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mit——牽引線

知識 06-16

Limit——牽引線

我是誰？

他很想用手摸一摸被敲得發腫的後腦，卻發現自己被禁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

他放棄了努力，轉而又回到了之前的問題上。在花費了不少氣力後，他終於抓住了隱蔽在大腦蛋白質分子鏈中破碎的記憶——

「看到那條發亮的銀線了嗎？」導遊小姐纖細的手指向天空，「起點是位於奧林匹亞山的基地，終點卻是三十萬公里之外的月球，多麼奇妙，不是嗎？」

「嗯，很耀眼！」西格瑪嚴肅地回應，「當飛船進入一個特定的區域後，我記不得是在哪兒了，是有那麼一陣子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牽引線，聽說這是近三十年來太陽系最宏偉的建築，對吧？」

導遊小姐把一杯飲料遞到他手裡，並真心地祝願他在地球上能愉快地度過兩個月的假期。然後，兩人互道晚安。

第二天一早，西格瑪在雪白的床單上埋頭大睡。當殷勤的侍者推著搖鈴車衝進他的房間時，西格瑪才發覺自己前所未有地精力充沛。

「地球的空氣很新鮮啊！」西格瑪趿著拖鞋，順勢拉開窗帘，溫暖的陽光傾瀉般注入房間。

「對您來說，地球的一切都是新鮮的。」侍者舉止優雅，語音不卑不亢，「您的導遊讓我一早叫醒您，就是怕您錯過了觀光的大好時機。」

公司的事務將由隨同飛船過來的官員辦理，西格瑪不認為公司高層會指望他在這個問題上花費精力。這次將要進行的談判可能會遇到遠遠大於預想的困難，所以返航日期定在了兩個月後，在這期間，船員享有充分的自由。

西格瑪在奧威爾行星生活得不賴，但談不上美滿，其中一個有力的證據就是近幾年他愈發覺得那裡的食物難吃了。

他的事業倒是一帆風順，大學畢業後直接進了公司，擔當主任技師助理，30歲後已經是貨運部的主要技術負責人了。另外他還是星際運輸協會為數不多的安全評估員之一。

西格瑪的成功不在於過多地對事物抱有幻想和準備，而是在於業務的精熟與隨遇而安的天性。所以當公司要求他跟隨談判隊伍來地球，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對了，我是西格瑪。

西格瑪滿意地點了點頭，再次回到了另一個比較具體的問題上：「這兒是哪兒？」他發現自己被包裹在一套太空服里，在一層面罩之外就是真空了。

西格瑪感覺身體不受控制，飄浮，失重，煩悶欲嘔。距離第一次受訓已經多少年了？科技發展得多快啊，人們早就在航天器里解決了失重的問題。對於這種失態，西格瑪從不會埋怨自己，本來嘛，他的工作只需要他舒服地待在飛船里。隨著身體的輕移，他的思緒也瀰漫開來，但僅限於太空服以內。真該死，走神在空間上也要受到局限。他多希望靈魂能飄浮到地球的任何角落，比如說——

他在邁阿密的海灘曬足了太陽，又愉快地在魁北克滑了雪。隨後他飛到歐洲，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在盧孚宮和科隆大教堂補習了歷史。日子過得飛快，他卻未覺虛度，反倒在此產生了歸家的感覺。

當公司代表團設法聯繫到西格瑪時，他剛拿到去北京的機票。

「嘿，阿爾法，我有些樂不思蜀了，如果公事辦完你不妨來亞洲，我可以在長城上像等候外星人一樣恭候你的大駕。」

「你等到的將是自己的太空船，然後你就得和那個漂亮的導遊小姐說再見了。聽著，西格瑪，假期結束了。很抱歉，對你來說可能有點糟，但對於公司來說這是件大好事。談判很成功，雙方在必要的讓步後達成了協議，董事會等著我們的消息呢！」

對於這次談判事宜，他並不了解內情，但他又能說什麼呢，畢竟這一個月過得舒服極了。惟一的遺憾是大西洋島國風光與他無緣了。不過一想到明年可申請長假補全這次旅行，西格瑪的臉上又露出了微笑。

