,他也一定是像牛頓、愛因斯坦這樣的大人物一樣,有巨大的創新。古爾德說,這個是不對的。納博科夫在科學上沒建立什麼大理論,也沒有什麼太厲害的新方法。只是在昆蟲解剖上有一點創新,他主要的成就是觀察、描述、分類,他做的工作屬於博物學那個傳統。所以,第一個神話不成立,那些粉絲的想法是一廂情願。


(2)勇氣(Courage)神話,針對納氏對達爾文演化論的評論。納博科夫在很多場合發表了對達爾論演化論的一些評論。那些評論在外行看來好像就是否定達爾文,實際上那是那個時代很多人共同的表述習慣。古爾德作為一名博物學家,也是演化論的一位思想大師,深知這一歷史狀況。因此按古爾德的看法,這一神話也是不成立的。


(3)藝術(Artistry)神話,針對其博物畫。納博科夫畫了很多博物畫,他經常畫蝴蝶。比如給他妻子寫信時也附上一幅蝴蝶畫,在給朋友的一些信件上也會畫蝴蝶。他留下了很多這樣的作品。他的粉絲們當然就會誇張,說他這類東西達到了多麼高的水平,因而他一位藝術大師。古爾德說,他畫得一般般,在博物繪畫的傳統中,他僅僅算個愛好者。所以這個神話是不成立的。


(4)文學性(Literary quality)神話,針對昆蟲分類學描述所用語言的藝術性。對於納博科夫發表的昆蟲學論文中使用的語言形式,他的粉絲可能並不了解,甚至根本沒有翻看過,就想當然地猜測科學論文中也是用文學性語言來寫作的。實際上當然不是這樣。他的論文我基本都翻過,充滿了林奈式的極枯燥的分類學描述,外行難以卒讀,只有非常專業的人士能夠看懂。所以這個神話也是不成立的。納博科夫在文學界是用文學語言來寫作的,在昆蟲學界當然是用林奈以來的分類學那種枯燥的語言來描述的(當然那是精確的)。


古爾德否定了這四類誤解,並不是想否定納博科夫是一位優秀的博物學家、文學家。那麼,古爾德要回答一個問題,也就是說,納氏的科學和文學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古爾德的回答非常有趣,也超出預期。他認為兩者有關聯,但不能只在一個層面上看。他看到了更深層次的一致性。傳統評論過分注意在一個平面上討論科學與文學誰影響了誰因果鏈,而沒有看到不同層面。古爾德說,要追尋更深的一層(deeper level), 尋找背後的精神特質(underlying mental uniqueness)來解釋上一層面兩個不同領域的成功。古爾德新見解的好處是:納博科夫的故事教導我們,創新的背後有某種重要的統一性,傳統上藝術與科學互斥的看法是不正確的(then Nabokov』s story may teach us somethingimportant about the unity of creativity, and the falsity of our traditionalseparation, usually in mutual recrimination, of art from science. 據Gould,2011)。


我想,古爾德的看法是對的。對納博科夫而言,不能停留在平面化的「科學促進了文學或者文學促進了科學」般的理解。在納博科夫的人生中,科學跟文學的背後還有人生觀、一種追求,那個東西可能解釋科學與文學(或藝術)這兩者。也就是說,並行的兩件事情,其原因可能是在前的東西或者背後的東西。


4.博物人生與博物學傳統


第三個問題是博物學創作與人生之間的關係。


這是一個更泛化的問題,也不是特別容易回答的。結合納博科夫,可以說點個人化的看法。納博科夫熱愛生活,富有博物情懷,他是一個有趣的人。納氏一生中,愛好、學術與做人是一體的。在「生活世界」中與大自然對話、與他人的相處,要有自己的堅定信仰,無論是做科學還是搞創作,都不要辜負自己的智慧(wisdom),不單純是智力。


博物學與創作都要講究細節真實!做好雙L要有足夠豐富的生活體驗。好的科幻:講究邏輯,在可能世界中為真。好的文學:內容可信,雖然可能是虛構的。


文學作品當然屬於虛構了。文學中有一部分屬於科幻作品,什麼是好的科幻作品呢?好的科幻作品要有細節,要講究邏輯,要講究某種可行性,或者說它在可能的世界中要真實。它不是隨意的虛構。科學不是由數據單純經由歸納法而得出來的,不是單純由經驗、數據決定的。自然科學聲稱講究客觀性,願意用「發現」不願意用「發明」這樣的詞兒。其實,從新型科學哲學及科學知識社會學(SSK)來看,發現與發明差別並不特別大!科學與文學一樣,是一種人為創造、建構,當然都不是胡來。


如何創造、創造什麼,與價值導向有關。


在我看來,納博科夫的文學與博物學都是極佳的創造、發明。他做的科學並不是一般的、當下主流的還原論科學和數理科學,而是科學中的一個古老門類。他做的這類科學跟保護生物學家呂植老師做的有點相似,屬於古老的博物學傳統。有的人研究動物喜歡把動物關起來做人工的馴化、繁殖、切割、測序,博物學家不是這樣。現代生物學喜歡做控制實驗,這個傳統是後來發展起來的,大概有兩三百年的歷史。納博科夫不屬於這個新傳統而屬於舊的博物學傳統。


我常講自然科學有四大傳統:博物傳統、數理傳統、控制實驗傳統和數值模擬傳統。現在,人們認為博物學傳統不重要。用博物學傳統去研究非常艱苦,想寫出一篇論文很難,比如呂老師在野外工作幾個月、幾年,也不容易生產不出幾篇論文來,非常難。不像控制實驗傳統,把試管搖一搖,一個禮拜就能寫出一篇論文來。不但如此,控制實驗的結果還被認為是深刻的,是真正的科學,而博物傳統做的東西被認為不那麼深刻,或者不像科學,甚至還有人諷刺說「你們做的根本就不是科學」。這是科學傳統歧視!從我們科學哲學和科學史的角度來講,這四個傳統同樣重要。今天應該強調博物學傳統,而納博科夫確實屬於這一傳統。當然這四個傳統只不過是社會學家韋伯講的「理想類型」,現實的科學比這複雜。另外,博物學也並非都是科學,恰好有些內容不是科學,它才更有趣,更值得關注。


《納博科夫的蝴蝶》精裝外封

劉華傑:納博科夫的雙L人生



(《納博科夫的蝴蝶》2016年4月將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本推薦序是在北京大學2013.11.23美學散步沙龍「觀天地生意、賞博物之美」活動演講錄音稿的基礎上修訂的)


責任編輯 陳小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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