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政治正確的大故事
政治正確的大故事
文|押沙龍
(電子工程師)
明代有過一個很出名的大議禮事件。正德皇帝死後無子,只好讓他堂弟朱厚熜繼位,也就是後來的嘉靖皇帝。按照禮法,嘉靖屬於小宗入繼大宗,就該尊奉正統,以明孝宗為皇考,稱生父為皇叔。但是嘉靖不肯照辦,非要尊生父為皇考,說這叫「繼統不繼嗣」。大臣們堅決不讓步,要求必須繼統又繼嗣。整個朝廷為此鬥爭了好幾年,對峙最激烈時,一次就有十六位官員被廷仗而死,一度鬧到政局不可收拾的地步。
明世宗朱厚熜(1507-1567),明憲宗朱見深之孫,明武宗朱厚照的堂弟,明朝第十一位皇帝,年號嘉靖,後世稱嘉靖帝。嘉靖帝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獨特的皇帝,也是明朝皇帝中最任性和倔強的一位。
這對我們來說,其實挺莫名其妙的。這事情有這麼重要麼?皇帝稱自己生父為皇考還是皇叔,能是個多大的事兒?為這事讓人打死了,多冤啊。可當時的文化人絕不這麼看,他們覺得這比鬧蝗災、發洪水、韃靼入寇還嚴重。你對這個問題的態度是什麼,決定了你是好是壞,是忠是奸。我們只看到他們的慷慨激昂,但他們的興奮點,我們幾乎完全get不到。
古人的「正統之辯」也是如此。無數文化人都熱心爭論過這個話題。哪個王朝是正統,哪個王朝是閏統,哪個又是偽統,幾乎人人都有高見。辯論不過癮,還寫書。不少文人覺得前人的史書寫得不好,自己要推翻重寫。他們覺得不好,往往不是因為覺得這些書事實不準確,或者文字不優美,而是覺得它們對正統閏統把握得不好,「體例乖謬」,該寫本紀的寫了載記,該寫載記的寫了本紀,政治不正確。朱熹就寫過一部流傳極廣的《通鑒綱目》,而他的寫作動機就是對司馬光不滿,不把蜀漢當正統,反把曹魏當了正統,「冠履倒置,何以示訓?」看我給你寫個政治正確版。
《通鑒綱目》書頁
在現代人看來,這差不多是個偽問題。梁啟超就覺得「正統之辯」無聊透頂,「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於言正統者也」。他把那些熱衷於正統、閏統之辯的古代知識分子,一棍子都打成了「陋儒」。現代讀者多半會覺得梁啟超說得有道理。自古帝王只有成王敗寇,哪有正統偽統?但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替古人想一想,就會覺得情形並非如此簡單。我們身處已了之局,回頭看帝王時代的正統閏統,自然會有一種荒謬感。但對於局中之人,如果否認了這種區別,又叫他們如何看待周圍的世界?
黃宗羲在《原君》里,痛斥三代以下的君王,「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所以,「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說得非常痛快淋漓。有時我不免有點奇怪,黃宗羲說的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也符合人類的道德直覺,為什麼上千年來就少有人這麼說?當然,也許是怕皇帝殺頭。但仔細想來,也不盡然。人們需要給自己的世界尋找一種意義,讓它區別於完全的荒蠻。如果我真的覺得帝王無非巨盜,正統閏統無非謊言,天下無非唯權是視的叢林,而我又根本沒能力想像出一個不同的世界,那麼世界的意義何在,文明的意義又何在呢?世界需要一種秩序,如果現實世界沒有這個秩序,我們也要在想像中把它構建出來。這種構建不是一種幻覺,它也確實減少了世界的暴力和無序。
黃宗羲(1610-1695)
明末清初經學家、思想家。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黃宗羲提出「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民主思想,主張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
《人類簡史》里有一個說法,國家也好,宗教也好,乃至信貸貨幣、股份公司,本質上都是一種虛構的故事。這種故事被大家接受,也就變成了現實。如果這個說法正確,那正統閏統、繼統繼嗣也就是一種大故事。古人對那些問題如此執著,就是因為他們要堅持這個故事的有效性。如果嘉靖不稱父親為皇叔,如果蜀漢和曹魏都可以是正統,這個故事就出現了一個大漏洞。這些漏洞如果嚴重到一定程度,足以導致文明觀念的崩塌,所以那些讀書人才會為維護「政治正確」的故事,不惜以死抗爭。而我們之所以不在乎這些問題,無非是因為現代文明提供了另外版本的故事而已。
《人類簡史》
(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 著 林俊宏 譯
中信出版社
2014年11
說完古人的「政治正確」,我想對現在西方的「政治正確」也說兩句。「政治正確」這個東西有時確實荒唐,你一句少數族裔的壞話都不說,大街上還是有少數族裔在搶劫偷盜。你把illegal immigrants改稱為undocumented immigrants,他們也還是非法移民。你什麼宗教都不冒犯唯獨開基督教的玩笑,那也無非說明你搞雙重標準。但是,這些「政治正確」的背後,其實隱藏著一種恐懼,那是文明對野蠻的恐懼。他們恐懼女性被深深壓制的時代,恐懼黑人只能坐在車廂後部的時代,恐懼專家們用顱象學證明白人天然優越的時代。文明本身是一個大故事,如果這個故事崩塌了卻沒有另一個更好的故事來取代它,文明就會隨之崩塌。
西方自由左派之所以對「政治正確」如此執著,往往就是因為擔心這個故事還不夠強大,不夠深入人心,還必須被精心呵護。這種執著太過執拗,就會變得僵化或者流於荒唐,最後更會激發人心的反彈。但是它背後有其文明的邏輯。我們可以諷刺它,嘲笑它,修正它,但我們不能說它毫無意義。而那些沒有沾染上一點「政治正確」的國人,我覺得只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他們的心靈強大到不懼任何野蠻,一種是他們的心靈卑陋到不知何為文明。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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