在約定時間期限終止的前幾個小時，西格瑪回到了宇航船上。以阿爾法為首的公司代表，還有律師們已做好起飛準備。西格瑪沖大家笑了笑，要了開水和降壓藥片。

「西格瑪先生，過來坐吧，談一談你的環球旅行。」阿爾法先生轉過頭說道。

「這個人看起來冷冰冰，但是很有人情味兒。」西格瑪暗想，隨後他發現自己很難再控制住興緻勃勃的勁頭。

「嗯，很難講清楚——總之，很難忘，或許你們喜歡聽一段地球人在北極釣魚的趣事——」

「我可否打斷你一下，阿爾法先生非常希望你能談談牽引線工程基金會和地球宇航局的合作事宜。」一個年輕的律師不客氣地插嘴進來。

這一無禮的舉動理所當然地為一方當事人所反感，從西格瑪注視律師的眼神，即可看出他是在極力壓抑憤怒。

「這是什麼意思？我認為公司派我來完全是給我放假，難道公司還暗自希望我另做他事？」

「當然不希望，但如果牽引線工程基金會再次與地球宇航局談崩，那將是公司樂於見到的局面。公司的看法是，如果沒有牽引線這種廢物工程，奧威爾的核動力火箭能源出口將佔有更大的市場份額。公司有充分理由認為，你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西格瑪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警覺，他開始意識到這次旅行並非想像的那麼單純，可能隱藏著一個針對他的陰謀，但他決心直面迎接：「我只是公司的一名維修工程師，很多事件的決策我是不參與的。至於我在星際運輸協會的兼職，我想原則上並不跟公司的任何規定抵觸。」

「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兒，但又有那麼一丁點兒聯繫。」阿爾法顯得很有耐心，「親愛的工程師，事情就壞在你同時也是牽引線工程項目的安全評估員,你的否決權會讓所有贊成牽引線商業運營的投資人無可奈何。」他停頓了一下，「如果你充分認識到你的影響力的話，我想提醒你，合作對我們雙方都是有好處的。」

起飛已經進入倒計時，誰都沒有再說話，西格瑪呼呼喘著粗氣，心裡無法平靜下來，他感覺危險臨近，卻又無計可施。

進入近地軌道後,飛船並沒有轉入超光速飛行，就像任何一艘觀光遊艇所能做到的，緩慢平穩地向月球飛去。牽引線在舷窗中顯得越來越清晰。西格瑪在猜測飛船沒有進入預定軌道原因的同時，發現對手們又圍了上來。

「要重新討論嗎？我確定我不會改變觀點。」西格瑪試圖先發制人。

然而反對派的意見同樣是無可辯駁，有的代表甚至面露凶光，這讓西格瑪著實動搖。但他又為自己的膽怯而害臊。他鎮定地問：「你們會殺了我？」

「不，至少我不會動手，否則我會作噩夢的。」阿爾法先生笑了，他的臉幾乎蹭到他的鼻子尖。幾乎很難察覺到飛船在減速，就像一個人瀕臨死亡很難再相信自己會感覺疼痛一樣，但它確實發生了。他們把他塞進了一套太空服，就把他踢出了飛船。當然，這是在他再次拒絕投降之後……

西格瑪完全想起來了。

在絕望籠罩他之前，西格瑪非常清晰地回憶起阿爾法最後的嘲弄：「我們假定你在太空中能存活三十天，或許更久。喏，我們待你不錯，把剩下的假期還給你了，祝你愉快！」

談論此舉是否負責顯然很可笑，他說的也是實情，太空服的維生系統全部由太陽提供能量，他確實有可能苟延殘喘活一個月。但一個月後呢，接下來該怎麼辦，他該對自己負起責任來嗎？

可是這裡距地球足有一千公里，這是阿爾法親口告訴他的。顯然這個邪惡的人是滿意這個高度的，遠得讓他摸不著北，又近得讓他滿懷希望，但最後還是無比痛苦地死去。

在眼睛和高度表之間，西格瑪不知所措，選擇相信哪一個彷彿都是殘酷的。在他看來，地球屏蔽了他視線中幾乎所有的黑藍，他和芬芳的泥土看來只有一臂之遙。

在思考對策前，西格瑪仔細檢查了他的給養。太空服的食物袋中有標準配備的救生流質食物，如果節約還夠用三十天的吧。另外，他還有4升的飲用水，考慮到太空服內的回收凈化系統的效率幾乎是百分之百的話，這點水也足夠了。

一個念頭閃進西格瑪的大腦，我只要好好待著，確保任何細節不出差錯，或許用不了兩三天，地球就會發現我。伴隨而來的是心灰意冷，西格瑪很清楚阿爾法一伙人把他扔在這兒是有預謀的，他們可不是傻瓜。以牽引線的任意一個截面為圓點，半徑為一定距離的柱體空間都是禁飛區，地球對這塊區域早就放棄了監控，而他恰恰就處在這個碩大的「圓桶」當中。阿爾法把他扔在這兒還有一個用意：讓你死在由於你的固執己見、一手炮製出來的垃圾工程的懷裡吧！

想到這些，西格瑪就頭疼不已。地球上的長假似乎是很久遠的事了，多少甜蜜與幸福快樂都驅散不走現在的無助與失意，而他接下來要度過的時光會更漫長。奇怪的是，絕望遲遲不來，他並未感到害怕，即使從被遺棄的那一刻起，他也一直未發覺自己陷入最糟糕的心理危機中。

牽引線的光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彷彿是中空的，裡面有數億個光源在大放異彩。事實上它的確也是空心的。任何一根實心線，對於3.6萬公里的長度而言都是太重了。牽引線，實際上是由無數根納米絲織成的空心體，或許用一個由布圈成的圓桶來做比喻，更為形象一些——只是這「布」輕薄得足以讓司掌紡織的雅典娜女神為之汗顏。事實上它只有幾個分子那麼厚，陽光使之晶瑩剔透。

西格瑪努力地試圖向牽引線靠近。開始，他按照早年的太空艙失重訓練中做的那樣，全身運動起來。他想像自己是在一個充滿水的池子里，而把自己當成了游泳健將。然而嘗試了幾分鐘，西格瑪就徹底放棄了這種想法。在介質稀薄的太空中，這樣做只會使自己看起來像一隻笨拙的鴨子。

「看來要跟可愛的扳手說再見了。」西格瑪慶幸自己還記得學生時代上過的太空求生課所教的內容。他從太空服的應急工具袋中，摸出一支扳手——這是為了在特殊情況下打開密封門而配備的。他掂了掂扳手分量，然後算準方向，把它丟了出去。扳手的質量很小，丟出去的速度也不快。但是給西格瑪的反向衝量已經足夠讓他飄向牽引線了。

當西格瑪把用於封補太空服的凝結劑也丟出去以後，他的手終於觸到了直徑達半米的牽引線。透過手套好像傳來陣陣電流，讓他覺得這種非金屬的質感親切而熟悉。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他把自己看成銹跡斑斑的機器人，而牽引線則變成了能量管。事實上更貼切的比喻是當他身體緊緊貼在這根線上時，他正牢牢地抓住末日洪流中的諾亞方舟。

抬起頭看，月亮的光華遙不可及，惟有牽引線動態地延伸著，在太空中留下一抹絢爛的曲線軌跡，彷彿在對他說：我是星際列車，搭乘我就能去月球。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地球的自轉註定了地月連接的失敗。但聰明的人們設計好軌道，建造了同步軌道站，牽引線的一端就固定在那兒，這樣的情景有時彷彿仍可以讓人類自豪地宣稱：看吧，我們能夠做到！

透過面罩，西格瑪發現牽引線的表面並非光滑平整，而是布滿了細密紋理與各種圖形文字，這是他從未聽說過的，或許知道的人不會很多。出於好奇，他一邊摸索著，一邊不自覺地向下滑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睛開始花了，臂膀也發酸，令他高興的是，他終於找到了能看懂的東西，那是用英文寫的：Dominate earth（俯瞰大地）。旁邊鐫刻著巨大的金字神塔。西格瑪向下看去，地球好像變大了，佔據了他更多的視野。不可能吧！是錯覺？他感覺自己只飄了幾百米而已，視覺呈現的迥異，讓他有擦拭眼睛的慾望。

「我可以順著牽引線滑到地球上嗎？」一旦有了這個想法，西格瑪的心怦怦亂跳，「如果是在奧威爾，人們會說這太瘋狂了，不，不，奇蹟不會就這樣出現的。」一貫的鎮定自若被這個可怕的想法震得粉碎後，又像磁石周圍的鐵屑一樣慢慢聚攏。

「難道我還有什麼東西不能失去嗎？時間過得太慢，我們總得找些事做。」

西格瑪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他手腳並用朝著地球前進，沒有激昂的進行曲，卻有堅強的意志為後盾。動力嘛，就是那一袋子流質食品。

沒有人教他應該怎麼做，有過這種體驗的人從來少之又少。西格瑪暗自好笑，他將來會寫一本書，就叫《太空攀援指南》，但他又懷疑自己是否能活到該書暢銷之時。或許脫掉太空服會好些，輕裝上陣飄起來會更自由，可是龐大笨重的代價跟瞬間失去生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開始，西格瑪很拘謹地爬著，有節奏的，速度卻很慢，每分鐘大概七八米，這一點他倒不在乎，不看錶的話時間對他毫無意義，這種爬電線杆的姿勢很合他的胃口，但他發現這樣做對太空服的磨損非常大後，他決定換一種方式走路，減少牽引線和身體的磨擦。

這次他完全放棄了腿部的作用，只是雙手緊緊抱住牽引線，從腰部往上拔，待雙手舉過頭頂，他的整個身體依靠慣性向下衝去。可以想像這一過程的衝量是相當大的，足以讓他以一個舒服的姿勢持續飄浮下去，如果不把他適時抱住牽引線以防脫離計算在內的話。似乎這樣做更省心省力，隨後他又發現頭朝地球把自己發射出去更有高台跳水的感覺。西格瑪漸漸愛上了這種方式。

也不知過了多久，陽光的溫暖蕩然無存，蓄電池自動開始工作了，這種「嗡嗡」聲伴著西格瑪吃完了他的晚餐，他打算休息一會兒。走了多遠啦？十公里，不可能再多了，地球還是那樣大小，或許自己只是像個小丑在這兒上竄下跳，壓根兒沒移動一分一毫。這股沒有來由的悲傷襲來，讓他不知所措。他很想對自己說：我想向世人展現一種姿態，是的，優雅的姿態，無論如何也學不來。

他繼續這樣走著，或者說向地球飄去。他的動作不再生硬，駕輕就熟的感覺使他誤以為即使在太空服的重重包裹下臂膀的肌肉仍舊遒勁凸起，活像天神降臨，這無疑在很大程度上讓他重新拾回了信心。

沒有摩天大樓的羈絆，他的目光能放得更遠。西格瑪回頭望去，月亮的大臉龐滿面油光，充滿了不懷好意的訕笑，包圍他的卻是無限的星空，深邃而神秘，他終於沉沉睡去。

被宇宙塵埃擊中的概率有多大？和在馬路上閑逛被火車撞倒相比呢？太空服的維生系統很好用，西格瑪在熟睡時一點沒感到異常。在他睡覺的時候，一根救生索，就將他緊緊系在牽引線上。

西格瑪沒給自己什麼時間準備，就出發了。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習慣於這種生活，不需要鼓勵鞭策，不需要明燈指航，他生來就心甘情願與牽引線為伴。或許上天早在他出生前就把這宇宙間最強大的信息指令輸入到他的遺傳密碼中！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吧，你必須承認！西格瑪不斷告誡自己，他對自我的盲目樂觀顯然有些生氣。這股怒氣糅和在身體運動中，前進的速度反而加快了。但怒氣總要宣洩，他多希望有個人能露頭跟他吵一架，或是說說話也好，隨便說點什麼，只要讓心情平靜下來就行。他情不自禁嘟囔了幾句，略帶埋怨的口氣，可是偌大的星空什麼也沒聽到，沒有向他殷勤地敞開懷抱或是有那麼一丁點給他顏色看的意思。可能是聲音太小，他也沒聽清自己在抱怨什麼。

很長時間以後，西格瑪才知麻煩剛剛顯出徵兆。他必須忍受來自孤獨寂寞的挑戰，這完全不同於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冥思苦想，那有一種擁抱自由的感覺，而現在的情形是他不得不在自我的世界中忍氣吞聲。

當刺眼的陽光又一次把他晃醒後，西格瑪的心情依然是躍躍欲試的，像一個懵懂的孩子面對他生命中第一個令人激動的大事件。身體的狀況還不錯，強烈的飢餓感令他吃了很多的東西。他覺得昨天走得還不夠遠，今天要加倍努力。

地球在他的眼裡還是傲慢十足，卻遠比其他的星星來得真實。這個大藍幕轉動著，掩蓋了一些星的光輝，又寬宏大量地把另一些釋放出去，它的自轉帶動著牽引線，他呢，像個斷線風箏掛在旗杆上，自主都成了奢望。這種單調的生活節奏很容易讓人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思考上，或者說讓大腦處於一種胡思亂想的狀態。西格瑪發現這在避免無謂的痛苦上很有效。在獲救這個問題上，他產生了無數可能的遐想。其中最迷人的當屬他會被一個小學生營救。那個孩子並非天文愛好者，但為了完成作業，不得不架起了天文望遠鏡……

日復一日，西格瑪的生活逐漸機械化了。在休航期他甭指望會有飛船發現他的存在。他盡量不去想自己的處境，清醒的時候做夢，睡著的時候唱歌。

終於有一天，這種形單影孤的局面被改寫了。一艘從外星來的貿易船發現了他，並想方設法把他接到了船上。在那裡西格瑪受到了貴賓般的禮遇，船長甚至親自和他交談。很多船員在大廳聚集著，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這位旅行家。他蓬頭垢面，面黃肌瘦，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您在維修牽引線嗎？」船長小心翼翼地問。

「不，僅僅是一次事故罷了，事故！」西格瑪悠閑地回答。他滿腦子都是一個驚人的想法和一個壯舉。這個想法與壯舉，將會讓公司在公眾輿論中一敗塗地，連一點與他對簿公堂的奢望都沒有。

大副忍不住問道：「您在牽引線上待了多久？」

西格瑪反問：「距地球還有多遠？」

得到回答後，西格瑪請求他們把自己放回原地點。船長不安地搓著手：「您瞧，這是離地球不到300公里，二十分鐘後您就可以在家喝咖啡了，為什麼不跟我們走呢？」

西格瑪為自己的固執道歉，但最後他的想法還是佔了上風，運輸船在牽引線的周圍繞他轉了幾個圈，飛走了。

又一天過去了，他驚奇地發現天地間起了大變化：幾艘救援艇悄無聲息地在他身邊游弋，就像蜘蛛忙忙碌碌辛勤結網，然後心滿意足地靜候一邊守株待兔，這令他又好氣又好笑。變化還包括他自身的感覺，身體漸漸發沉，萬有引力的效應加強了。

能確定的是現在有無數雙眼睛在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他一定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人物，事情到了這一步是他根本無法預料的。

模糊——清晰，現在他的面前是地球壯麗的地貌地形：河流，山脈，高樓，田野，色彩越濃，他越感到行進的困難。已經出現微弱的氣流了，他彷彿也聽到了空氣擦刮衣服產生的「嚓嚓」聲：「或許再往下一點就可以摘下面罩自由呼吸了。」

然而這幾天實在不好過，他睡著前總擔心自己會做自由落體運動，他不得不用救生索把自己和牽引線捆在一起。重力使他的肌肉勞累異常，爬過同一段距離要比前段日子付出更多的努力。

不知不覺身體穿過了雲層，可前面更厚更重的雲朵遮住他的視線。「這時候一定很冷！」他想。他惟一的希望是不要下雨，那樣牽引線會又濕又滑，他很可能像個大鉛球垂直墜下去，遂了那些形影不離的飛艇的願。人們一方面希望儘快結束任務，又盼望他能創造奇蹟！

周圍的護航船更加緊張，像無頭蒼蠅一樣繞來繞去，把惱人的「嗡嗡」聲全留給了他，西格瑪覺得自己累得不行，隨時都有可能鬆手，墜下去。低質量的睡眠摧垮了他。剩下的五公里顯得漫長而遙不可及。

現在沒有時間研究信心的重要性。西格瑪發現手又濕又冷，幾乎抱不住他的生命線了，他只能慢慢向下滑，一動不敢動。他的體溫開始降低，他根本不知道溫控系統在驟變的溫度里變得脆弱不堪。風吹得他搖搖欲墜，那種冰冷沒深入骨髓卻也差不多了。他穩定住身子，艱難地換了個方向，強風吹得他與牽引線緊貼在一起。

勝利在望的時候，人最富於聯想，西格瑪丟掉了面罩。「但願不要砸到看熱鬧的人！」他給自己講了最後一句幽默。凜冽的空氣大片地灌進他的肺葉，使他難於呼吸卻又神采奕奕，他又成了無所不能的巨人了。他想做的事太多了，牛排、睡衣和浴缸，在他的思維里正等待他的檢閱。他已經無法抬頭，看看他曾經存在的那塊區域，那片星辰。雖然不用看他也知道，黃月亮從來沒拋棄過他，只是默默跟隨……

牽引線地面站人頭攢動，人人爭先恐後欲睹西格瑪的風采。

「歡迎回家！」一個官員還未等他完全落地就伸出了手。

「知道我最想說的是什麼嗎？」他注視著官員的眼睛，或許這句話會被無數新聞記者引用——

「公司完蛋了！」

【責任編輯：師博】

刊登於《科幻世界》2003年8月刊